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蓝的眼睛》——托尼·莫里森与生态女性主义的共鸣
2012-08-15曹小菁
曹小菁
托尼·莫里森(又译 托妮·莫瑞森)(1931-),原名克娄·安东妮·沃福德,继美国女作家赛珍珠之后于1993年荣膺诺贝尔文学奖,是迄今唯一获此殊荣的美国黑人女作家,第三次黑色浪潮的璀璨新星。对黑人生活的深刻体会和离婚经历为其小说创作提供了丰富的素材、厚重的情感、犀利的笔锋、震撼的主题。婚姻的瓦解萌生了她写作的激越,长篇小说是最瑰丽的成果。迄今的九部小说《最蓝的眼睛》(1970)为处女作。
《最蓝的眼睛》以1941年的作者家乡洛伦为背景,铺开11岁黑人女孩佩科拉的悲惨画面:她因为“黑”和丑受尽冷漠欺凌,执着地祈求一双“蓝眼睛”无果,购买糖果时遭受白人杂货商“蓝眼睛”的眼神和举止的轻蔑。在一个春日她竟被亲生父亲奸污、怀孕、早产,婴儿很快死去。然而,她依旧得不到甚至母亲的怜念,反而遭人嘲笑、利用,最终在对“蓝眼睛”的渴盼中神智失常。
生态女性主义是西方社会生态保护运动和女性主义运动相结合而成的时代思潮。这个词是法国女性主义学者弗朗索瓦·德·埃奥博尼1974年在其作品《女性主义·毁灭》中提出的。它的理论开端是蕾切尔·卡逊1962年发表的《寂静的春天》(方刚 罗蔚73)。20世纪90年代,生态女性主义文学批评兴起,为文学研究提供了一个全新视角。近几年,对莫里森作品的生态女性主义关注渐多,甚至有人直称她生态女性主义者。熊文、秦秋认为莫里森对自然、女性、整个黑人社会的关注都与生态女性主义思想不谋而合,以此视角审视了莫里森多部小说(熊文 秦秋56),但对《最蓝的眼睛》只提及了其中的统治形式”(熊文秦秋57)。本文分析该作与生态女性主义在社会背景上同源,在思想内涵上共鸣,且都具颠覆创新。
一、社会背景上的同源
《最蓝的眼睛》1962年有了雏形,同时生态女性主义产生,也在60年代黑人民权运动、女权运动高潮迭起,环保运动呼之即出。小说以揭示种族歧视和性别压迫为主旨,也有对自然的描写。
全国性黑人地位问题由大批黑人劳动力涌入城市引发,根源于资本主义生产力发展的大规模工业化需求。女权运动1963年起声势浩大,表达了对两次世界大战期间和之后男性就业优待政策的愤懑。两次大战由国家垄断资本主义引起,也根源于工业化的发展。环保运动出现之前发生的洛杉矶光化学烟雾事件、伦敦烟雾事件等,都根源于工业化,是工业化恶化了生态环境。资本主义生产力的发展正是小说与生态女性主义的共同根源。
二、思想内涵上的共鸣
(一)、将自然与女性相联系的共鸣
生态女性主义将自然与女性孕育的角色相联系。虽然它的各个分支对女性与自然关系的处理有区别,但都认可二者的联系,文化生态女性主义强调女性身体功能、创造生命方面与自然的联系,例如月经与月亮圆缺,女性孕育哺育与大自然养育万物。莫里森对佩科拉月经和孕育的处理与生态女性主义相符。佩科拉月经初潮的不顺预示了自然的生理规律将扭曲,被生父强奸得以证实。克劳迪娅意识到童年时金盏花种子未出芽的真正原因,“我们把种子撒在自己的一小块黑土地里,就像佩科拉的父亲把他的种子撒在他的黑土地里一样。……在那些希望、恐惧、情欲、悲痛中唯一留存下来的只有佩科拉和那贫瘠的土地。……种子枯死了,她的孩子也死了”。①此处,土地与佩科拉的子宫相联系,金盏花的萌芽与佩科拉的孕育相联系,种子的枯死与畸儿的死相联系。
生态女性主义者把自然和女性受压迫的遭遇相提并论,认为“男性对女性的统治和对自然的统治有着历史的、体验的、象征的、理论上的重要联系”(Zimmerman 325)。小说中黑人女性遭受冷漠和压迫借喻体蒲公英和野草得以体现。蒲公英有药用价值,花开后随风飘落孕育新生命,多而不美,往往遭人忽视。佩科拉奇怪“为什么人们把蒲公英当作野草?……谁都不喜欢蒲公英的花头。也许是因为它们遍地都是,太茂盛,生长太迅速”(38)。佩科拉同三名妓女交谈之后看着空荡荡的马路上“一丛野草好不容易从路边石缝里挣扎着长出来,面临的却是十月的寒风”(48)。
2、反对二元式思维方式的共鸣
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认定男性与女性、白人与黑人、人与自然等二元相互对立和排斥,得到更高评价的一方(男性、白人、人类)疏离于低层的另一方(女性、黑人、自然)。“与二元化的他者相联系的特征、文化、价值和生活领域被全面而系统地贬低了……被低劣化的群体必然要把这种低劣性内化于它的身份当中,与这种低等的价值共生,以中心的价值为荣耀,这一点就成为占主导地位的社会价值”(薇尔·普鲁姆德35-36)。生态女性主义反对这种关于女性、黑人和自然低等的假设,抛弃主宰模式,倡导物种平等、种族多样。相应地,《最蓝的眼睛》以实例批驳了这些高低等级的假设,昭示了黑人单个家庭的果敢与社区的和睦,倾诉了女性尤其是黑人女性的无比凄惨,突显了自然与自然规律。
麦克迪尔一家黑人不盲从于白人中心价值,以实际行动反对二元式思维,呼吁种族平等、友爱和谐:克劳迪娅质疑白人审美观,对圣诞节礼品娃娃一律的金发碧眼形象深感仇恨、气愤,拆毁了不少;当黑人男孩围着佩科拉嘲笑时,姐姐弗里达冲上前去驱散了他们,领着佩科拉逃出现场;母亲麦克迪亚太太唠叨、时而发脾气,可内心充满关爱,必要时总会毫不犹豫地承担起做母亲的责任,收留佩科拉并给她家庭的温暖;父亲在房客亨利·华盛顿摸了弗里达乳房后敢于朝他放枪来捍卫女儿。二元式思维方式把黑人群体贬低为低劣化群体,而小说中黑人群体却表现出温暖、安全、健康的一面:吉米姨婆生病期间,黑人妇女们纷纷带来蔬菜汤看望,并轮流守候这些关怀、爱、友谊等等正是生态女性主义的核心价值。
佩科拉母女的悲惨遭遇控诉了女性、尤其是黑人女性低等的假设,鞭挞了“中心”和主宰模式,呼唤两性和种族平等。母女俩都受白人主流意识形态、男权的压迫和排斥,是二元论中被低略化的一方。年幼的佩科拉无奈地接受“黑”带来的各种不幸,被生父奸污为最。波莉因为内化了低劣性而给自己、女儿、家庭带来灾难,她虽曾信心,但最终被迫屈服:白人女主子因种族偏见硬逼她离开丈夫;怀佩科拉时一直“感觉很好”、“对那孩子很有好感”,却在分娩时听老医生说“这些女人”生孩子就像“下马驹儿一样”,于是自尊心受到伤害,觉得佩科拉“真是丑……”(100-101)直到她将一切的爱、希望、体面与尊严倾注于所侍奉的白人家庭,放弃了关爱自己和家人,对与自己一样丑的女儿丧失最起码的母爱。莫里森反对“他者”内化低劣性,借这母女俩唤起读者对“他者”的无比同情,发出了她生态女性主义的呐喊。
二元对立思维方式将自然与人对立,认为前者低劣于后者。生态女性主义强调天、地、人一体观指导下人与自然和谐相处,不可违背自然规律。人应重视自然,与自然共生同存、协调发展。《最蓝的眼睛》也强调了自然和自然规律。皂头牧师在假意帮佩科拉实现蓝眼睛梦想时提到了自然的重要性:“我们必须做出奉献,要与自然联系。”“春夏秋冬”的自然顺序被小说始于初秋而终于夏末的安排错置了,于是主角佩科拉的命运惊世骇俗;四季依旧自然轮回,暗示了小说中关于人的故事受人类社会发展规律的支配。
3、提倡平等并关注多种统治形式的共鸣
生态女性主义用生态运动的观点阐明宇宙万物没有等级,自然界各种形式之间应当平等,因而关注文化中的所有统治形式:种族主义、性别歧视、阶级压迫、对于自然的剥削等等。它倡导建立一个男女平等、两性和谐、物种平等、人类社会与自然万物和谐共处、持续发展的社会,一个文化多样性的社会。生态女性主义者们把关怀、爱、友谊、诚实和互惠作为核心价值,声援边缘弱势群体,争取创造完善的社会关系,缔造减少暴力的、可持续发展的人类社会。
莫里森批判地揭露了与上述生态女性主义理想完全相反的社会现实,小说中的种种统治形式凝聚着莫里森的生态女性主义关怀。男女两性显然不平等、不合谐:佩科拉被父亲强奸、受黑人男孩群嘲,弗里达被抚摸,波莉被丈夫殴打。白人文化和价值观占据主流,种族歧视严重:佩科拉被有色人杰萝丹从家里骂走(章汝雯189),“出去,你这讨厌的小黑丫头。从我家滚出去”(76)。混血儿莫丽恩取笑佩科拉和克劳迪娅姐妹:“我就是可爱!你们就是难看!又黑又丑”(59)。阶级差异和压迫明显:波莉给费舍尔主子家购物时“牛肉颜色稍深一点或切割不整齐她就不要”,但“给自家人吃她就会买下”(104)。费舍尔家明亮珍贵,与自己家的黯淡肮脏形成鲜明对比。波莉的丈夫乔利曾跟其他囚犯锁在一起干铁路苦工,连续干三十来天。故事背景设在“镇上”而不是大城市,冲击着城乡的不平等。莫里森曾说“最近,我开始把我写的东西称作乡村文学,即真正为乡村、为部落写的小说”(托马斯·勒克莱尔25)。
三、颠覆创新上的一致
生态女性主义尽管并非无懈可击,但作为新生事物富有颠覆性。西方科学的整体模式是父权的、反自然的和殖民的。生态女性主义针锋相对地反对父权、殖民主义,倡导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现代科技之父弗朗西斯·培根主张彻底废除人对自然的依赖,而生态女性主义则强调这种依赖,重新评价现代科学缔造者们对人类社会的贡献,重新审视了西方世界观和科学观形成的根源。作为西方文化源头的《圣经》故事有男人肋骨制造女人的情节,被生态女性主义两性平等的主张颠覆。《最蓝的眼睛》也在多个方面颠覆传统、锐意创新:前辈们已指出题材、叙事、艺术手段上的创新;笔者认为小说的悲哀格调别具一格,宛若人的气质、宝钻的质地、岩石的纹理一般幽深。
用黑人小女孩作主角史无前例,打破了莫尔、肖沃尔特、吉尔伯特、格巴等做研究时只聚焦白人妇女作家的思维定势;发现黑人心灵受白人文化浸染也是别具慧眼的,突破了黑人文学前两次高潮、图默、赖特、埃里森、鲍德温等前人(王守仁 吴新云26)。融入了黑人民间口头文学传统因素以及黑人布鲁斯音乐、爵士乐音响等艺术手段。采用了多文本叙事结构和多声部的叙述者。
《最蓝的眼睛》所雕刻所弥漫的悲惨,其极富艺术魅力的深邃,在美国黑人美学的世界里灼灼生辉,达成文学史上的创新。小说的悲惨如此深刻透彻,一则施暴的是孩童的亲生父亲,另则女童无意识的反抗堕入疯癫。血亲相奸的主题除了在古希腊神话之外寥寥无几。即便是恋父的厄勒克特拉,恋母的哈姆雷特、保罗,也并无性关系。俄狄浦斯与亲母生育两子但不知隐情,《紫色》中施奸的是继父,唯佩科拉生父明知而为之。佩科拉— —黑色土壤上的一朵忧郁之花,乱伦式的授粉,早夭的果实,她疯了,别无选择。女性疯癫屡见不鲜,美狄亚、奥菲利娅、麦克白夫人、玛嘉丽特、伯莎、郝薇香、埃丝特、《黄色墙纸》与《浮现》的女主人公等等,秀拉也具有疯癫气质。这些女性的疯癫多与爱情有关,而佩科拉的疯癫归咎于她无法选择与改变的“黑”。佩科拉的疯癫是女童的,而不是女人的,女童疯癫是《最蓝的眼睛》又一个创新之处。
《最蓝的眼睛》与生态女性主义都根源于生产力的工业化要求;都将女性与自然相联系、反对二元式思维方式、提倡平等并关注多种统治形式;都有颠覆和创新之处。《最蓝的眼睛》与生态女性主义相共鸣。《最蓝的眼睛》就是莫里森的一曲生态女性主义高歌,而生态女性主义正是莫里森《最蓝的眼睛》的深刻思想主张。
注解【Note】
①本文所引小说原文均出自托妮·莫里森:《最蓝的眼睛》,陈苏东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05年)4。以下引文仅标注页码,不再一一说明。
Christian,Barbara.Community and Nature:The Novels of Tony Morrison.Philadelphia:Chelsea House Publishes,2002.
Zimmerman,Michael E.Environmental Philosophy:From Animal Rights to Radical Ecology.New Jersey:Prentice-Hall,Inc.,1998.
方刚罗蔚:《社会性别与生态研究》。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9年。
托马斯·勒克莱尔:“‘语言不能流汗’:托妮·莫里森访谈录”,少况译,《外国文学》1(1994):24-38。
王守仁吴新云:《性别·种族·文化:托妮·莫里森与20世纪美国黑人文学》。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
薇尔·普鲁姆德:《女性主义与对自然的主宰》,马天杰李丽丽译。重庆:重庆出版社,2007年。
熊文秦秋:“自然·女性·社会——解读托妮·莫里森之生态女性主义意识”,《天津外国语学院学报》2(2009):55-60。
章汝雯:“独特的谋篇布局——评《最蓝的眼睛》的文本结构”,《译林》5(2007):188-1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