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中国学者散文的新景观——评邹惟山散文集《此情可待》
2012-08-15曾绍义
曾绍义
(曾绍义,四川大学文学院教授,著名散文批评家,主要研究朱自清、秦牧先生散文。)(责任编辑:韩 星)
自从由余秋雨散文集《文化苦旅》引起轰动后,上世纪九十年代的学者散文曾盛极一时,尽管对余氏散文有过多种争议,但它对我国当代散文的贡献及其文学史意义确是无法抹杀的,只是在事隔二十年后的今天看来,要使学者散文有更深入、更持久的发展,突破余氏散文的“范式”也是从不可缺的。可喜的是,近日读到华中师范大学教授、诗人兼诗评家邹惟山(建军)的散文集《此情可待》,眼前亮出了一道新风景,似可为新世纪学者散文的再度兴盛提供一些借鉴:
第一,“无目的”的真才是真的“真”。
真实是散文艺术的生命,而这种真实除了内容必须是客观存在、不能虚构之外,真实地抒写主观的情意更为重要,因为只有真情实感才能打动人心、感染读者,所以一切矫情、煽情,还有无病呻吟的滥情,都和虚构人事景物一样,是散文创作的大敌。也就是说,侧重于抒情写意的散文艺术要想得到读者的认同,必须发自作者的肺腑,像山泉一样自然而然流向读者的心田。邹惟山的散文即可谓“不择地皆可出”,无论是写亲人、忆老师,还是描风景、说趣事,都能使人倍感真切与亲切,尤其像我这样同是在四川山区农村长大的年迈者,读之顿觉“返老还童”,童年、少年时代的许多往事,不断涌上心头。例如,我的中学老师中也有一位如《我的中学老师》中写到的袁老师那样“语文课讲得一板一眼”、“对学生的要求越严越好”的安老师(如今已年届九旬),他对我的影响也“主要在于人格精神与个人生活习性方面”(至今我还记得初中毕业时,安老师题赠给我的一句话:“做一个无愧于时代的优秀青年!”乃至我的板书、字迹都像安老师);我也有过上山“扯猪草”——即“把山上自然生长的猪可以吃的植物,用镰刀砍下来放入背篓,背回家,煮熟了喂猪”的经历,只不过背背篓与我“形成了鲜明对比”的一方不是“爷爷”,而是我的祖母罢了(《东沟湾的秋天》),而祖母也是“于我喜爱有加”,“每当家里用柴火煮一大锅腊肉的时候……只要可以吃了,祖母就先切一些肉下来,一片一片地让我们先吃”(《小枕头与我的祖母》)的情景至今仍历历在目。在接受美学中,这一连串的“也有”“也是”的现象被称作“共鸣”,其前提自然是事实的真、情感的真,而且只有这种真实能够强烈打动读者、激起读者思想情感的回旋激荡,达到与作者“同声相应,同气相求”的程度,才是文学欣赏中的共鸣之义。显然,惟山散文于我,完全地做到这一点。
需要说明的是,我和惟山虽是相识三十多年的朋友,但此前我只知道他发表过诗,又专事诗歌研究,并未多见他的散文问世,如今几十万字的作品就要付梓,真的令我惊喜!当然不只是这些篇章的“突然”出现,更重要的是让我从这些散文中看到了这位中年学者不断前进的心灵轨迹,看到了他写作中“无为而治”的另一收获:的确,他写这些作品一不为“谋稻梁”而当“码字工”,二不想炒作自己暴得文名,完完全全出自一位学人情不自禁的真实倾诉。这就再次印证了一条艺术法则:真正的艺术是“无目的”、非功利的。郭沫若先生说过:“文艺也如春日的花草,乃艺术家内心之智慧的表现。诗人写出一篇诗,音乐家谱出一支曲子,画家绘成一幅画,都是他们天才的自然流露:如一阵春风吹过池面所生的微波,是没有所谓目的的。”(《文艺之社会的使命》)相反,“作家惯会迎合时势,他在社会上或者容易收获一时的成功,但他的艺术绝不会有永远的生命”!(《儿童文学之管见》)惟山不写则已,一写便如泉涌,汩汩滔滔,为我们呈献出令人感动以至感慨不已的篇篇佳作,确乎可喜可贺!
第二,有滋味的“趣”便是雅趣。
散文同诗一样,也是讲求艺术趣味的艺术;“使味之者无极,闻之者动心,是诗之至也”(钟嵘《诗品序》),散文亦然,但只有雅洁而非庸俗、高格而非卑琐的趣味,才能收到这种效果。惟山散文之所以能引起我的共鸣,除了前述原因外,其中的雅趣也是重要因素。例如《桐树沟的夏天》,写包括“我”在内的一群小孩在岩洞里“睡上一两个小时”,“像进入了神仙境界”,以及在洞里烧火烤母鸡吃,大人来未找着,“因为我们设有岗哨,一旦发现有人从山上下来,我们就离开了”,读来都令人忍俊不禁。如果说这是顽皮的童趣使然,使人发出会心的微笑,那么《黄荆屋基》、《圆山之鹤》、《天马峰上》诸篇所写的关于“风水”的趣事和“神秘之地”的传说,就关乎一个地方文化传承的大事了,而多处提到的这个细节,则使长我两岁的大学同班同学、诗评家黄邦君先生的面影一次次在眼前浮现出来——
黄先生并没有嫌此地(曾按:作者时在湖北省文化厅后面的住所)不好而要去招待所……晚上有一种声音将我从梦中惊醒,才发现是他的两只脚在打架,他自己也醒来了。我想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情?是不是有蚊蝇?他说没有任何问题,是意象与意象在梦中打架,意象与意象发生了格斗(着重号为笔者加)……一年以后,他果然写了一组关于武汉自然景观的抒情诗篇,读到由于自我亲生经历而写出的诗篇,我是喜不自胜呵!(《怀念黄邦君先生》)
亲见诗人梦中做诗,自然是很有趣的奇遇了,关键是“梦中做诗”之趣,恐怕是雅到无法再雅的了,一来是“黄先生那个时候写诗真的是入迷了,并且是渐入佳境,到了梦中做诗的高度境界”,二则是作者在描写这一趣事时浸透了诗的情感:你看,当黄兄说到是“意象与意象发生了格斗”后,“我当时觉得奇怪,意象与意象发生格斗,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况呢?我说是不是与白天看过的黄鹤楼有关呢?他说是的,以后可能写出一组关于黄鹤楼与东湖的诗,我说那我就期待着”,而当十多年后“我”也写诗、研究诗,“才真正地认识到意象对于诗的重要性”,深感“一个诗人也只有达到如此精神境界,才可能写出真正有创造性、有价值的好诗”。在这里,既有诗的情感,也有诗的哲思,而写诗本身是雅事,所以个中之味耐人细品,对于全篇来说更是妙趣横生,因为正是这一趣事的插入,便使抒写的“怀念”之情顿生波澜,从而对邦君兄的英年早逝更加扼腕……大学者季羡林先生曾谈到“理想的散文是淳朴而不乏味,流利而不油滑,庄重而不板滞,典雅而不雕琢”,他说:“我个人觉得,文学最忌单调平板,必须有波涛起伏,曲折幽隐,才能有味”,说他“甚至想用谱乐谱的手法来写散文……目的只是想在复杂中见统一,在跌宕中见均衡,从而调动起读者的趣味,得到更深更高的美感享受”(《漫谈散文》、《季羡林全集》卷八第198页),包括这篇《怀念黄邦君先生》在内的惟山散文,似乎都做到了这些,它们正是真学者的好散文!
第三,有哲思的“境”即称大境。
好诗必有意境,美文也常常追求诗的意境。宗白华先生曾经指出:“艺术意境的诞生,归根结底,在于人的性灵中”,其表现在“从真观感相的宣染,生命活跃的传达,到最高灵境的启示”;要达到“最高灵境”,须“启人之高志,发人之浩气”,因为“艺术的境界,既使心灵和宇宙净化,又使心灵和宇宙深化,使人在超脱的胸襟体味到宇宙的深境”(《中国艺术意境的诞生》)。在我看来,这便是哲学思考的结果,“诗无哲思知才尽”(陆游),没有哲思便无诗,更无意境可言了。
从前面所论,我们已经大致看到了惟山散文的呈现意境的真——“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王国维《人间词话》)和趣——“表达兴趣,就需要艺术境界;也只有艺术境界,才能表达兴趣”(成复旺《神与物游》,第159页),但惟山散文最使人感受到作者“在超脱的胸襟体味到宇宙”的,还是“启人高志”的哲思,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开篇之作《“末代地主”王有余先生》。
此前恐怕无人敢这样深情地颂赞一个“地主”了:“他是一片松松的土壤,他是一条青青的山谷!”但也许不会有人指责这样的赞倾,因为“一个被时代抛入苦难深渊的人,一个被庸众所严重损害的人”理应被人们同情,何况他又是“敢于追求真知”、“敢于讲真话”的人,更何况他是“我文学的启蒙老师、学术研究最早期的引路人”!让我们看看这篇“末代地主”的颂歌,是怎样带领读者走进深邃、启人的艺术胜境吧——
首先是王有余的生动故事具有独特的吸引力。虽然“我在五岁前从来没有见过那个地主”,以至“有一点害怕见到这个人”,见到他却知他“口才很好,对人和善可亲,讲话很有分寸感,不像当地有的农民,讲话总是粗声粗气的,”因而“一开始我对于这个神秘地主的印象,的确是很好”,感到“他并不是宣传品里的‘地主’”,“并不像有的人所说的那么可怕之极”。随之“我与他渐渐亲近起来,并且成了可以说说话的朋友”,他也“时不时与我们院子里的小朋友在一起,给我们讲他所知道的种种故事,朗诵一些古代的诗歌以及散文名篇,当地的大人们也不反对他这样做”。他不仅“在以自己的知识教育后一代人”,而且在个人生活方面也“相当严谨”,如“他既不讲有关性的笑话,也不与当地的妇女开玩笑”等等,总之“他是一个聪明过人的人、一个洁身自好的人、一个不与人发生争执的人、一个敢于追求真知的人,因为许多时候他是敢于讲真话的”,因而“我们这一批人从大山里走出来,直到现在还有高远的志向与很高的追求,与他的影响实在是分不开的了”,一句话,“我是从心眼里喜欢这个末代地主的”!其次是王有余的不幸遭遇所反映的多重意义。王有余本是读书人,还是青神师范的高材生,还“要到外国留学的”,随着其地主家庭的土崩瓦解,他这个“末代地主”只得跑青海、逃新疆,即便在“土改”时被土改工作队派作乡长数年,土改工作队长也“一直居住在王有余的家里”,且“始终与王有余保持着友谊”,但在“阶级斗争非常激烈的年代”,“地主对于农民来说是十分需要的”,由于“当时活着的地主不多,许多已经被打死了”,王有余也终究被“从很远的地方”押回来“接受群众批斗”,无论是“‘坐飞机’到会场”,还是“无端地被人打,被许多人辱骂”,对于仅十来岁的“我”,也是“无法承受的”心灵“冲击”!然而使我“十分痛心”的不只是王有余这一个地主遭受打骂,“那一群地主与富农被人看管到前进学校后面的一大中坟场里”,被“一群中学生”扯下荆条,“每一根荆条上有许多尖刺,他们一人拿一把,排着队……轮流用此狠狠地朝地主们的头上、脸上打去,打得他们一个一个鲜血直流,而他们只有痛哭流涕了,有的人则大哭不已”!面对这使“我十分震惊”的场面,“以我弱小的身体出面加以制止”过,时隔几十年后引起思考的则是广阔的、多重的、哲学的:“在那样一个时代里,也许我们谁也无法改变这样的命运,也许谁也无法改变神的掌控,然而,我们今天的思想者们,是不是可以思考下列的问题呢”——
第一,经过多少代人积累下来的财富,让他成为了一个“末代地主”,他真的有罪吗?他真的想成为这样一个地主吗?第二,一个知识分子,被当地许多贫苦的人认为没有坏事记录的人,他真的应当得到那如此不堪的待遇吗?……我们有没有权利如此残酷地对待他人的生命?我们有没有权利这样地对待别人的财产?那一批地主与资本家,公正的历史会做出如何的评价?未来的历史学家们会不会为他们中的一部分人翻案与平反?伟大的邓小平先生如何看待他们的呢?所有的这些问题,也许是中国历史学家们无法回避的学术问题与政治问题!
说得再明白不过的了,这些问题也该是我们每个读者去努力思索的问题,因为它们都关系到国家的发达、民族的兴旺,人类的文明进步啊!而这,就是散文艺术应当追求的至境,就是学者散文不可或缺的大境!此外,作者以诗笔忆人写境,也使这首“王有余”之歌增强了艺术魅力,特别的文末那一串多达十个不间断的惊叹号,既让我们感受到了作者那满腔“并不安静”的激情喷涌,更从那一声声的呼唤与呐喊,看到了一位诗人、学者的良知与责任:是哦,“您把您所有的话都讲出来吧……然后,我再讲给天下所有的人听,讲给未来所有的人听!”——“我相信这才是真正的历史、真正的文化、真正的人生、真正的哲学!”
惟山自蜀中高台山区来到我所在的四川大学中文系,与我过从甚密,三十多年来建立了深厚的友谊,他自始至终以学生相待于我,我却总是将他当成自己一生里少有的几位朋友之一。在读书期间他沉默少言,从不喜形于色,没有想到他在文学创作与文学研究上如此勤奋劳作,出版学术论著10种,学术编著9种,诗集4种,眼下又编有惟山文集达十卷之多,其中就包括散文随笔集4种。惟山是一位本色的学者与诗人,同时也是一位本色的散文随笔作家,他的哲学笔记三部已经在文坛产生影响,此部散文集也即将付印。相信《此情可待》的出版,必将成为当代文坛的一件大事,因为一个真实的人生与美丽的灵魂,造就了一种真与美的学者散文。“真就是美”(普洛丁),“只有真才美”(布瓦洛),邹惟山散文展示的是一颗真学者敢讲真话的灵魂,也是一位诗人在“哲思”中唱出的有滋有味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