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真实的上海——读王安忆的《富萍》
2012-08-15黄晶
黄 晶
(贺州学院 中文系,广西 贺州 542800)
一、弄堂里的日常生活
“纪实和虚构”、“日常和传奇”被认为是王安忆想象上海的方式,前一种体现在其小说《纪实和虚构》里,后一种则体现在小说《长恨歌》里。①而同样是写上海的《富萍》,王安忆的写作方式又有了新的变化。
《富萍》的故事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铺展开来,然而时间却在小说中被推至得很远,倒像是一个遥远的假布景。它没有被刻意地交代和安排,也并没有对人物的性格和命运起着决定性的作用。小说中最浓墨重彩的是场景的描写。具体说来:一是奶奶帮佣的淮海路上的那条弄堂。在以奶奶为代表的上海人看来,这是最具有上海风韵的地方(前后还有奶奶帮佣过的弄堂),小说从下午三四点的时光写下去,处处是弄堂的声、色、味,还有这一带的楼房、小街等,作为背景的建筑被描写得淋漓尽致。二是上海的贫民窟——闸北棚户区,富萍因寻亲戚来到这里。这里的一花一草、一石一木等景物随着富萍的足迹被繁复地铺排开来,其被描摹的详尽程度,与奶奶所在的弄堂不分上下。
这些场景是王安忆着意凸显的地方,为此每一个章节都以人物命名,比如“奶奶”、“吕凤仙”、“富萍”……这样人物就能像针一样把一个一个的场景串起来。奶奶怎么游走带出了吕凤仙,吕凤仙又怎么牵扯出富萍,人物的活动能力很强,正是通过这些人物在上海的活动,上海的诸多弄堂被一一勾连,上海的图景得以一一展示,由此体现出一种强烈地空间感。然而,场景描写之广泛、跨度之大,却始终没有离开弄堂。可以说,整个小说场景的核心就是弄堂。
其实早在《长恨歌》里,王安忆已经明显地表示了对弄堂的好感。她在《长恨歌》的前两段繁复的描写,就是有关弄堂的。在《富萍》里,这种偏好更是发展到了极致,人物干脆就只在弄堂里穿梭,人物也没有什么传奇的经历,演绎不出扣人心弦的故事来。无非就是一群普普通通的上海人,过着琐琐碎碎的日常生活。这种日常生活由着弄堂派生出来,与弄堂水乳交融,故事也由着弄堂娓娓道来。
在弄堂里展现上海人的日常生活,显然,王安忆是要与那些发生在大上海的纸醉金迷的故事及英雄传说拉开距离的。她反复强调:“我个人认为,历史的面目不是由若干重大事件构成的,历史是日复一日、点点滴滴的生活的演变。”②
所以在《富萍》里,是看不到政治与革命的风起云涌,也没有什么大人物的大爱大恨的,有的只是小人物的小情小爱,以及安守本分的经营自己那份生计的执著。而经营生计便是冗长历史里最踏实的那部分,在王安忆看来,它与上海这个城市的内核最为接近,她说:“上海这城市在有一点上和小说特别相投,那就是世俗性。”③
什么是世俗性,王安忆从未给读者一个明确的交代。或许她认为这是一种无法用定义去辨析的,她们散漫在小说的叙事空间里。在《富萍》里就是怎么把尿布洗得又干净又节约水,奶奶怎么烧得一手扬州好菜,戚师傅怎么把补马赛克、修地板这样的活干得地道……世俗性是与吃、穿、住、行休戚相关的,它像极了上海人过日子的精致和细腻,它是一种去粗取精后的精华,是一种久经磨砺的沉淀。它是上海人世代相传的稳固品质,具有某种传承性和稳固性。这种传承性和稳固性,是王安忆一直在小说里津津乐道的。但是,人又总是生活在历史的交集中,他更晓得历史沧桑巨变不是一蹴而就的,也并非直接导致人的极端行为,它具备水滴石穿的耐力和持久力,潜移默化地影响着每个人。
于是,这种稳固性中又暗含着变的一面,《富萍》里的奶奶,“虽然在上海生活了三十年,奶奶并没有成为一个城里女人,也不再像是一个乡下女人,而是一半对一半”。④以奶奶为代表的这帮保姆,初到上海,面对这个现代化的大都市,她们是有些自轻自贱的。可是时间和上海又足以让她们变得自尊自傲。奶奶为了爱做了戚师傅的情人,怀有身孕后得知戚师傅和妻子想把自己当做生孩子的工具,爱孩子的奶奶依然把孩子打掉。富萍呢,比起奶奶这些在上海摸爬滚打已久的保姆,她带着乡下人初到上海的一丝青涩和新鲜,不善言语,而骨子里却是聪慧的。历经磨炼,这份聪慧便演变成了她独立的精神人格诉求,她就等着寻找着一个属于自己的机会,靠着自食其力,在上海扎下根来。
二、口味真实的上海
在弄堂里展现日常生活的常与变,显然是王安忆的精心安排。1999年春天,王安忆在“寻找上海”为题的文章里面,直接地表示了自己对上海现状的迷惑,在大批印刷精美的老上海的故事里面,她“看见的是时尚,不是上海”;“再回过头来”看现实,“又发现上海也不在这城市里”,“新型建筑材料为它建筑起一个壳子,隔离了感官。这层壳呢?又不那么贴,老觉得有些虚空”。⑤
那么,王安忆所寻找的真实的上海在哪里呢?人们常用古都指代北京,北京代表着传统,它与乡土中国的联系最密切。⑥而上海,人们常常用“现代都市”来命名。作为我国最早开放的城市之一,上海比中国任何一个城市都早迈入现代化的大门。至今留存的洋建筑依稀可见上个世纪繁华的神韵。上海无疑是中国最具现代化特征的都市。这既是一种生活的真实,同时又演变成为文学作品里的“真实”。早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上海新感觉派的小说和张爱玲的小说里所描绘的上海就是这样一个充满都市味和洋味的城市。
时至今日,我们在大量的怀念老上海的怀旧小说中,也能看到类似这样对都市上海的感受。怀旧小说总是显示一种似曾相识的面孔,它们从不去怀念老上海的贫民窟,不去怀念饥荒、战争、动荡、死亡……它们的眼光永远只是固定在老上海的洋房、歌舞厅、咖啡店,缅怀那只属于少部分人的,精致、优越甚至是腐朽的生活。
可这些却正是王安忆所认为的虚假的上海。所以,她故意饶开,而去苦心经营她的弄堂,在弄堂里品味上海这个繁华现代化大都市的内涵。于是,她找到了富萍。
富萍从苏州乡下来到上海,本打算与奶奶的孙子李天华结婚。但是,上海的诱惑力实在是太大了,富萍变得比从前更爱美并萌生了爱的意识。她拒绝留在奶奶所在的“上海的中心”当保姆,而找到住在贫困棚户区的舅舅家。经舅妈撮合,她本可嫁给舅妈的外孙,得到一个好的归宿。然而富萍还是想靠自己,最后她选择了棚户区“梅家桥”的一个残疾而且丧父的年轻男子做丈夫,每日靠着糊纸盒为生。虽然是上海最破旧、最边缘、最贫苦的地方,但是她和丈夫自力更生、踏踏实实、不怕苦不怕累的生活韧性和充满人情味的生活感性,正是浮躁、庸俗、追名逐利、尔虞我诈的现代上海所缺乏的。仿佛这样一种在弄堂里生长起来的生活姿态和个性,才是王安忆所寻找的上海味道。在《富萍》里,她以一种审视的姿态,表达了她对日益物质化、功利化的上海的批判与否定,重构了一个充满了日常生活感性和人情味的上海。她不限于写城市的中心,她常涉及城乡交界的地方;她不只关注城市的热闹和浮华,她也关心城市的安宁和质朴。她懂得撇开上海的浮光掠影下的泡沫,去努力寻找一个真实妥帖的感性的上海。
注释:
①陈惠芬.想象上海的N种方法——20世纪90年代“文学上海”与城市文化身份建构.上海人民出版社,2006.
②王安忆.我眼中的历史是日常的——与王安忆谈《长恨歌》.文学报,2000-10-26.
③王安忆.上海和小说.城市和女人,女人和小说.云南人民出版社,2000:25.
④王安忆.富萍.湖南文艺出版社,2000:3.
⑤王安忆.寻找上海.妹头.南海出版公司,2001:198-199.
⑥赵园认为:“北京是‘乡土中国’和‘现代中国’的完美象征。 ”赵园.北京:城与人.北京大学出版社,2002: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