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柳永词中的孤雁意象
2012-08-15王梦玉
王梦玉
(南京师范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柳永生活的北宋,是一个政治环境相对稳定的时代,歌舞升平,经济繁荣,并且统治阶级比较重文轻武,相应的,也就出现了有着浓厚功名情节的文人症候群,出生在仕宦之家的柳永当然也不会例外。据唐圭璋先生考证:柳永出生在一个有浓厚儒学传统的家庭,永之祖父崇以儒学著称于州里,永之父宜仕至工部侍郎,以孝行闻名。其叔父及兄长在当时都有科第功名。[1]青年时期的柳永热衷于功名,并且对自己的才华充满信心,“临轩亲试。对天颜咫尺,定然魁甲登高第。”(《长寿乐》)他在早年所作的《劝学文》中说:“学,则庶人之子为公卿;不学,则公卿之子为庶人。”[2]P209充分说明了他想要通过自己的才华位至公卿的强烈愿望。柳永不仅饱读儒家诗书,且有着过人的音乐天赋。这另类的天赋既让时人望尘莫及,同时又埋下了他日后坎坷仕途的种子。柳永不懈的追求,坎坷的仕途,以及孤独的内心,在其孤雁词中得到了真切的展现,孤雁代词人倾诉了他人生的漂泊和孤寂。
柳永的18首鸿雁词,其中有5首提到了“断雁”,近三分之一。“断雁”又称“孤雁”、“断鸿”、“孤鸿”。其孤雁词皆写于羁旅途中,孤雁的身影与哀鸣道出了词人一生的漂泊与失意。一个人的孤独虽然与时代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但是在社会环境相对稳定的北宋,柳永的孤雁词极富个人特征和情感色彩,这与词人的家庭出身、生活环境、思想个性、志向追求等都是分不开的。从柳永的孤雁词中,可见其一生的生活及内心轨迹。追寻着柳永孤雁词的踪迹,可见其春秋四季的行程和年年岁岁的真情实感。
柳永的五首孤雁词,既是羁旅之作,又是思念之作、追忆之作。断鸿声中,出现的都是词人最珍贵的回忆,对人的回忆、对事的回忆;出现的都是词人最真实的心情,孤独的心情、寂寥的心情、悔恨的心情、悲喜交织的心情。按季节来看,其中两首写于初春,两首写于秋季,还有一首写于寒冬,无论春秋,只要有孤雁的出现,就有词人不尽的感慨。其中有三首出现“神京”、“帝里”,说明了词人对京城的独特感情。“笙歌”、“罗绮”、“酒会”、“仙子”、“锦字”、“绣阁”等字样在每首词中都时有出现,为其词增添了浓艳的色彩。孤独的心境和对繁华的追忆,是词人最真实的情绪,也为其孤雁词打上了“柳永式”的烙印。
一、“断鸿隐隐归飞”——对京城生活的追忆
柳永在青年时代就远离家乡来到京城,北宋此时正值太平盛世,政治相对稳定,经济文化繁荣,这里凝聚了词人在人生最美好的年华里求取功名、饮酒作诗等点点滴滴的回忆。而宋仁宗对他的黜落,使他决定离开京城,漫游江南,期望通过干谒来寻找仕途出路。这期间除了那些歌功颂德以利于仕途的作品之外,抒发其真实情感的就是对过去进行追忆的词作。待到日后开始其仕宦生涯时,词人发现自己期待一生的功名并非尽如人意,升迁京官的愿望和活动多方受阻,他只能长期担任一些地方的初级官职,多年沉沦下僚。羁旅仕宦的过程中所产生的孤独感和挫败感,让他开始回忆在京都的种种过往。昨日越是繁华热闹,越是显示出词人今日的孤独寂寥,因而这种追忆是落寞伤感、充满惆怅和辛酸的。断雁激起了词人羁旅途中无尽的回忆与孤独,如《古倾杯》:
冻水消痕,晓风生暖,春满东郊道。迟迟淑景,烟和露润,偏绕长堤芳草。断鸿隐隐归飞,江天杳杳。遥山变色,妆眉淡扫。目极千里,闲倚危墙迥眺。
动几许、伤春怀抱。念何处、韶阳偏早。想帝里看看,名园芳树,烂漫莺花好。追思往昔年少。继日恁、把酒听歌,量金买笑。别后暗负,光阴多少。
这首羁旅伤春之作,写景细腻、抒情真切。早春时节,冰雪融化,春天早晨特有的温馨的风轻柔地吹着,带来了丝丝暖意。从水到风到大地,无不被春天的气息包围,长堤上的青草,远远望去,仿佛一片绿色的烟雾般柔和,“消”、“生”、“满”,接连三个动词让春意扑面而来。随着词人的视线,从远远的长堤再向上望去,广阔的天空中有断鸿在时隐时现地飞翔,展现在读者眼前的是开阔无尽的天地,仿佛能看到地平线。“动几许、伤春怀抱”,面对如此美好的春景,词人并非在欣赏,而是在“伤春”,感情色彩陡然一转,让人唯一能够摸索到线索的是那天空中隐约翱翔的“断鸿”。断鸿与词人有着精神上的联系,是词人的孤独落寞与自然界的呼应,同时,它也连接了下阕的追忆与抒情。“念何处、韶阳偏早”,恍惚间不知自己身在何方,爱春天,却偏偏嫌春天来得太早,充分表现出一个羁旅他乡的游子为思念和漂流而折磨得憔悴不堪的精神状态。词人的“念”、“想”、“追思”,透露了他“伤春怀抱”的原因,原来,这一片春色勾起了他对帝京生活的回忆,对自己“往昔年少”的怀念。京城的“名园芳树”,在词人的记忆中是如此绚丽,当年“把酒听歌”、“量金买笑”的轻狂,是难以忘怀的印象。直至今日还是那么痴狂,不禁自问:“别后暗负,光阴多少。”岁月浪掷,青春辜负,留给词人的是不尽的寂寥和悔恨。深幽蕴蓄的春色与词人畅快明朗的诉说、当年的热闹与如今的冷清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到这里,那隐约浮现的“断鸿”终于清晰起来,到这里,开头展现在读者眼前的动人春色也在词人的暗自唏嘘中黯然失色,也是到这里,我们仿佛隔着千年的时光感触到了词人内心的悸动。
二、“断鸿声里,立尽斜阳”——对故人的怀念
在《玉蝴蝶》中,词人借“宋玉悲秋”的方式,表达了自己登高临水、悲秋怀人的心意。
望处雨收云断,凭栏悄悄,目送秋光。晚景萧疏,堪动宋玉悲秋。水风轻、蘋花渐老,月露冷、梧叶飘黄。遣情伤。故人何在,烟水茫茫。
难忘。文期酒会,几孤风月,屡变星霜。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念双燕、难凭远信,指暮天、空识归航。黯相望。断鸿声里,立尽斜阳。
风雨过后的秋日傍晚,更让人感觉凄凉萧瑟,凭栏而倚,心事悄悄的词人生起了“宋玉悲秋”的情绪。水风、蘋花、月露、梧叶,从天上,到地下,到水中,词人目所能及的景物,都染上了浓重的秋色,“轻”、“老”、“冷”、“黄”,无论是视觉还是触觉,都给人凄清孤寂的感受。置身于此景,才会了解词人的“遣情伤”——词人面对此景,想起了远在他方的故人。词作上片人、景、情融合无间,打成一片。难忘当年在一起饮酒作诗的情景,而今自己孤身一人在此兴叹,辜负了多少岁月。“海阔山遥,未知何处是潇湘”,词人借虚景的阔大浩瀚凸显自己与故人之间距离的遥远、相聚的渺茫。即便明明知道相聚无期,却仍然辨识着天边飞来的燕子,期冀它能够替自己传达思念的讯息,其痴情和执著可见一斑。太阳快要下山了,词人却仍然在断鸿的哀鸣声中,黯然伤怀,极目远望,久久不愿离去。空中的孤雁与独自站在斜阳中的词人,定格在广阔的天地间,词人“宋玉悲秋”之情也在雁鸣声中表现得淋漓尽致。
三、“断鸿声远长天暮”——对才情佳人的思念
柳永本身就是一个矛盾体,以狂放不羁去追求正统派的认可,碰壁之后,他将自己对生活的热情、失落的种种情绪都寄托于秦楼楚馆,寄托于“仙子佳人”,寄托于弦管歌舞。而他人对于柳永的评价也是矛盾的,褒贬不一,使之备受争议。然而,词人的横溢才华、艺术天赋、多愁善感与美丽多情的女子、与繁华喧嚣的京城产生了共鸣,造就了一个文坛巨匠,为后人留下了一座艺术奇峰。柳永词,因其“俗”而招致正统文学的轻蔑,也因其“俗”而别具一格,“俗”成了柳永的代名词。柳永词的俗,一是内容的俗,二是语言的俗。为权威文化所不能接受的“俗”,也为广大市民所喜爱的“俗”,像一道绚丽的彩虹划过艺术的天空,使柳永的词作闪耀着独特的光辉。而在柳永后来羁旅生涯的孤独中,那些为人称俗的卿卿我我,却成了他最真挚和温暖的回忆。如《曲玉管》:
陇首云飞,江边日晚,烟波满目凭栏久。一望关河萧索,千里清秋。忍凝眸。杳杳神京,盈盈仙子,别来锦字终难偶。断雁无凭,冉冉飞下汀州。思悠悠。
暗想当初,有多少、幽欢佳会,岂知聚散难期,翻成雨恨云愁。阻追游。每登山临水,惹起平生心事,一场消黯,永日无言,却下西楼。
此词由景及情,由情及景,循环往复,缠绵悱恻。林玫仪在《柳周词比较研究》中说:“在纸醉金迷之生活中既无法解脱,是以柳永特别喜欢登高望远,以找寻其心灵之寄托,尤其在寥廓之秋天,极目远眺,宇宙穹苍之浩瀚,越发显出一己之渺小,而天地间一片萧索,正是其内心之写照,此时他面对痛苦之自我无法逃遁,发为咏叹,遂成悲凉慷慨之音,其怀才不遇之幽愤,知音不存之悲哀,皆借景物表露无遗,此方为柳永真情之流露。”[3]P207山头的云,江边的落日,傍晚迷离的江水,一眼望不尽的萧索秋景让凭栏远眺的词人触景伤情、愁绪满怀、不堪久视。明明已是“忍凝眸”,到底是什么让词人还“凭栏久”?原来,词人的心绪早已穿过秋景,来到了“杳杳神京”,这里有他朝思暮想的“盈盈仙子”,自从分别后,音信全无。想让天边飞过的断雁来为他们传递书信,却苦于那孤苦伶仃的大雁已是自身难保,怎能担负起为他传递讯息的重任呢。无奈之中只好看那孤雁飞下江中小洲,任随思念蔓延。“有多少”、“岂知”、“翻成”与“幽欢佳会”、“聚散难期”、“雨恨云愁”连接,将词人相聚、分散到苦苦追念的心情表现得波澜起伏、感人至深。因为思念太痛苦,词人才想要“阻追游”,只不过追忆如滔滔不尽的江水一般无法断绝,导致每次登山临水,都会勾起平生心事。人在天涯,相聚难期,一番心事,只能让词人失魂落魄。“永日无言,却下西楼”,荡气回肠,余恨袅袅。全词感情真挚,风格清旷,正如杨海明《唐宋词风格论》所言:“这些作品,士大夫文人能够欣赏,一般群众也能欣赏,就有着‘雅俗共赏’的妙处。”[4]P85
其实,词人一生的心事,并非只有在登高临水时才会难以遏制地迸发出来,只要是在羁旅途中,只要是无法相聚的时刻,在词人的眼中,山山水水、万事万物,都是牵引他愁情的媒介。如同样是写于漂游途中的《夜半乐》:
冻云黯淡天气,扁舟一叶,乘兴离江渚。度万壑千岩,越溪深处。怒涛渐息,樵风乍起,更闻商旅相呼。片帆高举。泛画鹢、翩翩过南浦。
望中酒旆闪闪,一簇烟村,数行霜树。残日下,渔人鸣榔归去。败荷零落,衰杨掩映,岸边两两三三,浣纱游女。避行客、含羞笑相语。
到此因念,绣阁轻抛,浪萍难驻。叹后约叮咛竟何据。惨离怀,空恨岁晚归期阻。凝泪眼、杳杳神京路。断鸿声远长天暮。
天寒云冷,词人却兴致勃勃,乘一叶小舟,度过深山深水。“怒涛渐息,樵风乍起,更闻商旅相呼”,这些是词人在乘舟旅行过程中的所见、所闻、所感,画面生动活泼。随着小船“翩翩过南浦”,一片远景尽收眼底,随风飘动的酒旗,笼罩在烟雾中的水乡村落,几行被霜染过的树木,形成了一幅如名家渲染的水墨山水画。小船继续前行,迷蒙的山水逐渐清晰,虽是“残日”、“败荷”、“衰杨”,和浓墨重彩比起来,却清新自然,别有一番风情。其中鸣榔的渔人,给这冬日的村落平添了几许灵动的气息。而那“避行客、含羞笑相语”的浣纱游女,使乘舟游玩而暂时抛却烦恼的词人,又捡起了他丢不掉的心事,苦苦思念起他远在京城的爱恋之人,感叹自己“绣阁轻抛”、“浪萍难驻”,岁晚难归、归期受阻,辜负了佳人千叮咛万嘱咐的约定,恨也徒劳,只能透过朦胧的泪眼,极目远眺佳人所在的京城。“远景”与“深情”相结合,使柳永的词开阔壮远而又细腻柔婉,如叶嘉莹先生在《唐宋词十七讲》中说,柳永“把歌词所写的男女相思离别的感情,换了一个角度,换了一个方式来写。我们以前所讲的温、韦、冯、李、晏、欧的相思离别的词,常常是闺中的女子的口吻,她的踪迹见闻,是不出闺阁园亭之中的。都是闺阁园亭之中的景物,都是写女子对于男子的怀念。而柳永的词更加写实,写男女的相思怀念,他换了,不是从闺中女子的角度来写了,是从一个客子的、男子的身份口吻来写相思离别了。所以,在柳永的词中就开始出现了非常可注意的一点——就是出现了高远的景物,而且结合了他的志意,结合了他的志意的追寻和落空”。[5]P232-233“断鸿声远长天暮”,孤雁哀戚的一声鸣叫划过长空,荡漾在词人心中久久不能消失,就如同他对爱恋之人的执著一般无穷无尽、挥之不去。词人煞拍以景结情,孤雁的哀鸣,就是词人挣扎在内心的悲号,借景抒情,“极疏荡浑灏之致”。[6]P89
四、“几行断雁”话生平——轩冕与罗绮交叠的人生
柳永的一生,是不得志的一生。功名及第是柳永一生不能放弃的理想,不管他口中怎样唾弃功名,说什么“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图利禄,殆非长策”,只能从反面将他求取功名的心愿更加强烈地表现出来,这只是他在苦苦追求之后,其愿望依然无法达成的一种反应。理想的落空,多次的打击,让他感到了人生的无奈、苦痛与悲凉。柳永的独特就在于,不管在别人眼中是对是错,他一直保持了一个真实的自我。他没有如大多数文人“达则兼善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儒家思想,他按照自己的心愿和思路,“进则仕途,退则秦楼”。所以可以说,柳永的一生,从未离开过“轩冕”和“罗绮”。如果他可以摆脱出身仕宦之家的功名思想,专心在秦楼楚馆填词写曲,发挥他的才华,也会获得一片掌声;如果他真心厌倦了干谒、仕宦的生涯,能像很多隐士一样过恬淡平静的田园生活,也会自得其乐;如果他能够改掉狂放不羁的个性,以理性来约束自己,以封建统治阶级的用人标准来塑造自己,凭他的才学,仕途也会平坦很多。如果他可以摆脱“轩冕”或“罗绮”中的任何一个,人生都会顺意很多;如果他在仕途和田园中选择一个,人生也会平坦很多。只是,所谓明智的选择永远不属于柳永,他有自己的看法和坚持,他用率真的心引领他期待的人生。当他的风流和才华同样举世皆知的时候,当他对功名和佳人都无法放弃的时候,已经注定了他一生的坎坷。当他为仕途而奔走,注定会为辜负良辰美景而黯然神伤;当他在秦楼楚馆中消磨岁月、舔舐伤痕的时候,注定会为无法实现的理想而故作旷达、感慨万千。当他无法意识到自己内心矛盾的本质、或认识到了也不愿去改变的时候,离别和漂泊也就成了他一生最基本的生活状态。而这首《尾犯》,可谓将词人对功名的执著、对故人的眷恋、对人生的思索、对离别的伤感、对相聚的期待等重重矛盾、重重情绪都用伤春悲秋的情怀抒发出来。
晴烟幂幂。渐东郊芳草,染成轻碧。野塘风暖,游鱼动触,冰澌微坼。几行断雁,旋次第、归霜碛。咏新诗,手捻江梅,故人赠我春色。
似此光阴催逼。念浮生、不满百。虽照人轩冕,润屋珠金,于身何益。一种劳心力。图利禄,殆非长策。除是恁、点检笙歌,访寻罗绮消得。
词从早春清新秀丽之景写起,念春色而怀人,继而感慨时光流逝,表现了词人矛盾的人生态度。早春时节,在浓厚的氤氲之气中,万物都在悄然发生着变化。东郊芳草,远远望去,不知何时已被春天的气息染成了一片淡绿。暖风吹过野外的池塘,冰开始融化,鱼儿也禁不住浮上水面,感受春天的气氛。几行断雁自远方归来,落在霜痕未消的水边沙地上。这传递书信的断雁,无疑勾起了词人对远方故人的思念,“咏新诗,手捻江梅,故人赠我春色”,词人欣赏着江南江边的梅花,不禁想起了南朝陆凯的诗:“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赠范晔》)自北飞来的断雁,充当了思念的驿使,词人认为手中的梅花,定是孤雁替故人给自己带来的讯息吧。在这久寒乍暖的春意之中,词人陷入了人世间纷纷扰扰的种种思绪当中。一句“光阴催逼”,道出了词人对人生短暂、功业难成的无奈,道出了远在他乡、无缘与故人相会的悲戚。“念浮生、不满百”,正所谓:“人生不满百,常怀千岁忧。”(《古诗十九首》)既然人生如此短暂,怎样才能让它充满意义?任何人都无法脱离时代的限制,在那个功名至上的年代,柳永并不是例外。“照人轩冕,润屋珠金”是他苦苦追求过的理想,而几经人世的挫折、仕途的坎坷,心力交瘁的词人,也对自己的理想进行了深刻的反思,如此奔波仕途、劳心劳力,到底有何益处?故认为“图利禄,殆非长策”。柳永不是“采菊东篱下”的陶渊明,不是“也无风雨也无晴”的苏轼,柳永就是柳永,他有自己独特的生长环境和消解烦恼的方式。柳永的长策又是什么呢?词人留下了他惊世骇俗的答案:“除是恁、点检笙歌,访寻罗绮消得。”与“轩冕珠金”相比,词人认为“笙歌罗绮”价值更高,与他“忍将浮名,换了浅斟低唱”的人生观完全吻合。这种独特的“柳永式”价值观,显然并非出自真正堪破名利的隐士风范,但也不能简单将其归纳为放浪形骸的族群,他毫无顾忌的说辞,是求功名而不得的一种故作狂放的宣泄。其中包含了词人多少热切的理想、报国的志向、光耀门楣的心愿,也包含了词人多少奔波、多少努力,多少理想落空的辛酸,多少受尽打击的痛苦。矛盾的心理、矛盾的个性、矛盾的人生,正是这重重的矛盾,让我们看到了柳永的多情善感和坦直真率,也正是这重重的矛盾,使得柳永为后人留下了绚丽的词作。
柳永的才华和形象与统治阶级的用人标准极不吻合,他对仕途怀抱着强烈的愿望,同时又狂放不羁,早年的他不知道这种矛盾导致了他的坎坷。而后来,经过多次的磨难,词人也决定要对自己的形象进行弥补和挽救,因此也违背自己狂放率真的个性,作出很多压抑自我、歌功颂德的作品。在屡试屡败、屡败屡试之后,景佑元年,词人时年47岁,终于成功登第,然而此时却“及第已老”,[7]P2499建功立业的大好年华已随奔波的岁月消逝了,从此开始了他漂泊的宦游生涯。柳永“乃是一个在家庭之传统与自我之性格之间,以及在用世之志意与音乐之才能之间充满冲突和矛盾的悲剧人物”,[8]种种矛盾注定他一生都在水驿山程和都市楼馆中辗转,注定了他一生都在羁旅漂泊、纠结孤独中度过,矛盾的人生让他的理想生活无法实现,却让他在艺术领域收获了累累硕果;孤独是他排斥的情绪,却在苦痛之后让后人看到了它璀璨的光芒。柳永“双重”的生活理想及其不得实现的悲哀在其孤雁词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现,既体现了时代色彩,又富有词人浓厚的个人特质。“孤雁”是他一生漂泊的写照,也是他内心孤独的写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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