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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九三年与《九三年》——对《九三年》历史环境的还原解读

2012-08-15

无锡商业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2年5期
关键词:雨果革命作家

周 青

(江南大学 人文学院,江苏 无锡 214122)

富有经验的批评家们早就说过,如果一部历史小说的环境被人理解的话,那么这部小说就会更有意义。《九三年》是雨果的一部拥有重大历史题材的小说,它以一七九三年法国大革命中的著名历史事件为框架,以重要的历史人物做陪衬,又配以当年的历史背景,历史叙事的成分繁富而又厚重。长久以来,《九三年》中的历史叙事并未能引起研究者们足够的重视,而其反映出的历史现实,正是使作品主题意蕴得以生成的平台。因此,本文将致力于《九三年》历史环境的解读,收集历史的主要信息,还原作品的外部环境,剖析各类历史事件在作品中的投射,进而在此基础上寻找作家人道主义思想的现实依托,阐明其所蕴含的价值内核,为《九三年》的主题研究提供可靠的思维视角。

《九三年》以一七九三年法国大革命中共和政府用恐怖手段镇压外省旺代地区反革命叛乱的历史事件为背景来展开情节。雨果首先呈现给人们的,是一七九三年布满恐怖阴霾的历史的天空。小说第一部即是阴森肃穆的海上景象,载着叛军首领的军舰在黑色的云层中魔鬼般地穿行,一切都预示着灾祸的必然性。革命风暴的中心巴黎也裹挟在斗争的激情之中,“那个含义不明的嫌疑犯法令,使得断头台的影子笼罩在每个人的头上,”雅各宾党的三巨人——雨果称之为“三个地狱里的判官”——夜晚在酒店后房密谈,言语间充满严厉打击的字眼;国民公会的讲坛上则喷射着无边的怒火……外省旺代郡的荒野丛林更是作家反复描写和渲染的对象,它的沉寂昏暗的土地,纵横交错的丛林,神秘莫测的陷阱,处处散发出不详和死亡的信息。蓝白两军的炮火硝烟在这里蔓延,人们奉行以牙还牙、以暴抗暴的法则,“恐怖正在回答恐怖”。小说以一连串死亡数字开头,以两个主人公的死亡结尾,幽灵、死神、判官、冥河、地府、刽子手以及黑色的森林、黑色的轮廓(指断头机)等以黑色为主色调的恐怖死亡意象(景象、物象)遍布全书,连同阴郁冷肃的人物形象,敌我双方拼死搏杀的伤残场面以及躺倒在血泊中的无足轻重的生命,共同涂抹出了“一个伟大时代的黯淡侧影”。

雨果创作向来以丰富的想象力和巨大的心灵激情而著称,但是当他叩响一七九三年历史大门的时候,却始终抱着严肃、客观、审慎的态度。写作之前他阅读了尽可能多的材料,包括各种回忆录、通信、党史、人物史等,酝酿的时间有十多年之久。小说对一七九三年历史氛围的描述,尽管打破了人们对于法国革命的美好想象,却都来自于作家精细的考证,并没有离奇夸大的成分。

1793年无疑是法国大革命中的铁血年代。用雨果的话说,风暴在这里达到了最猛烈最壮观的程度。如果说革命前期一系列的行动——攻占巴士底狱、发表人权宣言、停止王权、宣布共和等——是矗立起了一座明朗壮丽的山峰的话,那么到了1793年,在恐怖和暴力的推动下,革命就仿佛成了一架失控的机器,坠入了晦暗的深谷。此时共和政府面临内忧外患,陷入了重重危机之中:外有欧洲君主制国家的入侵和围攻,内有王党分子的阴谋活动和外省的反革命叛乱,经济衰落,粮食紧缺、物价上涨,纸币贬值。为拯救国家,扭转局势,在国民公会中执掌大权的雅各宾派采取强硬措施,开始了大革命史上有名的恐怖专政时期。恐怖统治期间,嫌疑犯的总数,据统计全国有三十万。控告的理由一经提出,即由国民公会任命的革命法庭开庭审判,他们对贵族和平民表现出同等的严厉。审判程序被简化,判决后拒绝上诉,武断的现象日益增多,造成镇压的扩大化。到后来,革命法庭甚至取消了预审、听取证人证词、律师辩护等程序,成批地处决犯人,断头台前鲜血四溅。[1]210

在外省,军事特派员不经审判将大批叛乱分子处死。在里昂,嫌断头机太慢,有一千六百多人被集体枪毙或用大炮活活轰死。在南特,为了肃清监狱,有两千多犯人被押解到船上,在河中心把船凿沉,让其活活溺毙,其中有的还是十三四岁的孩子。[2]483-484

1793年6月—1794年7月的 “恐怖时代”虽然结束,但却在人类文明史留下了惨痛的教训,血腥杀戮所产生的心理威慑是巨大的,它在人们心中留下了难以抹去的伤痕印记。不可否认,革命具有突破性的作用,但是人头滚滚的代价却令人扼腕。即使对雅各宾专政抱着最为同情的态度的历史学家,也很难对他们 “在恐怖时期所犯下的暴行”不置一词。勒费弗尔写道:“不言而喻,生活在大革命时代的人对他们经历的恐怖永远不能忘怀,他们的怨恨也传给了他们的后代”。[3]361托克维尔说得更加明确:“他们的成就远较外人所想象的和他们自己最初所想象的要小。”[4]29

一七九三年前后恐怖专政的历史情境也反复出现在一个历史性的作家群的文本中,在狄更斯的《双城记》里是群众专政的嗜血与狂暴,在毕希纳的《丹东之死》里是雅各宾党人的内讧和相残,在法朗士的《诸神渴了》里是革命法庭和断头台的滥捕滥杀,在茨威格的《里昂的婚礼》中是对无辜者的残酷镇压。雨果则在自己以“九三年”命名的小说中,怀着极大的同情和悲悯,注视着暴力与战争的刀光剑影,忧患着对人类的命运和前途,权衡着革命的成败得失,其中所蕴含的深刻的思想和人道的情怀,直到今天仍然让我们感动和警醒。

《九三年》中所涉及的大大小小的历史场景和历史细节,从嫌疑犯法令到审判国王,从那时候巴黎的街景到旺代保王党农民军独特的战时生活和作战方式,尽管表面看来似乎都颇具传奇色彩,实际上也都信而有征,可以从各类史籍中找到佐证。比如小说第二部中因食物匮乏,实行配给制,人们拉着绳子(以防插队)排长队买面包的场面,还有热月政变后人们从恐怖中解脱出来的狂欢等等,都是当时的巴黎一景。尤其值得一提的是作家所浓墨重彩地描绘的国民公会会议现场。那些攒动的人头、沸腾的情绪,富于雄辩气势的演说,含沙射影、威胁恫吓、挑衅检举,还有议员们的座位排列——从左边高处的山岳党、中间低洼处的是平原党,到右边的吉伦特党等 (这也成了西洋史上“左派”、“右派”政党称呼的开端),虽然都带有戏剧性(要知道法国革命本身就带有戏剧性)——雨果在书中说 “再没有比这更畸形和更崇高的景象了”,却也都是历史场面的精心复制,是那个真诚而又冷峻的年代的真实写照。

九三年的国民公会内部党派林立,党争激烈是不争的事实。[1]88雅各宾党的恐怖统治最终也殃及到其自身:1793年7月,先是在恐怖专政方面态度最为强硬、走得最远的马拉被同情吉伦特党人的夏洛蒂·考黛所刺杀,接着该党派内部也出现了分裂。1794年3月,罗伯斯比尔派消灭了极端过激的埃贝尔派,四月又消灭了主张宽容的丹东派,把他们都当作共和国的叛逆送上断头台。在1794年7月的热月政变中,罗伯斯比尔等人也被送上断头台。党派斗争所造成的惨痛后果,由此可见一斑。雨果在小说中如实地罗列出了这一连串的死亡名单,并且不无痛惜地感叹道:“人们嘴里的气息是多么短促和可怕啊!”

小说中反复描写的、被雨果称作是“用野蛮对付兽性”的敌我双方的屠杀细节,可谓令人发指,让人难以置信。一方面是叛军领袖“起来叛变,绝不饶恕”的命令,另一方面是共和政府“绝不宽大,不要俘虏”的口号;一方面是叛军焚烧村庄、屠杀俘虏、枪毙妇女,另一方面是共和军用放火焚烧来惩罚不合作的田庄村子。这一切几乎背离了人们对正义一方的价值判断。这当然也不是空穴来风。旺代叛乱伊始,国民公会即通过决议:判处一切手执武器的叛乱者死刑。旺代战争是当地农民在贵族的扇动下起来反叛共和政府,其导火线应归因于当时共和政府对这个地区三十万征兵政策的失当。不过雨果还是站在革命的立场,认为它是“真理、正义和解放对愚昧落后的战争”。但是当内战的火焰在这里不断地升级,敌我双方的仇恨也愈演愈烈,当“正当斗争发展到一切都变成了炮弹”,变成了“毫无理性、毫无意义的人与人之间的互相屠杀”的时候,作家所要关注的已不再是革命的初衷,而是它给人们带来的毁灭性的后果。

必须指出的是,本文探索《九三年》的历史环境,梳理、解构文本中的历史事件,首先为了更加贴近九三年的历史真相,以便在此基础上揭示出作家人道主义思想的历史支撑,而不只是简单地复活历史。如果我们摒弃固有意识形态的影响,那么即使从以往被当作正统来引证的诸多史料中,也不难发现一些事实,一些曾经被有意无意地淡化或湮没的事实,那就是,作为一次巨大的政治尝试,法国大革命也不可避免地存在着严重的缺陷。那些在今天看来是难以正视的事情,历史上却实实在在地发生了,进而我们才能够理解,为什么作家会对暴力革命的方式如此心怀疑惧。比如小说第二卷提到这样的事:有人被告发了,就坐在窗台上等候逮捕;还有人上书革命法庭检察长,请求不再活下去。这种因极度恐惧而产生的漠视生命的行为是如此的荒唐,以至于一般的读者还以为这是惯于使用浪漫手法的雨果的夸张,但是如果我们读了马迪厄的《法国革命史》,就知道这绝非杜撰。当时有个看完行刑的人回来说:那倒不很难受,我要怎样才可被送上断头台呢?侮辱议会特使就可以了吗?[2]660正因为有感于一七九三年革命的断头台代替了封建暴政的堡垒,成了“压迫的最明显的象征”的历史状况,雨果才站在普遍的人类爱的高度上,对过激暴力的荒谬性与非人道性提出质疑,并重新思考和定位革命的目的和意义。

其次,雨果是抒情和政论大师,在作品中他有时是自己、有时是借人物之口来发表自己的见解和主张,以此来达到突出主题的目的。他的抒情、议论有时并不能和故事场面完全吻合,要么被读者忽略,要么未引起重视。倘若我们脱离了一七九三年的历史语境,就不能真正领会作家的观点和用意。比如郭文所说的 “我不与老头儿作战”, “我不与小孩作战”,就是针对一七九三年外省镇反的扩大化以至于殃及无辜的历史事件而言的,如果不熟悉这段历史,读起来就会觉得莫名其妙。还有“打掉王冠,留下人头”,“恐怖会损害革命的名誉”,“推翻帝制不是要用断头台来代替它”,“做好事不能用坏的手段”等,这些文字仿佛都是突来之笔,但是如果我们对前文所涉及的历史现实有足够的了解,就清楚地知道作家绝不是无的放矢。

总之,对于《九三年》这样以确定的历史环境和历史人事为背景的作品,我们只有把它放置在特定的时代中去考察,才能准确把握住作家的思想脉动,才能体会到作家的那些关于革命与人道的思考和呼吁,是多么的撼人心魄,意味深长。

[1]端木正.法国大革命史词典[M].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1989.

[2]马迪厄..法国革命史:下册[M].北京:商务印书馆,1973.

[3]乔治·勒费弗尔.法国大革命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9.

[4]托克维尔.旧制度与大革命[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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