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原文与译文的关系
——以《论语》多种英译本为例
2012-08-15章亚琼
章亚琼
(遵义医学院 外国语学院,贵州 遵义 563003)
论原文与译文的关系
——以《论语》多种英译本为例
章亚琼
(遵义医学院 外国语学院,贵州 遵义 563003)
本雅明在《译者的任务》一文中谈到原文与译文之间具有切线关系、延续关系和互补关系。考查《论语》的多种英译本,原文与译文之间恰如本雅明所言具有上述三种关系,彼此平等互补,无谓孰优孰劣。
本雅明;《论语》;切线关系;延续关系 ;互补关系
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1892-1940)是20世纪初德国最重要的思想家和文艺批评家,同时也是一位杰出的文学翻译家。他生前曾用德语翻译了许多著名的法国文学作品,尤其是波德莱尔和普鲁斯特这两位现代主义大师的作品。他的翻译思想,主要体现在 1923年发表的 《译者的任务》(Die Aufgabe des Bbersetzers)一文中。该文是本雅明为其翻译的波德莱尔的诗歌集 《巴黎风景》(Tableaux Parisiens)作的译者前言,写于1923年,后收入他死后出版的论文集 《阐释集》(Illuminationen,1961)。《译者的任务》一文系用德语写成,坊间广为学人引用的文本有佐恩(Harry Zohn)的英译本“The Task of the Translator”和冈迪亚克(Mauricede Gandillac)的法译本“La tache du traducteur”。在文中本雅明针对语言、翻译、译者以及原文与译文的关系等问题提出的一些颇为独到和令人震撼的看法,诸如纯语言(pure language)、来世 (afterlife)以及花瓶的碎片(fragments of a vase)和圆的切线(tangent)等意象,在经历了差不多半个世纪的沉寂以后,才经由一些解构理论家如雅克·德里达及保罗·德曼(Paul de Man)的进一步阐发而受到译论界的重视。保罗·德曼指出:“如果你不就该文本说点什么,你就一文不值。”[1]《译者的任务》因此被奉为解构主义翻译理论的经典,本雅明本人也被尊为解构主义翻译理论的奠基人。
一、本雅明论原文与译文的关系
在《译者的任务》一文中,本雅明花了很大篇幅来谈论原文和译文的关系。李婧劼曾将之归为三种关系——切线关系、延续关系和互补关系[2],彻底打破了传统翻译理论的原文中心论。
传统翻译理论认为原文与译文是一种摹本/复写关系,译文要绝对忠实原文,不得有丝毫背离,否则就是不忠。法国修辞学家梅纳日(Menage)用“不忠的美人”(les belles infideles)指称翻译,就是此意。然而在本雅明看来“因为文学作品的本质不是陈述事实或传递心声。然而,翻译若要发挥传递的功能,那么,除了信息—— 也就是文学作品非本质的东西——它也就不可能再传递什么了。这也正是拙劣译作的标准。”因此,所谓忠实的翻译只能是蹩脚的翻译。“对于译作与原作之间的关系而言,意义有什么重要性呢?我们在这里不妨打个比喻。圆的切线只在一点上和圆稍稍接触。切线正是通过这样的接触而不是通过切点规定了自己笔直的路径通向无限。同样,译作也只是在意义这个无穷小的切点上与原作接触,并由此根据忠实的规则在自由的语言之流中开始了自己的航程。”[3]正因为它们的意思相交于一个点,所以译文要忠实于原文。但更是由于语言的差异性、语言的变革、译者的主体性和其所处时空的差异,原文并不是恒定不变的,每一次翻译,原文都要经历“其生命中活生生的东西的改变和更新”。每一次的译文也就有所不同,这便是对原文的背离。因此,译文与原文的关系既是一种忠实,又是一种背离。
在文中本雅明又提出了来世(afterlife)的概念,进一步提升了译文的地位。他扩大了生命的外延,认为生命并不局限于一切自然生命,从而赋予原文以生命。他说“除非一切事物都拥有了自己的历史,而非仅仅构成历史的场景,并且被人们认定具有生命,生命的概念才会得到公正的对待。总之,生命的范围是由历史、而不是自然决定的 …… 事实上,艺术作品的生命延续比动物物种的生命延续更易于辨认。艺术作品的历史使我们知晓了作品的渊源、作品如何在艺术家生活的时代问世以及它们在一代代读者中的潜在的永恒‘来世’。”[3]在本雅明看来,译文虽因原文而生,总是迟于原文,但作为原文的来世(afterlife),却总是标志着原文生命的延续。“…… 当出现的译作不仅仅只传递题材内容之时,就意味着原作已经幸存下来,进入了享誉阶段。 …… 这样的翻译完全依赖原作而存在,但并不服务于原作。原作的生命之花在其译作中不断获取活力,并以最新、最繁盛的姿态永远盛开下去。”[3]因此对本雅明而言,译文非但不比原文低人一等。相反,正是多亏了译文的出现,原文的生命才得以延续。这就是原文与译文的延续关系,它把译文从传统翻译理论的“原文/译文的二元对立”中解放出来。
不过对于二者的关系,本雅明并没有通过打破原文中心的方式,又重建一个新的译文中心。为了更好说明原文与译文的关系,他用“花瓶的碎片”打了一个比方。他说,“一个花瓶的碎片若要被重新粘成一个整体,它们的形状虽然不必一样,但彼此却必须吻合。同样,译作不必与原作意义相似,却必须带着爱意从每个细节上与原作的表意模式合为一体,从而使译作与原作都成为一种更高级语言的可辨认的碎片,就好像它们本来就是同一个花瓶的碎片一样。…… 这不是复制,而是与原作的和谐共处,是一种对自身语言表达方式的补充。……”[3]简而言之,在本雅明看来,原文与译文的关系并不像传统翻译理论所以为的是一种摹本/复写的二元对立,当然也并不像某些人以为的是一种译文中心说。事实上,对本雅明而言,原文与译文这二者之间正如一个花瓶的碎片一样,都是某一种更高级语言的可辨认的碎片,因而二者是平等互补的关系,无所谓孰优孰劣。
二、以《论语》多种英译本为例
《汉书·艺文志》云:《论语》者,孔子应答弟子、时人及弟子相与言而接闻于夫子之语也。当时弟子各有所记,夫子既卒,门人相与辑而论撰,故谓之《论语》。作为中国儒家经典之一,《论语》不仅在国内有深远影响,在国外也广为人知。《论语》及其注释本最先传入朝鲜,后经王仁传至日本。1593年,著名传教士利玛窦把《四书》译为拉丁文寄回意大利,《论语》从此传入欧洲。以后又有法、英、德、俄等文译本。据王勇所言,《论语》的英译本至少有20多种。[4]著名的译者既有中国人(如辜鸿铭、刘殿爵、黄治中),又有外国人(如理雅各、苏慧廉、威利)。
以术语“仁”的英译为例。术语“仁”由两部分构成:左边为一单人,右边是二。“仁”在《论语》一书中出现的频率多达109次,可谓儒学的核心。例如,它出现在《学而第一》的第三章:
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
以下是理雅各(James Legge)、威利(Arthur Waley)、刘殿爵(D.C.Lau)三人对该章的翻译:
1)The Master said,“Fine words and an insinuating appearance are seldom associated with true virtue”.[5]
2)The Master said,‘Clever talk and a pretentious manner are seldom found in the Good’.[6]
3)The Master said,“It is rare,indeed,for a man with cunning words and an ingratiating countenance to be benevolent”.[7]
尽管术语“仁”出现在同一语境——“子曰。巧言令色。鮮矣仁”,由于语言的差异性、语言的变革、译者的主体性和其所处时空的差异,作为原文的术语“仁”并不是恒定不变的,每一次翻译,术语“仁”都会经历“其生命中活生生的东西的改变和更新”。因此,不同英译者对术语“仁”的翻译也不尽相同。例如,在《四书章句集注·论语集注》里,宋代大儒朱熹对此句的注释曰:“巧,好。令,善也。好其言,善其色,致飾於外,務以悅人,則人欲肆而本心之德亡矣。”[8]而在此前,朱熹对“仁”作过专门的解释。他说:“仁者,爱之理,心之德也。”很明显,在朱熹看来,“仁”即本心之德。翻译时受朱熹的影响,理雅各认为此处的“仁”指的是一种儒家提倡的德行,故而译作“true virtue”(真实的德行)。在此句的注疏中,北宋初年著名的经学家邢昺说道,“此章論仁者必直言正色。其若好其言語,令善其色,欲令人說愛之者,少能有仁也。”[9]大概威利认为此处的 “仁”就是邢昺所谓的 “仁者”,是具有儒家所提倡的德行或人品的人,于是就将“仁”译作 “the Good”(好人)。在《论语译注》中,杨伯峻注:孔子说:“花言巧语,伪善的面貌,这种人,‘仁德’是不会多的。”[10]无疑,杨伯峻认为此处的“仁”指代“仁德”,仁慈的品德。或许受到杨伯峻的影响,刘殿爵在其英译本里将 “仁”译作“benevolent”(仁慈的)。
显然,作为原文的术语“仁”并不像传统翻译理论以为的那样恒定不变。恰如本雅明所言,“伟大的文学作品会在数世纪的历程中经历要旨和意义上的全面转变,译者的母语也同样不大发生着变化。…… 即使是最伟大的译作,也只能注定成为自身语言发展的一部分,并最终被不断出现的复译本并吞。翻译绝不是两种僵死的语言之间毫无生气的等同。在所有的文学形式中,它担负着特殊的使命,即在其自身诞生的阵痛中密切关注着原作的语言走向成熟。”术语“仁”也有生命,也会在古今中外众多注释家和翻译家的手中不断发展演变,“在他的来世里经历其生命中活生生的东西的改变和更新”。诸如“true virtue”“the Good”和“benevolent”之类的翻译都是作为原文的术语“仁”经由朱熹、邢昺、杨伯峻之手进入其生命的第三个历史时期——来世(其在后世里的潜在的永生)时所绽放的最新的也是最繁盛的花朵。由于作为原文的术语“仁”本身在不断演变,加之译者的主体性和其所处时空的差异,译文会对原文产生背离,从而涌现出众多不同的英译,这就是本雅明所谓的原文与译文的切线关系。因此,在原文与译文之间,并不存在传统翻译理论以为的“原文/译文的二元对立”,原文并不是主宰译文生产的所谓中心。相反,原文的生产和延续都要依赖译文。正是各种译文的存在使得原文的生命获得再生,并为更多的人所知晓。事实上,多亏大量英译本的存在,《论语》才得以走出国门,被越来越多的人所了解。也是多亏这些英译本,“在巴黎举办的第一届诺贝尔奖获得者国际大会上,与会的72人,包括52名科学家,对会议主题‘面向21世纪’经过四天的商讨,得出了如下结论——‘人类要生存下去,就必须回到25个世纪以前,去汲取孔子的智慧 ’。”[11]作为原文的来世,译文有助于扩大原文的影响。正如本雅明所示,原文与译文之间地位相当,仿佛共同构成一个花瓶的碎片,彼此间是一种平等互补的关系。
其实,这种平等互补的关系并不局限于原文与译文之间。在各种译文之间同样存在此种关系。就对术语 “仁”的翻译而言,理雅各等人的这三种译文(“true virtue”“the Good”和“benevolent”)之间只有差异存在,而无所谓孰优孰劣,因为任何一种翻译都不能遮盖或者代替其它两种翻译。在这里,不存在任何居中心地位的翻译。所有的翻译都是平等有效的,都是从不同角度、不同侧重点对术语“仁”的某种诠释。而且,随着时间的流逝,经由不同译者的努力,在从中文到英文的语际转换过程中,术语“仁”之新意义将会不断涌现。换言之,其意义会不断传播开来,产生出无穷的语义效果。在具体语境中,上述的每一种译法都可以传递出术语“仁”的某种含义。 正如本雅明所言,“真正的译作是透明的,它不会遮蔽原作,不会挡住原作的光芒,而是通过自身的媒介作用加强了纯语言,使其充分地在原作中表现出来。”每一种译法都只能传递术语“仁”的某一层含义,并且没有一种译法能掩盖其它译法的存在,因此,各种译法间也是一种平等互补的关系。
三、结语
通过比较理雅各等三人的《论语》英译本对儒家核心术语 “仁”的翻译,可以发现作为原文的术语“仁”并不像传统翻译理论以为的岿然不动。相反,术语“仁”的生命在每一位译者的手中得到了延续,每一种译文(“true virtue”“the Good”和“benevolent”)都是术语“仁”生命的来世,都是其生命最新、最繁盛的绽放。事实上,正是众多译文使得儒家核心术语“仁”的意义得以在英语世界传播,并为更多的人所知晓。恰如本雅明所言,作为原文的术语“仁”与众多译文间就像花瓶的碎片一般平等互补。事实上,每一次翻译都只不过是一个特定历史时期的 “权宜手段”。而后来人对经典原著的每一次新译,也都只是表现为这一新时代的“权宜手段”对过去时代的“权宜手段”的超越所做的努力。[12]换言之,原文是翻译实践的具体过程,而译文就是这个过程结出的特定物理形态,是原文而非外语作品的一个具体形象。故而,有什么样的原文,便有什么样的译文;只有不同的原文和译文,而没有不忠实于原文的译文,更没有绝对的原文和译文。如此一来,传统翻译研究对于“忠实”和“等值”的执迷关怀便成了一个伪命题,因为原文与译文并不是两个截然对立而要缩小的差别,而是统一于翻译实践的一体两面,都是特定历史情境下翻译实践的效应…… 传统翻译研究的困境即在于对于原文的物化和误认。[13]总而言之,恰如本雅明在《译者的任务》一文中所言,原文与译文之间既是一种切线关系,又是一种延续关系,还是一种互补关系,仿佛是花瓶的碎片,彼此平等互补,无谓孰优孰劣。
[1]保罗·德曼.“结论”:瓦尔特·本雅明的“翻译者的任务”[G]//郭 军,曹雷雨.论瓦尔特·本雅明现代性、寓言和语言的种子.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2003.
[2]李婧劼.从本雅明翻译思想看译作与原作的关系[J].外国语言文学,2010(2).
[3]陈 浪,译.译者的任务[G]//谢天振.当代国外翻译理论.天津:南开大学出版社,2008.
[4]王 勇.20年来的《论语》英译研究[J].求索,2006(5).
[5]Confucius.The Four Books[M].translated by James Legge and D.D.,L.L.D.Shanghai:The Chinese Book Company,1930.
[6]Confucius.The Analects[M].translated by Arthur Waley.Beijing:Foreign Language Teaching and Research Press,1998.
[7]Confucius.The Analects[M].2nd edition.translated by D.C.Lau.Hongkong:The Chinese University Press,1992.
[8]朱 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3.
[9]阮 元.十三经注疏附校勘记·论语注疏[M].北京:中华书局,1980.
[10]杨伯峻.论语译注[M].北京:中华书局,1980.
[11]Confucius.The Analects of Confucius[M].translated by Chichung Huang.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97.
[12]吴慧坚.文学翻译的价值:以“诗意”开启原作的新旅程——从本雅明的翻译观看莎士比亚作品汉译[J].广东教育学院学报,2009(1).
[13]袁 伟.“原文”的物化与翻译研究[J].外国文学评论,2001(3).
(责任编辑:林凡)
H315.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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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7974(2012)05—0019—04
2011年度贵州省哲学社会科学规划课题青年项目“基于《论语》多种英译本的瓦尔特·本雅明翻译思想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11GZQN25
2012—01—06
章亚琼(1979-),女,重庆人,遵义医学院外国语学院副教授,文学硕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