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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国史补》看唐代笔记与史传文学关系

2012-08-15

文教资料 2012年32期
关键词:史传轶事国史

张 荣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国史补》,三卷,唐人李肇撰。后代刻本或作《唐国史补》。李肇,两《唐书》无传,陈舜俞《庐山记》卷二李肇《东林寺经藏碑铭并序》末称“元和七年九月十五日朝请郎试太常寺协律郎李肇撰”,曾以协律郎身份入江西观察使崔芃幕,崔芃卒后转华州参军,后入京长期担任中书舍人、翰林学士,所交多当时名流。

一、渊源

中国自古以来,就有重史的传统,史官在文化传载中曾有着崇高的地位。《春秋》、《左传》、《史记》等史书,清晰地记叙历史事件和人物活动,对小说的叙事产生极大影响,因此后世将小说称为“野史”、“史遗”。史书在“实录”的前提下,要选取典型事例,裁剪得当,要求叙事脉络清晰,塑造出鲜明的人物个性,从而富有文学趣味,被称为史传文学。中国最初的小说形式即是志怪,中国古代小说源于先秦神话,孕育于汉代史传,而形成于魏晋六朝的志怪小说,这是大家的共识。可见小说与史传文学关系密切。史传文学是我国古代小说的主要源头,它不仅在文体上直接孕育了小说,而且为小说叙事艺术的发展提供了诸多可供借鉴的技巧和经验;史传文学所承载的史官文化精神更是深刻影响了古代文人的小说观念和小说创作。至唐代,文言小说已经有比较明确的创作意识,且文采华艳,情思浓郁,古代小说至此获得文体意义上的独立,但还没有彻底割断与史传母体的血脉联系。

二、回归

到了唐代,唐人有意为小说,传奇的出现与兴起说明了小说与史传文学的分离,小说开始成为一种独立的文学形式。但是,引人注意的是唐代出现的大量补正史的笔记小说,《国史补》就是其中的代表作。周勋初先生在《唐代笔记小说叙录》中分析《国史补》说;“本书本为接续刘餗《传记》而作,但排除了鬼神梦幻的成分,也不载男女猥亵之事,这就与志怪的传统划清了界限,确立的纯粹的笔记小说的宗旨。”①

这句话有两处令人疑惑,一处是“与志怪的传统划清界限”,一处是何谓“纯粹的笔记小说的宗旨”。首先要明确的是笔记小说的概念。通常笔记小说是与传奇小说相对立的,但笔记小说的具体概念也是历来颇受争论的问题。周勋初先生《唐人笔记小说考索》认为“笔记小说”的提法可以解决“谈学问的随笔一类著作”的安排问题,“覆盖面比较大,既可以称《国史补》之类叙述史实的‘杂史类’著作,也可以称《杜阳杂编》之类侈陈怪异的‘小说类’著作,也可以称《资暇集》之类考订名物随笔似的著作,也可以称《酉阳杂俎》之类包罗万象类书似的著作”,而传奇与笔记小说距离较远,“似不宜以‘笔记小说’呼之”。但周先生又云:“如《酉阳杂俎》卷九《盗侠》中的几则故事,笔法与《虬髯客传》等传奇相同,然为《酉阳杂俎》此书性质所规定,人们也只能称之为笔记小说。与此类同,《上清传》、《刘幽求传》等文,随《常侍言旨》的性质而定,也不妨归人笔记小说。因为从源流上看,篇幅短的传奇即是笔记小说,篇幅长而带有故事性的笔记小说也就是传奇。”这里提出了区分笔记小说与传奇的标准:一看所在著作的性质,收人笔记小说中的传奇只能认定为 “笔记小说”;二看是否有故事性(即叙事成分)和篇幅长短,“篇幅短的传奇即是笔记小说,篇幅长而带有故事性的笔记小说也就是传奇”。但所在著作性质和篇幅长短并非决定作品文体归属的本质因素;如果仅仅因为传奇“篇幅短”或收人笔记体著作就只能看作笔记小说,与学术性、史料性的笔记同属一类,那实际上就取消了故事性这一标准,而这应当是判定小说与非小说的最本质的因素。所以笔记小说不仅包括《子不语》、《阅微草堂笔记》这样文学性很强的文学作品,也包括杂史类著作,如《隋唐嘉话》、《朝野佥载》、《国史补》等。

在苗壮的《笔记小说史》中如此概括“笔记小说”:“笔记小说是文言小说的一种类型,是以笔记形式所写的小说,它以简洁的文言、短小的篇幅记叙人物(包括幻化的鬼神精怪和拟人的动植物与器物等)的故事,是中国小说史中最早产生并贯穿始终的小说文体。”他在书中还总结了笔记小说的三个特点:其一是基于耳闻目睹的现实性;其二是“杂”与内容的丰富性;其三是“小说”、“小语”与形式的灵活性。②

既然笔记小说有“杂”的特点,那么接着就会对周勋初先生所指的“纯笔记小说”会有疑惑。

再看《国史补》出现的时期,魏晋六朝时出现了笔记小说的第一次高峰,并且大致分为两个类型,一类是以《搜神记》为代表的志怪小说,一类是以《世说新语》为代表的专谈轶事的志人小说。唐宋时期是笔记小说发展史上的辉煌时期。这一时期的笔记小说不仅在数量上大大超过了魏晋南北朝时期,而且在艺术成就方面也比魏晋南北朝时期有较大的提高。此时期,“除了魏晋南北朝时期已经出现的志怪、轶事两类外,还出现了杂史类。”这类小说就是专叙一代轶事,志在补史的一类笔记小说,如《朝野佥载》、《隋唐嘉话》等。此时期为我国笔记小说创作的第二次高峰。在吴礼权的《中国笔记小说史》中更是直接将唐代笔记小说分为五类:“志怪派”、“国史派”、“轶事派”、“事类派”以及“杂俎派”,并将《国史补》归入“国史派”。而在刘叶秋先生的《历代笔记概述》中,也对笔记小说进行了归纳:“归纳一下从魏晋到明清的笔记看,大致可以分为三大类:第一是小说故事类的笔记。始魏晋迄明清的志怪、轶事小说,第二是历史琐闻类的笔记。始魏晋迄明清的记野史、谈掌故、辑文献的杂录丛谈,第三是考据、辨证类的笔记。始魏晋迄明清的读书随笔、札记。”将“笔记”划分为“小说故事类”、“历史琐闻类”、“考据辨证类”实际上基本成为了当代学界的一种较为普遍的共识,如中华书局推出《历代史料笔记丛刊》、《学术笔记丛刊》收录范围大体相当于“历史琐闻类”和“考据辨证类”。而对于唐代笔记则分为三类:“小说故事类”、“历史琐闻类”、“考据辩证类”,并将《国史补》归入“历史琐闻类”中,可见相对于志怪小说来说,《国史补》这样的杂史类小说是在其后出现的一个新类型的笔记小说,它并不是从志怪发展而来,那么与志怪划清界限也就无从说起了。

既然《国史补》并没有确立“纯笔记小说的宗旨”,那么周勋初先生这么说的目的是什么呢?《国史补》书前有个十分重要的序:

“《公羊传》曰:‘所见异辞,所闻异辞。’未有不因见闻而备故实者。昔刘餗集小说,涉南北朝至开元,著为《传记》。予自开元至长庆撰《国史补》,虑史氏或阙则补之意,续传记而有不为。言报应,叙鬼神,徵梦卜,近帷箔,悉去之;纪事实,探物理,辨疑惑,示劝戒,采风俗,助谈笑,则书之。仍分为三卷。”这个短短的序不仅表明作者的写作目的:“续传记”,还说明了他的写作规范:“言报应,叙鬼神,徵梦卜,近帷箔,悉去之;纪事实,探物理,辨疑惑,示劝戒,采风俗,助谈笑,则书之”。周勋初先生对其评价“本书本为接续刘餗《传记》而作,但排除了鬼神梦幻的成分,也不载男女猥亵之事”即是从这个序中而来。

首先作者明确表明了创作目的--“因见闻而备故实”。《国史补》延续了刘餗《隋唐嘉话》的写作范式。作者刘餗本身即是以史家而为小说的典型。据《新唐书》卷132记载刘餗天宝初兼知史官,著有《史例》。其父刘知几是唐代著名史学家,他在《史通》中首次对小说做了较为系统集中的论述,认为小说与史书密不可分。作为历史学家,刘知几敏锐地看到小说与正史的不同:“其余外传,则神农尝药,厥有本草;夏禹敷土,实著山经;世本辨姓,著自周室;家语载言,传诸孔氏。是知偏记小说,自成一家。而能与正史参行,其所由来尚也。虽然认识到小说自成一家,但刘知几并不认为小说是一种完全不同于史传文学的独立文体,而将它看作是史书发展过程中必然出现的分支:“爰及近古,斯道渐烦。史氏流别,殊途并骛。”正因为如此,刘知几否认了小说自身的文学价值。在他看来,小说的功能在于证史:“子曰:‘吾犹及史之阙文。’是知史文有阙,其来尚矣……自古探穴藏山之士,怀铅握椠之客,何尝不征求异说,采摅群言,然后能成一家,传诸不朽。”③由于用史学研究的标准来衡量小说,要求小说对历史研究和写作有所裨益,因而刘知几要求小说创作要遵循史书创作的“实录”精神,反对小说中出现虚构和浮词,重视雅言,排斥鄙朴,他认为构虚辞、惊愚俗,是小说创作的一大缺点,并告诫后学要对小说题材严加筛检,避免受到“虚辞”的干扰。周勋初先生在《唐代小说叙录》中强调《国史补》与《隋唐嘉话》不同的是:作者摈弃了关于“言报应,叙鬼神,徵梦卜,近帷箔”方面的内容,而在刘餗在《隋唐嘉话》中写作了一定数量的奇人异事。虽然作者强调诸如张率更听声这样的事件是他从朋友那里听来的,但这并不能够有力地证明这类事件的真实性,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这样的例子很多,比如上卷所说的洛阳南市塚中之铭、卫公(李靖)在华山庙听神言等等。当然《国史补》中仍有言报应的故事,一条是“淮水无支奇”中记淮中水怪,一条是“乌鬼报王稹”记乌鸦之鬼复仇,但与其他笔记小说相比,数量确实很少,大部分内容为唐代有关人物传说、典故、风俗的种种记载。可见李肇是受到刘知几的观点影响并且认同追随了这个小说用来证史的观点,所以他才尽量避免“言报应,叙鬼神,徵梦卜,近帷箔”这些多虚构的内容。

唐代整理史料,编辑史书的风气较盛,史官地位很高。在这种社会风气带领下,形成了文人强烈的史学自觉意识,他们以参与修国史为荣耀,而没有机会参与修国史或者对于官修国史有所不满便退而求其次,自行编书以补国史。造成唐代琐闻轶事类的笔记小说盛行,如《唐摭言》、《隋唐嘉话》、《大唐新语》、《国史补》等等。既然要补史,那就必须满足史的基本要求,也就是要征“实”。要求小说作者把史家的实录精神贯注到小说创作中去,创作时严格遵循实录原则,如李肇在序言中所称的。因此,以《国史补》为代表的唐代琐闻轶事类小说标志着唐代笔记小说向史传文学的回归。

其次,《国史补》确立了唐代轶事琐闻类小说的范式。轶事琐闻类小说与史书创作保持了更为密切的关系。不同于唐传奇以虚构的故事表现人物形象,轶事琐闻小说讲求“实录”,力图用较为真实的一人一事,表现一个时期的历史风貌。虽然轶事琐闻小说没有创造丰满的人物形象,也没有曲折的故事情节,但它篇幅短小,内容丰富,弥补了正史过于谨重粗疏的缺陷,展示了一个时代的人物风貌和社会心态。这本书所记都是从开元到长庆间的轶事、琐闻,不仅对朝廷政治、典章制度和官场轶闻等方面有诸多记载,如“叙进士科举”一条,谈到了进士间的称呼以及考中后题名于慈恩寺塔、大宴于曲江亭等有关科举的掌故,而且对文学、社会风俗等方面也有生动的记叙,如对“元和体”的阐述:“元和以后,为文笔则学奇诡于韩愈。学苦涩于樊宗师。歌行则学流荡于张籍。诗章则学矫激于孟郊,学浅切于白居易,学淫靡于元稹。俱名为元和体。大抵天宝之风尚党,大历之风尚浮,贞元之风尚荡,元和之风尚怪也。”这段话被后世很多文学理论家引用。

“言报应,叙鬼神,徵梦卜,近帷箔”这类作品在唐代大多成为了传奇,如《游仙窟》等等,可见《国史补》是与传奇小说划清了界限,坚持“实录”精神,并非确定了纯笔记小说的模式,而是最终确立了唐代轶事琐闻类小说的范式。

三、影响

秉承着“实录”精神,以补国史为写作目的的《国史补》在唐宋两代产生了很大影响,在唐代,《唐摭言》等书多次征引《国史补》中的文字。在宋代,《国史补》受到以欧阳修为代表的文人肯定,欧阳修自称《归田录》亦以此为准式。宋代类书、总集、笔记小说、诗文笺注引唐代笔记小说时,此书最多。而《国史补》对后代文学发展也提供了文学素材,比如冯梦龙《醒世恒言·李汧公穷邸遇侠客》就取材于《国史补》中的记李汧公为侠客的故事。

但是,真实是史传的生命,史官最基本的职责就是真实地反映历史,并为后世提供借鉴;而小说是允许并且应当虚构的,虚辞是小说之所以为小说并具有永恒艺术魅力的根本。而依照《国史补》的写作宗旨,笔记小说不仅没有了趣味性,它的发展道路必将越来越狭窄,直至这朵文学之花缺乏想象的滋养而枯萎。

注释:

①周勋初.唐代小说叙录[M].凤凰出版社:32.

②苗壮.笔记小说史[M].浙江古籍出版社:6.

③浦启龙.史通通释[M].上海古籍出版社:4523.

[1] 李肇.国史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7.

[2] 苗壮.笔记小说史[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98.

[3] 刘知秋.历代笔记概述[M].北京:中华书局,1980.

[4] 周勋初.唐代笔记小说叙录[M].南京:凤凰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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