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迟子建小说中人文情怀形成的成因
2012-08-15黄宇
黄 宇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迟子建自1986年在《人民文学》上发表《北极村童话》,开始受到关注。其后一直以一种均衡的状态活跃于文坛,虽然这种活跃不是以进入文学潮流的写作为依照,但从近几年作家的成果来看,迟子建以自己的写作方式为当代文坛注入了新的力量。终其小说,从乡村走向城市,研究者会发现一直贯穿在其小说创作中的即作家始终不肯放弃的是对人性、精神、自然、生命的终极关怀,也就是迟子建小说创作中表现的“人文情怀”这一主题,下面就从内外两个方向来探析迟子建小说中人文情怀形成的原因。
一、外部原因
1.地域文化影响下的风情美
地域文化对作家的创作有深远影响,泰纳提出了文学创作与发展的三要素(种族、环境、时代)论,他认为:“作品的产生取决于时代精神和周围的风俗。”[1]迟子建出生在东北黑龙江省最北部的一个小村上,东北地区无论在地理位置还是气候条件都有自己的独特之处,广阔而博大,厚重而深刻,东北地域上这种独特的文化品格和地域精神对迟子建的小说创作产生了最初的影响,且迟子建也是以对家乡故土的温情书写而初登文坛的。丁帆提出地域文化“不完全是一个地理学意义上的人类文化空间意义的组合,它带有鲜明的历史的时间意义。”[2]一个地域文化的形成不仅需要长时间的积累沉淀,同时也是在历史和时间的打磨下而呈现出最精华最具代表性的地域文化特色。
文学作品中的地域文化特色与作家本人的地域文化心理素质密切相关。“作家本人的地域文化心理素质,首先来自童年和少年时代的出生地,来自他的故乡、故园……这种心理素质表现为乡土依恋,表现为悠悠的乡情、乡思,它甚至可以伴人终生。”[3]在迟子建的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到大兴安岭的林海雪原的自然风光、不同的婚丧仪式还有扭秧歌等浓郁的地域风俗,作家以饱含深情的语言文字为我们构建了一个蕴涵着丰富现实生活而又带有浓郁地域文化色彩的世界,在她的小说世界中东北的自然景观与浸透着作者独特创作情怀的人文景观达到了完美融合。“地域文化的自然景观(山川风物、四时美景)和人文景观(民风民俗、方言土语、传说掌故)是民族化、大众化的一个重要标志,是文学作品赋有文化氛围、超越时代局限的一个重要因素。”[4]
黑土地给予迟子建创作的活力,在这片土地上吸取着文学的营养,正是因为在她背后有一片原始大森林,有皎皎的白雪和冰清玉洁的空气,有温暖的爱和辽远醇厚的人情……才铸就了迟子建这些蓬勃的羽毛,于是她就有了不断飞跃的双翼。
2.京派影响下的和谐美
迟子建和京派看似无关,实际上在对文学的审美追求上,迟的小说中渗透着的和谐。“和谐”美早源于现代文学中的京派,这种和谐美不仅表现在小说的内容,还表现在艺术形式的应用上。“和谐”既是“京派”作家的美学风格,也是他们的一种文学审美意识。[5]京派在审美趣味上崇尚和谐,是将和谐的思想运用在艺术创作上,又用来主要说明艺术文本所到达的审美标准。沈从文从艺术形式的表达方面认为和谐是富于“组织的美,秩序的美”,在其小说创作中会追求文学创作的“和谐”境界。
和谐美学在三十年代京派的文学批评理论中主要有两层意思,第一,就文学作品的整体而言,其内容和形式是完整的,作品中的各个要素之间是匀称的。“一篇好文章一定是一个完整的有机体,其中全体与部分都息息相关”。[6]京派小说家们提出要“恰当”的运用文学技巧,即“运用技巧达到内容与形式的不可分割,从而使作品成为一个有机体;又因为技巧的运用是恰当自然不露痕迹的,从而增添了作品的和谐感。”[7]迟子建在小说创作中,既运用了一些创作技巧,又不会使作品中的艺术表达过于夸张。新时期先锋小说家的技巧运用严重违反了京派小说家的和谐理论,犹如卖弄技巧,使其小说读起来不仅晦涩难懂而且看不出其深刻的思想性。迟子建本着宽厚博大的艺术情怀,为我们书写了东北大地的风土民情、自然人性,她小说中的“文体和语言完美地承载了作品的思想内容,使其创作在内容与文体,思想与语言之间高度契合,造成一种和谐之美”。[8]迟子建的《原始风景》近乎追述过往,少用艺术技巧,但是也给读者留有一种伤怀之美。这即证明了京派小说家的和谐理论,艺术作品中技巧的运用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作品是一个有机的完整体。《原始风景》的各个部分,看似既不相呼应,实则作为小说整体的一部分又都不可缺少,由此构建了一幅美丽的“原始风景”画卷。第二,京派作家们在进行文学创作时,对自己的情感也要节制的表达。迟子建素来喜欢运用朴素的文字,不张扬,不夸张,作品呈现出理性和节制,这背后也反映了她种清醒的创作态度,并且她相信只有节制的情感,才能写出这种朴素的文字。这是迟子建的文学观,这和京派理论家的节制的情感美学如出一辙。迟子建这样的情感态度使得她的小说给人以平静和谐的感觉,不虚假,够真实。迟子建的情感抒发仅是在小说中的人物包场心酸后、历尽艰难后才会流露出温情与爱意。
3.俄文学印记下的爱与美
因地理位置相邻,从现代到当代东北文学一直受到俄罗斯文学的影响,东北作家们更易于学习和借鉴深厚博大的俄罗斯文学。作为当代东北作家的迟子建,在她的小说创作中无疑也受到了俄罗斯文学的熏染,呈现出对人性中爱与美的追求。迟子建认为“俄罗斯的艺术洋溢着一股高贵、博大、阴郁、不屈不挠的精神气息”[9],在这种精神气息的浸润下,她始终坚持着自己的创作道路,她相信俄罗斯作家拉斯普京的一句话“这个世界上恶是强大的,但比起恶来,爱与美更强大”。影响迟子建早期创作的是屠格涅夫,“他笔下的风景和人物很容易与我所处的极北环境达成和谐”[10],她学习和借鉴屠格涅夫对俄罗斯自然风景的描写、农民形象的塑造,来表现人与自然关系的和谐以及底层小人物身上高贵美好的灵魂。随着作家本人创作的慢慢成熟,迟子建坦言后感觉屠格涅夫的小说过于唯美而过于苍白。所以
20岁之后,我开始读普希金、蒲宁、艾特玛托夫和托尔斯泰的作品。也许是年龄的原因,我比较偏爱艾特玛托夫的作品,他描写的人间故事带着天堂的气象。这期间,有两部苏联的伟大作品让我视为神灯:一盏是阿斯塔菲耶夫的《鱼王》,另一盏是帕斯捷尔纳克的《日瓦戈医生》。同样具有神灯气质的还有阿尔谢尼耶夫的《在乌苏里莽林中》,其中的德尔苏·乌扎拉是20世纪最丰满的人物形象之一。30岁后,我重点读了契诃夫、果戈理和陀斯妥耶夫斯基的作品。我开始迷恋陀斯妥耶夫斯基,这位对人类灵魂拷问到极致的文学大师,使增加了一些阅历的我满怀敬畏。
——迟子建《那些不死的魂灵啊》
迟子建不断的从这些俄罗斯的文学家身上汲取养分,并且在他们的影响下,即使自己身在残酷的生活迷雾中,也能够执着的坚持生活中的爱与美。虽然爱与美很抽象,尤其是在现代物化的社会中,爱与美这样美好的东西被轻视,所以只能存在于人的信念当中,迟子建作为从北极村走出来的当代作家,她将美好的信念深植于心,并通过自己的小说世界为读者展现一个爱与美的世界。《逝川》中的“泪鱼”、《芳草在沼泽中》中的“芳草”等都是作家运用想象创造出的爱与美的象征,来让人体会到人间的正义和人性的美,不会使人走入绝望。迟子建也一直以这些文学大师为文学创作的精神路标,其作品愈发的闪现出博大深沉的精神气息和艺术品格。
二、内部原因
1.童心观照世界
迟子建用童心观照世界首先是受到她的童年生活经验影响,童年经验是指从儿童时期(现代心理学一般把从出生裂成熟这一时期称为“儿童期”)的生活经历中所获得的体验。[11]童年生活经验是作家幼时的记忆,始终存在于作家的脑海深处,并随着时间的改变,童年经验也会在作家的选择性记忆下呈现出不同的重点和特点,如弗洛伊德所说:“在所谓的最早童年记忆中,我们所保留的并不是真正的记忆痕迹而却是后来对它的修改。这种修改后来可能受到了各种心理力量的影响。[12]但有一点是明确的,即童年经验可以作为作家进行文学创作取之不尽的资源。当作家在这种童年经验影响下的写作深入人心时,作家会情不自禁的在创作中保持一颗童心,用童心观照世界。
迟子建在接受采访时自己说过,没有自己童年的经历,是不可能有她的写作。的确,一个作家的童年经验,可以受用一生。迟子建的童年经验以三种方式进入她的写作,一是在题材方面,以童年生活作为小说题材,带有作者童年自传色彩的小说;二是在叙事方面,小说创作中运用儿童视角,在迟子建的小说中有时是以一个儿童为叙述者贯穿小说的始末,有时是在小说中插入儿童视角,“我不到二十岁就开始写作了,初始时用儿童的视角去看成人世界,绝不是刻意求之,因为那时的我身上童稚气十足,选择这种表达角度,是自然而然的”[13];三是在作家整个的创作道路中,即使作家已是成人,已经进入社会,但是她始终能够保持童心并且惯以童心来书写她的小说世界。
无论是在艰难的生活中还是寂寞的心情下,迟子建所要最后突出的都是对人性浓烈的关怀与温情,童年经验作为一种审美体验对迟子建的文学创作有着深刻的影响。虽然在她之后的小说创作趋于成熟后,尤其是在《秧歌》、《香坊》等作品中,这一痕迹在慢慢消退,但是综观迟子建的小说,可以看到作家保持一颗童心在创作。康·巴乌斯托夫斯基说:“对生活,对我们周围一切的诗意的理解,是童年时代给我们的最伟大的馈赠。如果一个人在悠长而严肃的岁月中,没有失去这个馈赠,那就是诗人和作家。”[14]保持童心可以使作者用真诚的情感和态度,从真纯的童年起步,以自己的真切体验,向人们袒露一个作家对人生对社会的种种思考,并用代表未来的儿童眼光去审视现在和历史,这样更加真实。
2.生命缺失性体验下的自我超越
童庆炳先生认为所谓体验,就是对于这种生命的体验。[15]生命体验即是个体生命对于生与死等一系列生存状态经历的情感过程和感悟升华,将这种生命体验运用于文学创作之中,就形成了一种独特的审美体验。他依据自心理学缺失性动机[16]的概念认为缺失性体验指的是“主体对各种缺失(精神的和物质的、生理的和心理的等)的体验”。这种缺失性体验往往成为艺术家进行创作的一种动机,当代作家史铁生在面对自己的缺失性体验时,将痛苦其转化为对抗生活、超越生命的艺术创作。
迟子建在自己刚步入文坛时失去了父亲,在2002年又意外的失去了爱人。这样的变故使得原本幸福的迟子建,不得不坚强的面对生活的重创。缺失性体验化为迟子建文学创作的内驱力,不断推动着她的创作,她将对已故亲人的追思与深厚的感情注入笔端,一方面通过写作来表达对亲人的思念,一方面也通过写作使自己走出噩耗的阴霾。在2008年11月,长篇小说《额尔古纳河右岸》荣获第七届茅盾文学奖,迟子建在领奖时仍然不忘感谢她已故的爱人:“我要感激一个远去的人——我的爱人,感激他离世后在我的梦境中仍然送来亲切的嘱托,使我获得别样的温暖……”迟子建否认“文学之死”和“文学是垃圾”的观点,因为依靠文学,她从哀恸中活过来,经由写作,她获得生之幸福。
她小说中自始至终都渗透着对生命的崇敬,而这样的缺失性体验不仅使得迟子建对生命意义的探寻更加深刻,同时也使作家在小说创作中有着对死亡的别样书写。体验给我们思的起点,以无限的追求超越无限,达到永恒。经历生命缺失性体验后,迟子建努力追求生命和文学创作的自我超越。[17]2005年,迟子建写作了获得第四届鲁迅文学奖的《世界上所有的夜晚》,小说中的魔术师妻子和蒋百嫂失去丈夫后的那份悲伤正是作家本人的切身体验。这次创作,不仅是作家自我心灵的成长,也是作家创作道路上的自我超越。生命缺失性体验的获得,是作家创作走向深刻、走向成熟的内在动因,是作家形成独特感悟的精神根源,正是在这种生命缺失性的体验中,作家才能够更深刻的了解生命、发现生命可贵死亡不足惧的真理,而完成无论是作家自我人生、还是文学创作上的超越。这也使得迟子建的在艺术创作中的人文情怀不仅博大,也蒙上了一层深沉的幕布,而走向深刻。
3.新理想主义者的审美追求
新理想主义是相对于旧理想主义提出来的,在20世纪以前的理想主义,大都表现为知识分子对现实世界的精神上的否定,知识分子以其理想主义的幻想寄托他们作为个人的理想追求,理想主义精神体现了知识分子独立的思想个性。[18]孟繁华在此基础上将他所理解的理想主义命名为新理想主义,包含着对文学的如下理解:无论时代发生怎样的变化,文学都应当对人类的生存处境和精神处境予以关切、探索和思考,应当为解脱人的精神困境投入真诚和热情,作家有义务通过他的作品表达他对人类基本价值维护的愿望,在文学的娱性功能之外,也应以理想的精神给人类的心灵以慰藉和照耀。[19]
静观迟子建的文学创作,无论是身处的时代文潮层起,还是社会发生何种变化,作家对于人的生存、人性的关注是没有改变的。她总是能看到人生的苦难与困境,但更为重要的是,她始终孜孜不倦的用自己的笔端探索和思考着如何为小说中的人物寻找着摆脱人生苦难与精神困境的出路。在这种创作心理的要求下,她怀着美好的创作情怀,以自己的童年经验、生命缺失性体验和感悟为基础,用一种理想主义的心态和话语方式向我们描绘了一个忧伤而不绝望的世界。评论家谢有顺认为:“说迟子建是一个理想主义者并不为过,在她的小说中我们可以读到浓厚的理想情调。”[20]每一个理想主义者都有着自我的执着和坚持。迟子建式的理想主义不是拉大旗、谈主义的做派,她仅以自己特有的话语形式表达她对人类灵魂的真诚关怀,通过自己的创造力和想像力,来告知人类对“爱”与“善”的永恒需求。这就是迟子建的理想主义,它以生活的苦难困境为背景,而又试图去超越了这些精神困境,它是苍凉人生中的温情,现世社会中的精神乌托邦。迟子建以她宽厚深刻的人文情怀给予人以理想的慰藉和温暖,使得人们在苦难压抑的人生之路上走得坚实而长远,并散发出一种难能可贵的精神的光辉。
理想主义者注定是孤独的,但这样的经历、感悟、思索也会使得作家形成独特而屹立的精神高度。迟子建以一个作家无限的胸怀和目光,注视着行色匆匆的人世,将她对人性的思考、对人生存意义的追问、对人世苦难的关怀表露在作品的字里行间。作为一个作家,迟子建似乎证明这样一个事实,一个清醒的现实主义者同样可以是一个彻底的理想主义者。[21]
[1] 泰纳.艺术哲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22.
[2] 丁帆.新时期地域文化小说·总序.北京出版社,1999.
[3] 何西来.谈文学鉴赏中的地域文化因素.小说评论,1996(6).
[4] 樊星.当代文学和地域.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15.
[5] 李俊国.三三十年代“京派”文学思想辨析.中国社会科学,1988(1).
[6] 朱光潜.谈美·谈文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8:110.
[7] 刘峰杰.论京派批评观.文学评论,1994(4).
[8] 喻晚薇.张力之美与和谐之美萧红、迟子建创作美学风格比较.文学报,2002.12.19,第4版.
[9] 迟子建.泥泞.选自《北方的盐》,江苏文艺出版社,2006.1:45.
[10] 迟子建.晚风中眺望彼岸.选自《北方的盐》,江苏文艺出版社,2006.1:244.
[11] 童庆炳.作家的童年经验及其对创作的影响.文学评论,1993(4).
[12] 弗洛伊德.日常生活的精神病理学》见《弗洛伊德主义原著选辑》上卷,辽宁人民出版社,1988:105.
[13] 迟子建,周景雷.文学的第三地.当代作家评论,2006(4).
[14] 康·巴岛折托夫斯基.金蔷薇.上海译文出版社,1980:22.
[15] 童庆炳.现代心理美学.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3:54.
[16] 克雷奇等编.心理学纲要(下).文化教育出版社版:386.
[17] 王岳川.艺术本体论.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5:120.
[18] 董晓.理想主义:激励与灼伤——苏联文学七十年.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3.
[19] 孟繁华.众神狂欢:世纪之交的中国文化现象.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9:170.
[20] 谢友顺.忧伤而不绝望的写作.当代作家评论,1996(1).
[21] 何平.迟子建:为我们今天文学时代持一盏简朴的灯.解放日报,2008-7-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