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小城之春》蕴涵的哲学启示和时代意义
2012-08-15王雅馨
王雅馨
(太原大学外语师范学院,山西 太原 030012)
拍摄于1948年的电影《小城之春》是我国著名电影导演、艺术家费穆为中国电影艺术宝库贡献的一部精品之作,它为中国电影事业赢得了世界性声誉。该片以优美、精致的艺术形式,真实生动地表现了中国知识分子的人性情感、道德伦理、民族心理和行为方式。整部影片贯穿着一条情与理的冲突线,然而却以“发乎情止于礼”终结,通过夫妻、情人、朋友、兄妹之间的感情纠葛与矛盾冲突,极富民族文化个性地揭示了中国人的情感与道德风貌。
一、发现玉纹
周玉纹的形象确乎挣脱了黑白色和年代久远的银幕之限,七彩斑斓地站在了21世纪的观众面前。“发现玉纹”,就是找寻女性自身,找寻被当代浮躁和功利掩盖下的女性灵魂。
玉纹有个富足的家,然而丈夫戴礼言久病在家,并且每天坐在残破的庭院当中,不能从战争的创伤中自拔,性情也变得古怪起来,疾病和战争双重重压把他压垮了。用玉纹的话来说:“我和礼言之间,仅仅留下了责任。”
“他”出现在了玉纹平静乏味的生活中。来者章志诚是丈夫礼言的朋友,又是玉纹的旧情人。故事最扣人心弦之处,莫过于周玉纹五次夜访章志诚。在这五次夜访的过程中,人性一次次被推上了伦理道德的审判台。第一天夜里,章志诚以丈夫朋友的身份住下,而周玉纹与旧情人志诚阔别了整整八年,现在却必须以别人太太的身份接待客人。初见的矜持流露于那生怕相撞的眼神中,流露于匆匆忙忙准备卧具的行动上,流露于心慌意乱不接话茬而是忙于想着他的各种生活必需。又拿来毯子后,玉纹作为主人太太的职责已经尽完。她应当离开了,但她不想离开。说了好几个“明儿见”,又因为志诚一个还未发出的话音马上转过头来。双方都期待能说点什么,双方却都不知该说什么。激烈跳动的心束缚在应有的礼数之下,话儿不多,仅一个重复的“明儿见”,就已互递了复燃的爱情。节奏空前的缓慢,仿佛这瞬间被凝固、被放大。小小的房间里,空气已被强烈的相思饱和,气压升高,再呆一刻就要爆炸。最后一个“明儿见”,玉纹逃出了门,她受不了这样的煎熬。导演恰到好处地吊足了观众的胃口。
第二天晚上,玉纹端来了蜡烛,比昨天多了几分从容。灯灭了,烛光融融,两人蠢蠢欲动,焦灼的心马上相依相拥在一起。八年前的感情经过了时间的陶冶现在更加炙烈!八年前那未实现的夙愿是两人此刻最大的渴望!面对现实,和观众想到了一块儿,他们提出了两个“除非”——志诚说:“除非我们逃跑。”玉纹马上接着说:“除非他死了。”话刚出口,玉纹就吓坏了,观众也惊了一跳。因为,玉纹正说出了每个人内心“卑鄙”的渴望。这是弗洛伊德所谓的潜意识,人的罪恶意识。通常,人潜意识里的罪恶念头,都被意识中的各种传统、道德以及法律观念压制着。但此刻,玉纹分明直白地说出了她潜意识中的向望:那病怏怏、脾气又古怪的戴礼言一死,玉纹和志诚这一对情侣不就能终成眷属了么?
第三天礼言跟志诚谈起玉纹,说:“她像冰一样冷。”志诚不假思索地反驳道:“不!她不冷!”同时马上意识到了这句话的暗示。礼言说:“如果她嫁的是你,而不是我,那该多好。”人物又一次直白地说出了所有人潜意识中的幻想。多么真切,多么感人!志诚为朋友的真诚所感动,对自己和玉纹的感情产生了罪恶感,他立刻说:“不!”
生活,充满了无数可能,无数假设。但一切假设都是空中楼阁,没有意义。生活只朝着一种偶然性发展,任何人不可能两次踏进同一条河流。就像历史没有如果,人的命运看似充满变数,回首望,好似一切都是定数。志诚内心的假设被朋友说出,他才意识到木已成舟,他和玉纹不可能也不能有结果。而且,他俩的感情八年前是美好的,但是现在却是罪恶的。
这天晚上,玉纹又来访,还带着早上约会的欢愉。可是志诚的心理已经发生变化,他深深地陷入矛盾之中,所以很慌乱、很躁动。他对玉纹说:“你以后不要偷偷过来了。”玉纹看出了他的心思。她扯着丝巾顽皮地遮住半个脸,眼神儿挑逗性地迎着志诚慌乱的目光,歪着头,说:“我不瞒着礼言,我回头告诉他我来过这里。”然后,嬉笑着离开了,弄得志诚仿佛是自作多情,别提多尴尬。这一夜,我们看到了一个活泼顽皮的玉纹,一个风骚多情的玉纹,和影片开头,那个走在城头上忧郁的玉纹,判若两人!
对人性挖掘最深的是第四次夜访。玉纹被志诚反锁在了屋内。玉纹情急之下拿拳头砸碎了门上的玻璃。志诚马上开门给她包扎。玉纹受着手上的苦痛,涌起了内心的痛苦!这么多年的压抑!现在我只不过想见见你志诚,只不过对你志诚有点感情,难道就犯了什么大罪么?我追求一点情感就天理难容么?我对你志诚有情,但我也有尊严!我的追求不是低三下四的恳求,我的感情也不是卑琐的肉欲!女子多情更有自尊自爱!
周玉纹是一个被伦常礼教束缚住的红颜女子,她的悲哀是无从回避的:从前的情人的归来掀起了她内心的波澜,而患病的丈夫一直在替自己着想,他是无辜的。从伦理的角度说,玉纹不应当离弃丈夫,欲望只能泯灭。一边是人伦,一边是人欲,玉纹所在的两难处境很容易勾起千千万万中国女人或多或少,或感同身受或耳闻目睹的响应。
我们深切感受到情欲暗流的冲击,同时,又感到暗流之上的九尺冰冻。玉纹不顾志诚牵绊的双手,毅然而又痛心地离开了。当初种种关于他俩怎样冲破一切,归于爱情的幻想,现在都显得太不切合实际、太幼稚。以往的生活虽乏味,倒也平静。现在,生活卷起了波澜,却让人窒息!
我们发现了一个有血有肉的玉纹,更发现了一个知性理智的玉纹。事实上,玉纹对自己的悲剧性处境深刻自知。她不抱幻想,出走的愿望也并非特别强烈,对自己的命运,她了然于胸。由于了然于胸,她对病榻上的丈夫的坚拒冷感才那么令人不寒而栗,对旧情人的探试、绝弃才那么咄咄逼人,含着一丝不易觉察的捉弄意味。
二、人伦与人欲的抉择
酒是色媒人。都带着醉意的玉纹和志诚最后一次在小屋见面,两人再也忍不住了,玉纹本来趴在桌子上,忽然以极大的勇气站起来,志诚猛地抱起玉纹,转了几个圈儿。两人心底的那块火团就要迸发出来了,温度瞬间上升到了燃点,不幸,理性的寒风又不期而至,刹那间便扼杀了欲望的火花。接着,是那深深的痛苦与折磨,化成汪洋大海,淹没了一切。
之后的不眠之夜又发生了意想不到的事情:礼言自杀。玉纹当初矢口说出的“除非他死了。”现在眼看就要变为现实。两人刚刚从情欲的漩涡中逃脱,又被推倒了良知的岸边。所有人都自问:如果礼言死去,玉纹和志诚能够结合么?他俩的结合又能幸福么?他俩的结合有罪么?生于死、灵与肉,任何人都逃脱不了的问题,集中、交叉于此刻。我们此时又发现了一个善良的玉纹。她抱着礼言伤心地大哭,恳求志诚一定要救活他。在这关键时刻,玉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丈夫礼言。她内心那个根深蒂固的东西一下子被呼唤了上来,排挤掉一切,占据了她生命的全部。那就是——人的良知与责任!直到此刻,玉纹才深切地意识到:她和志诚的恋情只不过是生活中的一个小插曲,一个小幻想,丈夫礼言才是她生活的基石与根本!这时,笔者想到了一部电影——《廊桥遗梦》,剧中女主人公在经历一场短暂而热烈的爱情之后,同样选择了丈夫和家庭,选择了平凡的生活。是否意味着:浪漫离奇的爱情虽然存在,但终究是生活的插曲。什么是生活?什么是真实的生活?关爱、责任与平凡吧。
礼言康复了。志诚走了。玉纹又站在城头上,眺望远方。礼言这时也摆脱了战争的阴影,走出了家门,重新寻找真实的生活。他走到玉纹身边,玉纹指给他看远处的景物。游移了一圈的玉纹也回到了爱心与责任的怀抱,重新发现生活真谛的她不再忧郁,踏实地生活着。
三、哲学启示
影片最后画了一个圆满的圈儿,中国式的圆满,却是最深沉的圆满。中华民族有着悠久的文明历史,从而也就形成了具有民族特征的人生哲学、伦理原则、道德操守,它以集体无意识的自觉行为贯穿于人们的整个人性精神世界。孔子曰:发乎情,止乎礼。君子必须克制自己的欲望,才能修身养性,达到至善的境界;社会必须严格遵守礼教规范,才能井然有序,安定和谐。在这种背景之下,个体的追求被反对,个性的发展被压制。人只是社会中的人,扮演着规定好的角色。
但是,费穆并没有把此片拍成道德论理的捍卫者,也没有讨论孰是孰非,而是带着文人的诗意与思辨,讲述了这样一个哀婉动人的故事。在影片里,人伦没有被一昧地批判丑化,人欲也没有被西方笔法描绘得轰轰烈烈,一发不可收拾,而是切合国情、众所周知地曲折隐晦。影片似乎在人伦与人欲之间找到了某种平衡,人伦与人欲没有相互剿杀吞噬,两种声音都有理有节地表达了自己,显出一种平衡周正的美感,互为表里,相安无事,相得益彰。
四、时代意义
《小城之春》所表现的爱情并不激烈,只是一个拉手一个拥抱,两人之间的爱情却深入人心,令人惋惜不已。这爱情看似清淡,实则浓烈,其悲痛是绵绵无绝期的,然而却并不歇斯底里。而影片中的人物也并不是没有追求爱情的勇气,而是更多地承担了秩序、规则以及责任。周玉纹最终没有离开并不相爱的丈夫,而是在城墙上指给他看章志诚离开的身影。那种心痛恐怕是无法言说的,然而大全景的镜头似乎又在提示我们,这心痛与哀伤在天际中不过是一阵过眼云烟。
当今社会,似乎到处是轰轰烈烈的爱情,且不说山盟海誓,在公众视野中,到处充斥着“过把瘾就死”、“宝马中哭泣”等等享乐主义与功利主义的爱情论调。现代人真应该放平心态,于躁动的喧嚣中倾听一下心灵的声音,回归到一种自然和祥和的状态,而不是追求一种表面的轰动和虚伪的热烈。
《小城之春》关于道德与伦理的讨论是如今看来仍然无法解决的难题,影片中所体现的新与旧、道德与情欲、死气沉沉与生命活力之间的对抗不仅为那个特定的时代做下了意味深长的注脚,而且可以作为当今社会人伦与人欲对抗的一面镜子,在人伦与人欲的矛盾冲突上,人性如何经过挣扎,回归到了一种安详的状态,值得现代人细细思考和静静体悟,只有这样,生活的真谛也才能渐渐浮出水面。
[1]蔡元培.中国伦理学史[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9.
[2]董汉青.中国传统文化概论[M].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