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殊语境下的人格震撼与历史反思——评惟山散文《“末代地主”王有余先生》
2012-08-15东方
东 方
(东方,原名董遂庭,当代中国著名诗人、散文作家。)(责任编辑:韩 星)
我想邹建军先生一定是抱着满怀的同情和钦佩写完这篇《“末代地主”王有余先生》(《长江文艺》2011年第6期)的。一个与作者萍水相逢的“末代地主”,一个偶然的机会却成了作者文学之路上的启蒙老师——“学术研究上最早期的引路人”。这是历史的误会?还是生命的必然?这个问题也许是需要我们花费终生时间进行思考的。“他是一颗沉默的灵魂,他是一曲凄楚的歌曲,他是一片松松的土壤,他是一条青青的山谷!王有余先生,一个被时代抛入苦难深渊的人,一个被庸众所严重损害的人;王有余先生,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早期知识分子,一个安静为人处事的人,却是一位与我的人生成长与思想发展分不开的老人!”作者开头这一段对王有余先生的人生总结和人格概括,对王有余先生的同情和钦佩之情,跃然纸上。
接着,作者写了他与这位幼年的启蒙老师——“末代地主”王有余先生的相遇、相识,以及对他人格的肯定和赞赏。在那“以阶级斗争为主”的年代里,地主作为被专政的对象,不难想象他们的生活和生存,会遇到多少艰难和凶险。王有余先生和许多地主一样,被批斗,被打骂,被庸众损害和污辱,弄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大老婆被迫改嫁给了一个农民,小老婆被迫搬到一个小山沟里,用茅草搭了一个小棚子,自己带小孩自己煮饭,日子过得十分艰难!”最后,她被饿死在那条很少有人去的山沟里。对于“末代地主”王有余先生一家的悲惨境遇,我们不免为之落泪。就在我们为王有余先生一家的遭遇拭泪悲伤时,又感到了一点点惊喜,这惊喜又让我们落下泪来,然而这是激动的泪水,真是“时穷节乃见”,这是因为作者祖父,在对“末代地主”王有余一家的所谓的控诉中,而显露出的人格力量,而激动流泪。真是悲喜交加啊!在那阶级斗争十分激烈的年代,甚至是在批斗地主的大会上,作者的祖父竟不顾自己的安危,替地主说话,说真话,说好话,如果不是骨子里的正直和善良,能在阶级斗争的淫威下反其道而行之吗?他说:“王有余是一个文化人,他一直在外读书,他没有剥削过我们,相反他们一家对我们很好,并且真的是相当好!他还举例说,如果收成不好的时候,他们还主动提出减租,过年的时候还送东西给我们,生了病,王家的大医生还主动提出为我们看病,如此等等。坐在下面的人听了这样的控诉,只好在那里发笑不已!”这近于搅局的所谓“控诉”,是冒着多大的风险才敢作出来的呀!谁读了这段所谓“控诉”,都会被这种与人为善的正直人格所震撼,而悲喜交加。而更具有人格力量是作者自己的行为,在一次对地主的大批斗中,一群中小学生各自手持荆条,劈头盖脸的向地主们抽打,顿时他们脸上鲜血直流,他们痛哭流涕,当时在场的作者十分震惊,于是以弱小的身体出面阻止。也许是作者在学校成绩一直很好,有一点点所谓威信,也许是作者的家庭在当时是有地位、有文化的关系,他们在作者的劝阻下,停止了对地主的抽打。地主们的眼里流露出无限感激。多少年之后,他们还向作者的家人说起这件事,而肯定最多的就是这位“末代地主”王有余先生。
作者的这一见义勇为的行为,是出于对弱者的同情?是出于公理正义?是出于对启蒙老师的保护?是出于对人权的维护?我想也许是兼而有之吧。但这无论如何是一起英勇之举,这一英勇之举与后来作者的成功是分不开的,大凡一个大人物或者一个英雄,他们从小的一举一动,都会流露出不同凡响的思想基因,这个基因往往是善的或者是正义的,以致于他们在这种基因的引导下,不偏不依地迈向成功。作者后来能成为一个博士生导师、学术上的带头人,我想与这幼年的英勇之举的思想基因,也不无关系吧!我们读到这里,往往是双眼晶滢,这是为正义的人格力量产生的激动和惊喜。我们为倍受欺凌的人解除被害而惊喜,为阻止了这场人身残害的作者而钦佩。泰戈尔说:“人类的历史,总是在等待受屈辱的人们的胜利”。现在,党和国家改正了在对待地主方面的政策,那种迫害人的所谓“专政”,也许一去不复返了。但是,我们还要牢记作者提醒我们的对几个问题的反思。王有余家经过几代人积累下来的财富,让他成为了一个“末代地主”,他真的是有罪的吗?我觉得这个问题,需要我们很认真、很深刻地进行思考。王有余先生的父亲王松武做为一个律师,因为穷人打抱不平而被军阀所暗杀,说明王家祖上也是正直的人。王有余作为一个文化人,安静为人、谨慎处事,凡事看在眼里,不说在嘴上,没有老百姓所痛恨的记录。对于他被弄得“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以及无休止的被批斗”的悲惨遭遇,我们能说的话是什么呢?就象作者所说:“在那样一个时代里,也许我们谁也无法改变这样的命运,也许谁也无法改变神的掌控”。但是我们必须从思想上认清,那种对“地主”的待遇是不公道的,是强暴的。而在那些不公道的强暴面前,我们是否能少一点盲从呢?而这一点,我认为作者的父亲做的较好,“在大炼钢铁的年代,王有余的大儿子王昭亮,就是在他的安排下离开了四川,去到了新疆,过上了新的生活,没有受到时代潮流的更大冲击”。
在作者所提出的几个问题中,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思考题,那就是第四题:“在中国历史上,大规模的农民起义与农民革命的意义究竟应该如何评价?为什么不可以和平的方式解决一些问题呢?政权的更替为什么不可以和平过渡呢?”我认为,这是一个很难说清楚的问题,即使说清楚了,也很难实现的问题。要说清这样一个问题,首先要问中国历史上大规模的农民起义的领导者,是一个什么样的目的?是为了改变国家和民族的命运,让人民真正过上幸福生活,让国家富强;还是为了夺取政权,让自己贵为帝王,享天下之乐?如果是前者,完全可以以和平方式解决问题,只要国家和人民能真正过上幸福生活,和平解决一些问题那又有什么呢?普罗米修斯为人类殉难,不是被马克思赞为“哲学中最高的圣者和殉道者”吗?如果是为了后者,那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战争和杀伐会是绵绵不断的。和平过渡是很难的。当我们痛惜人们所创造的財富毁于战火,无数生命被无端残杀的时候,作者在这里所提出的反思,是多么需要和必要啊!
当我们被这篇散文中的人格力量所震撼的时候,我们感到作者的叙述风格是沉郁的。从文章开头对“末代地主”王有余先生一生的总结和概括,到中央拨乱反正后王先生所买的小小山坡,青龙嘴所出现的从阴地道无水的异常情况,都说明作者对这位启蒙老师一家悲惨命运的同情,以及对其人格的钦佩,同时盼望泰戈尔的“人类的历史总是在等待受屈辱的人们的胜利”的愿望的实现。作者说:“清龙嘴这个地方最大的阴地,历代的风水先生都立志于寻求,可是谁也无法肯定在哪里,而到头来还是由‘末代地主’王有余先生享有了!如果他真是获得了如此福地的话,那这是不是上天对他的回报呢?是不是上帝对他一家可怜处境的一种安慰呢?是不是风水轮流转,又转到了他们王家了呢?”这是作者心底的祝愿,也是我们读者的期待。
米克·巴尔认为:“聚焦与叙述的结合构成了叙述”。不错,随着作者的聚焦镜头,我们看到的是两次批斗会场。第一场是以喜剧式结收,那就是由作者的祖父搅局式的所谓“控诉”。第二场虽是悲剧,但由作者出面阻止,却转危为安。我们的感情也在悲喜交加中得到升华。荒凉的坟地,简陋的批斗会场,被损害者的跪凳挨批,残暴者的凶狠抽打,这是作者的重点描述。开头和结尾对王先生的人生概括,形成了首尾互应、一气贯通的行文气势,对王有余先生的父亲王松武事件和王有余小老婆守节饿死事件的穿插,对王家祖人和王本人的人格,都形成了一种互文性的证明。最后,作者从一个思想家甚至是哲学家的高度,提出了让我们思考的五大问题,把这段疯狂历史所造成的对人的欺凌迫害,对生命和財产的严重不公道,上升到对历史上农民起义的反思,对历史革命的反思,对政权更替形式的反思,艺术地起到了思想上的拨乱反正、以小喻大的作用,体现出作者对生命的尊重和企盼人类和平的愿望。这不仅是这篇散文的思想意义,也是这篇散文的审美价值和艺术价值。
读邹建军教授其它散文和诗篇,都可以看出他有一种深厚的故乡情结,甚至是返乡情结,如《小枕头和我的祖母》,《东沟湾的秋天》诸篇,还有他的众多杰出的十四行诗,无不流露出对故乡的深沉的爱恋。作者总是把自己置身于故乡、故人、故事中,读起来真实、亲切、感人。这篇散文虽然是一篇记人散文,其中也有一种故乡情结。
我盼望读到邹建军先生更多的散文和诗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