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源叔父》中的爱的悲剧
2012-08-15吴辻
吴 辻
国木田独步是日本自然主义文学的先驱作家。他的处女作《源叔父》创作于明治30年间,讲述了靠撑船摆渡为生的源叔父的悲剧人生。关于《源叔父》的主题研究,北野昭彦认为爱的丧失会让人生产生骤变,《源叔父》一文就是以源叔父的爱而不得的悲剧为主线,以从小就得不到爱而“白痴化”的纪州为辅线而构成的①。芦谷信和认为作家国木田独步取材于真实存在的人物原型,且追忆了自己与信子的爱恋,并在作品中表达了与信子婚姻失败后的孤独、寂寥之感和悲哀之情②。而出原隆俊则质疑源叔父对纪州的爱:“从源叔父给纪州饭团那天起到他自杀,仅仅过了不到十天。如果说是因为他对纪州的爱没有得到回应而心死的话,那也绝对不是很长一段时间。如果源叔父是如此的想要将纪州当成儿子的话,那么他应该是不会惧怕纪州的拒绝的”(48)。总体而言,前人的作品主题研究是将源叔父摆在了重要位置上,而笔者认为在分析作品主题时纪州的存在有着不可小觑的作用。因此,对作品主题的再探讨有着迫切的必要。
一、源叔父的“爱而不得”的悲剧
作品的最后源叔父吊死在自家门前的松树上。源叔父为什么会选择死亡?笔者认为,源叔父的死因可以分成内因和外因进行探讨。
1、悲剧的内因。极少生病的源叔父死前得了感冒。其原因是源叔父将自己的晚餐和床都让给了纪州,而他却一直坐在炉火前,即使柴火燃烧殆尽他也没有起身去添。这些给50来岁的源叔父在身体层面带来的难受是可以想象得到的。除此之外,在作品中出现了源叔父在精神上受到打击的表述。以下选取了源叔父在发现纪州离家出走之后以及找到纪州之后的心理状况的语句进行分析,笔者认为这些是证明源叔父在精神层面受到了打击的有力佐证。
一股凉气从地而起直奔源叔父心中。他赶忙点上了小油灯,用迟钝的眼神四处查看着。他竖起耳朵,用沙哑的声音呼唤着我的儿呀,觉得呼吸都变急促了。③
源叔父用双手捂住脸深深地叹息着。这个时候他好像又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站了起来,连顺着脸颊流下的大颗的泪珠都没有擦,他将摆渡用的舷灯点亮急急忙忙出了家门,朝着镇上跑去。(35)
“你一个人要去哪里呀?”源叔父的愤怒、又或者喜悦、又或者悲痛、又或者无尽的失望都似乎包含在短短的一句问话中了。……源叔父惊呆了半天说不出话来。(36)
纪州一句话都没说,而源叔父却在叹息。(36)
源叔父的悲痛、惊讶和无奈从字里行间清晰可见。在身心两方面都受到创伤之后源叔父终于病倒了。纪州之于源叔父究竟是怎样一个存在,作品中也有很直观的描述。一次摆渡中,在乘船客人的追问下,源叔父“停下了摇桨的双手看着彦岳山方向,涨红了脸斩钉截铁的说:‘我的孩子指的是纪州。’……他脚踩船舷用力划着桨,以洪亮的声音唱起了歌来”(34)。源叔父时隔十年之后又开始唱歌了。船客中的“老妇人赞美他的音色和旋律都如同当年一样,四个年轻人也都听得入神觉得名不虚传。源叔父自己也专注的唱着,忘掉了船上的7位客人”(34)。源叔父的歌声,是其表达内心世界的手段。这歌声和当年丧妻失子时的悲哀的、难解其意的歌声不同,它意味着源叔父冰封已久的内心的苏醒,暗示了此时的源叔父沉浸在自己构想的美好生活的喜悦中。换言之,仅是想想与纪州一同生活,源叔父就会再度对生活充满希望。当意识到这一点后,再回过头来看纪州默默地离开生病中的源叔父时,这对他的打击该是有多么的大。源叔父将自己的幸福生活的梦想全部赌在了纪州身上,然而纪州却没有表现出一点爱源叔父的心。觉察到了这一点的源叔父走上了不归路。
源叔父渴望被爱的心在梦境中得到体现。在最后他梦到年幼的自己趴在母亲的腿上,灯光刺眼。待他快睡着的时候,母亲叫醒了他。关于这个梦,山田博光认为“最后源叔父梦到了少年时代的自己趴在母亲的膝头睡觉的情景。这样一来,可以说是源叔父内心渴望爱的愿望实现了。也就是说,在现实中,源叔父一方面爱着纪州,另一方面也希望纪州爱着自己”(445)。北野昭彦则更深刻的指出了这场悲剧的原因,“源叔父在纪州身上下了能够获取爱的最后的赌注。但是,他却输了。绝望的源叔父失去了生活下去的力量和生活下去的意义,所以引发了自杀这样的二重悲剧”(“独歩の《源叔父》について”24)。
2、悲剧的外因。首先,从地理位置来看源叔父一个人孤零零地住在港口海岸处。其次,源叔父病倒那天天气相当恶劣。“今天住在海滨处的人不到镇上去,住在镇上的人也不渡海到岛上去,自然就没有人拜托源叔父摆渡。到了晚上海浪越发汹涌,港口就像要崩塌了似的发出奇怪的声音”(39)。这样一来,谁也不会发现在港口处,有一个想自杀的老人。最后,源叔父在年轻时就经历了从幸福的顶点跌落至绝望谷底的打击,饱尝了人生的酸甜苦辣。而源叔父周边的居住者,“他们一边乘坐着源叔父的渡船一边却逐渐忘记了源叔父的存在”(26)。生活在这样的人际环境中的源叔父,为缓解自己的寂寞,选择和乞丐纪州一起生活。不幸的是,这个梦想也破碎了。
总的来说,源叔父经历了人生的大起大落,接连失去了至亲至爱的人,却得不到人们的关怀与同情。正因为尝到过幸福的滋味,哪怕到了知天命之年,源叔父都没有放弃对幸福生活的向往。因此,当源叔父孤注一掷,奋力想追求最有可能的那一点点幸福,而发现那却是场梦的时候,他心力憔悴,最后选择了自杀。
二、纪州的“缺乏爱”“试探爱”的悲剧
暂且先不说纪州是不是变成“白痴儿”了,纪州在文中确实是表现出来了些许异常。“他仅仅只是动着,走着,吃着。在吃东西的时候旁边的人问他好吃吗,他毫无感情的回答好吃,那声音就好像从地底传来的一样”(30)。通过前后文关系,笔者认为引发纪州异常行为的主要原因是纪州从小缺失母爱。在幸助溺水身亡那年,8岁的纪州同母亲四处乞讨来到佐伯镇。女乞丐觉得让人认为纪州被自己抛弃后他可能会得到更多施舍物,于是第二年的春天,她就一人离开了佐伯镇。最初,纪州“会哭着想妈妈,人们会给他吃的安慰他”(29),慢慢的,纪州“也不想妈妈了,他沦落到了乞丐的境地,被排挤到了人情的世界之外”(30)。当然,从作品中当时人们对待纪州的行为来看,也不能不说当时的社会完全没有任何责任。如果,当时存在孤儿院那样的福利机构的话,纪州的行为异常也许就可能避免。但是正是这世界上独一无二不可替代的母亲不在身边,这些年一个人经历了太多的世间冷暖,纪州变得有点异常了。将纪州留在佐伯镇的母亲的做法并不是不可以理解,而正是这样为孩子考虑的爱,促成了纪州在某些行为上的异常。这是存在于亲子中的爱的悲剧,是纪州缺乏母亲关爱而产生的悲剧。
纪州的行为用“白痴”去解释是否合理,笔者认为这里有必要从儿童福利-临床心理学的角度进行再判断。基于现代儿童福利的知识进行考虑,纪州的症状类似于“情绪障碍儿”。所谓情绪障碍儿就是“以在家庭、学校等地的人际关系,特别是父母亲的教育态度(过于保护、过多期待、放纵、冷淡等)为原因而导致在情感生活方面存在障碍,心理状况不稳定的儿童”(藤本昇105)。其症状,有消极、沉默寡言、交不到朋友等非社会性的行为,以及类似于神经症之类的怪癖等。负责治疗情绪障碍儿童的工作人员,需要有神经医学或者心理学领域的专家,其他还需要医生、护士、治疗师等。
被双亲遗弃的孩子,通常“有着更具破坏力的情感。如孤独、绝望、谁也不会来救我、内心空虚、怎么都无所谓了的一种破罐子破摔的情绪,还有莫名其妙的怒火等。他们是这些情绪的综合体”(市橋秀夫198)。被母亲遗弃的纪州,因为感觉到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不稳定容易破坏的,所以他避免与周围人深交。因为他知道一旦变得亲密起来,万一再被抛弃将会是有多么的恐怖和绝望。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纪州只能保持这种冷漠的态度活下去。
八年后,唯一一个愿意领纪州回家共同生活的源叔父出现了。面对源叔父的爱,纪州一个劲地在逃避。纪州并不是讨厌源叔父。虽然长年一个人生活着,但是在内心,纪州也是渴望被爱的。其证据就是纪州会从源叔父家逃走这一行为。“村村都有寺庙但是人们的慈悲心肠是有限的。大家嘴上说着纪州真可怜呀但是却不想将纪州领回家共同生活。纪州有时候会被当做正常的人看待,接到些打扫庭院的活干,但是也长不了”(29)。因受伤的内心产生的信任危机,在潜意识中促使着纪州采取逃离这一行为去试探源叔父的爱。在源叔父想将纪州作为养子共同生活的同时,纪州也将源叔父作为养父进行认真的考察,只是这一点,源叔父没有意识到。
想与纪州共同生活的源叔父,在儿童福利这样的思想并不普及的明治时代,他没有办法理解纪州的内心世界。到最后,不被理解的纪州,可能会和过去八年一样没有任何变化,在佐伯镇进入梦乡的时候,他就像“从坟墓中出来”(29)的幽灵一样,继续毫无目的的在镇子上游走下去。这是源叔父不能理解纪州试探爱这一举动而酿成的悲剧,但是这也不能将责任完全推给源叔父。源叔父与纪州,他们只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去表达爱,而遗憾的是,双方都没有理解对方的心意。独步对人类之间的相互理解也有自己的见解,他认为“人类忘记自己属于动物界,将自己区别于禽兽所引起的最大误会就是,人类认为他们能够充分的交换思想情感。虽然他们不是那么的确信,但是他们却在实际中做得像完全相信一样。其结果就导致了人间的种种悲剧”(“孤立の悲惨”334)。这段话正好反映了作品中源叔父与纪州的悲剧。源叔父不理解纪州试探爱的行为而选择了自杀,纪州为了获得爱一而再地试探源叔父,这样就酿成了爱的名义下的双重悲剧。
三、源叔父的爱的定性
源叔父对纪州的爱,北野昭彦认为是“献身的爱”和“相互的爱”(“民友社精神と独歩の《源おぢ》”20),中岛礼子认为这种爱中含有自私的因素④,而上山隆久则认为驱使源叔父如此想领纪州回家共同生活是因为他在纪州身上看到了死去的幸助的影子。源叔父在想象纪州在家等他回家的画面中分明已经将超越了纪州认为自己的幸助已经起死回生了⑤。中岛礼子与上山隆久的论断都质疑了源叔父对纪州的爱,而笔者认为纪州不是死去的幸助的替身,源叔父能够区分幸助与纪州,并且在认真的考虑与纪州共同生活的事情。在渡船上,一个老妇人问源叔父,要是幸助活着的话,今年几岁了。源叔父的回答是“应该比纪州大个2、3岁”(33)。本来是在说着幸助的话题,而源叔父却以纪州为参照物去判断幸助的年龄。有这样的内心活动,就不能认为源叔父仅是将纪州看成了幸助的替身,源叔父对纪州的爱与关心,在作品中通过对源叔父眼神的描写也得到了很好的体现。失去妻子和幸助的源叔父总是“半闭着圆圆的大眼睛扛着桨”(26)回家。源叔父和纪州在十字路口相遇时,源叔父睁着他的大眼睛看着纪州。在雪夜中出去寻找纪州的时候,也是瞪圆了眼睛。从源叔父睁开的大眼睛可以看出,纪州是让他为之牵挂的存在。在他自杀之前,憧憬着以后和纪州两人的生活,源叔父“眼神中充满了期待”(35),当他回家发现纪州不在家时“瞪着眼睛四处巡视”(35),然后确信纪州又一次离家出走之后,他“眼神呆滞”(35),呼吸急促。找到纪州后,面对面无表情的纪州,源叔父“闭上眼睛”(36)一个劲的在叹息。而将纪州带回家,让他睡下之后,源叔父“一个人坐在火炉前,闭上眼一动不动”(37)。通过如此细致的描写,不难看出源叔父对纪州的在乎程度。源叔父打心眼里想接受纪州,是真的将纪州当做自己的孩子一样去爱他。将源叔父的爱归结为自私,这未免有些不近情理。源叔父的一句话似乎很好的概括了他对纪州的爱,“如果我做了他父亲,他做了我孩子,我们都会幸福的”(32)。用现代的词语来说,这是“双赢的爱”。他作为极其普通的一个人,将自己的爱双手捧上,也渴望得到对方的爱的回应。正是因为这样,源叔父这个形象是作为真真实实的一个人被很多学者注视着。
四、源叔父的爱与独步的爱的体验
最后不得不提及的是作者国木田独步的一段与源叔父在某些层面类似的经历,那就是与佐佐木信子的婚姻。一开始这段恋情是信子母亲极力反对的。但是,经过友人的努力撮合,独步终于与信子于明治28年11月11日结为夫妻。但是因忍受不了贫穷的生活,信子于明治29年4月毫无征兆的离开了独步。“至前天夜里信子失踪以来,我的心悲痛到了极点”(明治29年4月14日)⑥,信子失踪后,独步痛不欲生。“心爱的信子已经不在我家了。我再也听不到她的笑声了”(4月15日)。“自杀,自杀,我要自杀。除了自杀之外,我没有其他该做的事”(5月4日)。对信子的爱恋和由此所导致的揪心的悲痛即使到了明治30年也未曾减轻。“我的妻子,抛弃我走了”(明治30年3月5日)。这样看来,作家独步在创作小说《源叔父》时,说不定将自己对信子的爱情,以亲情的方式注入到了想爱纪州而不得的源叔父身上。虽然爱的种类不同,但是,独步和源叔父所面临的爱而不得的悲痛、绝望、直至想要自杀的心,却是有共通之处的。《源叔父》不仅是独步作家生涯上的处女作,也是独步对信子的爱的总决算。这才是《源叔父》这篇作品所具有的悲剧性内涵和重要意义。
注解【Notes】
①参见北野昭彦:《国木田独歩<忘れぬ人々>論他》(東京:桜楓社,昭和56·1)137。本文所引的日文资料全部由笔者自译,文责自负。
②参见芦谷信和:“独歩《源叔父》-2-”,《花園大学研究紀要》11(昭和55·3):159-178。
③本文对该作品的引用皆出自国木田独歩:《定本 国木田独歩全集(第二巻)》,国木田独歩全集編纂委員会(東京:学習研究社,昭和39·7)35。以下只标明页码,不再一一说明。
④中島礼子:“源おぢ”,《国木田独歩 初期作品の世界》(東京:明治書院,1988·8):208-234。
⑤参见上山隆久:“《源おぢ》論”,《國學院大學大学院文学研究科論集》24(平成9·3):24-30。
⑥参见国木田独歩:《欺かざるの記(後編)》,国木田独歩全集編纂委員会(東京:隆文館佐久良書房,明治42·1)。为了区别从《源叔父》一文中引用的文字,从《无欺日记》中引用的内容后只标明日记日期。
北野昭彦:“独歩の《源叔父》について”,《園田女子大学論文集》11(1977·1):17-31。
——:“民友社精神と独歩の《源おぢ》”,《大谷女子大学紀要》26(2)(1992·2):1-22。
出原隆俊:“《源叔父》の方法”,《語文》55(平成2·11):47-55。
飯田進 藤本昇等:《児童福祉施設論―養護原理Ⅱ―》,大谷嘉朗 吉沢英子監修。東京:相川書房,1977·3。
国木田独歩:“孤立の悲惨”,《定本 国木田独歩全集(第九巻)》,国木田独歩全集編纂委員会。東京:学習研究社,昭和41·10。334。
山田博光:《近代日本文学大系10国木田独歩集》,国木田独歩著,塩田良平解説,山田博光注釈。東京:角川書店,昭和45·6。
市橋秀夫:《心の地図(上)》。東京:星和書店,200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