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问的最高境界,应该是“好玩”
2012-08-15刘心印张宏杰
■刘心印 张宏杰
刘心印:你写作的动力是什么?
张宏杰:性格。我属于那种习惯和自己较劲的人。我想最适合我的工作也许是一个石匠或者木匠:安安静静地坐在一个不被打扰的地方敲打点什么东西,使它以最合适的形态呈现出来。
刘心印:可是更多的人把精力放到了赚钱上。
张宏杰:不可否认,有一部分人对钱有特殊的兴趣和才能。可是,相当一部分人从金钱中得不到真正的快乐,对于他们来说,淹死在消费文化中是可悲的。
刘心印:谈谈你的经历吧。
张宏杰:我的经历真没有什么好谈的,标准的七十年代人,小学中学大学工作单位,有过早恋、逃学、残酷的青春和不成功的叛逆,却基本上还是个好孩子,没有离家出走、吸毒、滥交,所以没有什么故事。
刘心印:你小时候的理想是什么?
张宏杰:卡车司机。我小时候在一个非常偏僻的农村长大,偶尔来了一辆汽车,全村人都要跑出去看。从那个时候我就立下了一个宏伟的志向,长大后一定要做一名司机,而且要做卡车司机,因为卡车块头最大。
刘心印:没有想过当作家吗?
张宏杰:没有。我从小就是个听话的好孩子,唯一的希望就是能有一份好工作,最好再熬上一个副处级什么的。报高考志愿时,家长为我选了东北财经大学作为第二志愿。结果高考时发挥失常,偏偏就考进了这个第二志愿。当时也并没有灰心,因为财经一直是热门。然而上了学之后,学业的枯燥和教师们的不负责任让我立刻对学业失去了兴趣。于是逃课,泡录相厅,打扑克。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办了一张大连市图书馆的借书证,从此就迷上了图书馆。不过,那时也没想过以写字为主业,还是想尽快赚大钱,买房子买车。学校里有文学社,我却从来没有参加,主要是自己不感兴趣。我参加的是书法协会。毕业之后,进入建行。循规蹈矩的工作很快打消了我向副处级奋斗的热情。单位里无所事事,业余时间太多,于是想到了写作。写出来的第一篇东西,就是写大学寝室生活的一个小说。我的大学同寝如果看了,一定会感到异常亲切。这篇东西后来发在《青年文学》上。
刘心印:读者们对你的诧异集中在两点:一是年龄,二是职业。许多人都说,一直以为你至少是中年人。更多的人不明白,为什么学财经的你把笔伸向了历史。
张宏杰:他们的表情说明,历史是一个年深日久堆得下不去脚的旧仓库,缺乏耐心的年轻人和没有专用工具的非历史专业者应该被挡在门外。
确乎如此。上中学的时候,历史是我最讨厌的课程之一。这门本来可以写得和教得非常有意思的学科被编成了一种单纯用来折磨学生的东西,从头到尾罗列着重大事件的概述、意义、年份、地名。这些干巴巴的内容被用来做填鸭的饲料。这种教育方式,就像把一盘热气腾腾香味扑鼻的好菜冷却、风干,分解成各种原料:维生素、糖、盐、味精,让你一样一样地吃下去。我想象不出有什么事能比这更愚蠢。而大部分学术著作也好不到哪去。我认为,学问的最高境界,应该是“好玩”。常常使我奇怪的一件事是,为什么学问到了某些中国学者手里,就单调呆板,变成了概念、意义、材料的集合。而洋鬼子们的那些学术名著,却大都有声有色有滋有味儿,甚至眉飞色舞神采飞扬。中国式的学术研究包含了比西方多得多的目的:政治、意识形态、职称,可是往往唯独缺少了一项:兴趣。
因为如此,绝大部分读者眼中的历史面目可憎,或者是《二十四史》式的正襟危坐、道貌岸然并且佶屈聱牙。一提起历史,许多人都敬而远之。不过,我碰巧遇到了几本好书,改变了我对历史的印象。
在我高考的时候,财经是热门,所以报了自己并不特别感兴趣的东北财经大学投资经济管理专业。大学四年我基本上是在学校图书馆和大连市图书馆渡过的。白云山路幽静山谷里那座巨大而优雅的米黄色建筑在我的记忆中依然清晰。大约一九九一年前后,我在那里读到了这样几本书:格鲁塞的《草原帝国》、黄仁宇的《万历十五年》、费正清编的《剑桥中国史》。这几本书引起了我对历史的兴趣。伟大的学者们讲述历史的声音听起来也是那样迷人,看看《草原帝国》的作者是怎样开始他的序言吧:阿提拉、成吉思汗和帖木儿,他们的名字广为人知。西方编年史家和中国的或者波斯的编年史家对他们的叙述使他们名扬四海。这些伟大的野蛮人闯入了发达的历史文明地区,几年之内,他们使罗马、伊朗或者中国瞬间化为废墟……
还有《万历十五年》那洋洋洒洒的开头。这种散文式的叙述改变了我对历史的印象。这四年对我的写作关系重大。如果你机缘巧合,踏进了历史这座旧仓库,你常会发现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有人说,中国历史与其说是一个记录的过程,不如说主要是一个抽毁、遗漏、修改、涂饰和虚构的过程。但是,再高明的修改和涂饰都会留下痕迹,沿着这些痕迹探索,把那些被神化或者鬼化的人物复原为人的面孔,这实在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事。
事实上,在我眼里,历史是个好玩的、多姿多彩的、甚至迷人的东西。甚至,我要说,我所看到的历史是一个活着的海洋,而不是一片干枯的标本;是一位性感的姑娘,而不是干瘪的老太婆。历史是戏剧,是诗,是音乐。
刘心印:时下通俗历史著作风行,很多网络写手已经成为民间写史明星,你认为自己的作品与其他人的最大区别在何处?你所追崇的写作风格是怎样的?
张宏杰:有些读者称我的作品为“翻案文章”,称我的写作是“颠覆历史”。我想,他们不过是借用了这个熟悉的名词而已。事实是,愚蠢的、不近人情的叙述方式过于泛滥,因此,一个稍稍正常的声音听起来也许就更引人注意一些。如果说“颠覆”,我想,我颠覆的是接近历史的心态。我接近历史中那些“鬼”或者“神”时,并没有心怀恐惧,我坚信他们不过是“人”。
作为一个曾经被历史教科书折磨的学生,我经常站在“普通读者”的立场去考虑我的写作能否在传达见解的同时,给读者带去阅读快感。因此,我的写作过程既是坚持用自己的声音说话的过程,又是千方百计、殚精竭虑地讨好我的读者的过程。我坚信,面对“普通读者”,并不妨碍我写出有分量的好东西,或者说,更有助于我写出好东西。
“历史比小说更有趣”,我想做到的就是这一点。小说的细节毕竟要靠作者有限的生活经验和有限的想象力,因此站在现世的角度观察人性,只能看到一隅。而历史提供的细节则要丰富传神得多。可以说,历史就是上帝所写的一部小说,因此,历史所得出的结论无疑会更震撼人心。
刘心印:你认为从事通俗历史作品的写作是否还需要检索历史资料的过程,还是作者完全可以凭借自身积累进行臆断发挥?
张宏杰:虽然从事的是通俗历史作品的写作,但是你的写作一定要,或者说要竭尽全力做到提供史料的真实可靠。我的作品,结论也许让人感觉新鲜、另类、富于颠覆性,但我所依靠的是其可信度被经过严格考验的历史材料。
作为“非专业”的历史类读物写作者,许多探索当然是站在他人的研究成果上进行的,幸运的是,这几年来,我能越来越多地看到有性情、有风骨、有真知灼见的学术作品。许多优秀的作品对我都有帮助。同时,别人消化过的史料毕竟不能完全适合我的需要,我还不得不大量搜寻使用第一手的原始资料。中国历史史料的丰富是世界罕有其匹的。特别是大量野史的存在,给作者们使用史料带来了一定难度。所以,我在使用史料时分外小心。我每写一个人,会尽量收集到所有与他有关的史料,并把多种资料进行对比,从来不会使用那些涉嫌夸张、穿凿的小说化的野史,虽然也许他们对我塑造人物很有用处。
刘心印:历史类书籍往往出现两个极端,要么偏向于枯燥乏味的学术论文,要么为迎合低俗的阅读欲望写成了野史秽闻,你认为怎样才能将历史写得既生动好看又有学术价值?
张宏杰:忝列于“非专业历史写作者”中的一员,我一直十分尊重读者们把历史讲得轻松、好玩、有趣的要求。打个比方,历史事件在史书中已经被风干,成了脱水食品。我的努力就是给这些食品浇了一壶清水,让它们又一次翠绿可人。我相信在阅读过程中,读者可以明显感觉到我取悦于你们的努力。我的写法里掺杂了小说式、历史报告文学式、甚至心理分析式的写法,有意识地强调了情节的大开大合。努力使叙述流畅,使语言富于力度,试图带给人小说式的阅读快感。
与此同时,我还清楚地知道,大部分读者不仅需要“史实”,更需要“史识”,或者说“思想含量”。这种“史识”不是指史书中那些可以供我们“经世济用”的“权谋”、“方略”、“管理”,而是更深一层的东西。永远不要低估大众的需求品位,特别是不要低估这种需求的意义。历史是记忆,更是反思,一个不会反思、没有记忆的民族是没有任何希望的。只有与当下结合起来,历史才真正有意义,因为通过阅读历史,我们可以更好地认识自己。通过回望来时路,我们可以更准确地定位我们这个民族的坐标,更清楚地判明民族的前途。这不仅仅是“食肉者谋”的事,因为只管低头拉车,不用抬头看路的幸福时代已经过去,每个人都有责任为我们生活的共同体出谋划策了。自从《大明王朝的七张面孔》出版以来,我平均每天都要收到两到三封普通读者的来信。这些来信中,不乏认真、成熟的思考,有的思考成果让我深受启发。由此我认识到,因为历史学术的表述形式越来越专业化和技术化,史学家们的思想成果很难为大众所分享,由我们这些“业余写史者”用通俗的方式来传达“史识”就更加重要。我十分愿意做这样的事,也期待着读者与我进行认真的交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