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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六镇

2012-08-15■沈

湖南文学 2012年10期
关键词:沈万三南浔西塘

■沈 苇

南浔:藏书与革命

那些花园消失了:适园、宜园、述园、东园……还有许多不知名的小花园,它们的亭台楼阁、假山瘦石、草木花卉,被时光潦草的一笔,就轻易地抹去了。

只有小莲庄还孤零零地留在那里。垂柳依依,拂过水面,如同已逝小姐们寂寞的发丝。荷花池荡漾着,似乎躲过了岁月的几度劫难而惊魂未定,波光映照水阁、木楼、石驳,敏感地律动,留下瞬间的光晕,瞬间的碎银。它的美、它脆弱的古典性要有这些“硬物”来支撑:御赐石牌坊、红砖小姐楼(东升阁)、木制七十二鸳鸯楼……但小莲庄有它秘密的还魂记,这是它历尽岁月沧桑留存下来的最后一口气——一口南浔的元气。

它的心挂在体外:嘉业堂藏书楼,不仅是小莲庄的,而且是整个南浔的心脏。这颗心脏历经风吹雨打仍在怦然跳动。一颗书香的心脏,一颗20万册(60万卷)古籍的心脏,一颗保存历史与记忆的心脏。它的宋本、元刻、明刊,它的经史子集,它的野史与禁书,它的《永乐大典》,它的诗萃室、四史斋,它的梨木雕版、窗棂篆字,它的独溺于书的主人、“傻公子刘承干”(鲁迅语)“‘佳本’缤纷,如在山阴道上,应接不暇……”(《郑振铎书信集》)嘉业堂为南浔带来一次嗅觉中的革命:当财富转化为一座藏书楼,银两变成一册四处寻访而得的典籍,缕缕书香就涤洗并胜过了阵阵铜臭。

财富来自丝绸,丝绸来自葱茏的桑园,而桑园来自肥沃富庶的大地。傍依太湖,受惠于天目山水,这是怎样的一个丝绸之府和鱼米之乡啊:“阛阓鳞次,烟水万家;笤水流碧,舟航辐辏。虽吴兴之东都,实江浙之雄镇。”(同治《南浔镇志》)晚清民初,由于上海的开埠,再加之西方人对南浔盛产的辑里丝的迷恋和渴求,给了南浔一次历史性的机遇,财富向着南浔滚滚而来,迅速积聚,使这个历史上默默无名的江南小镇一跃而为江浙雄镇。那时出现了以刘、张、庞、顾四大家族为首的富豪新贵,俗称“四象八牛七十二金黄狗”。这个暴富阶层拥有的财富相当于清政府每年的财政收入。

英国人托马斯·阿罗姆大约是第一位到达南浔的西方画家。在他的一幅油画中描绘了南浔丝市的盛况:运丝船堵塞了河道,搬运工穿梭忙碌,水鸟和野鸭绕船嬉戏,河两岸古樟树遮天蔽日,远处是隐约的行人、石桥和东方的宝塔。一派“水市千家聚,商渔自结邻”的景象。随着金发碧眼的洋人的到来,以及富豪们的子孙走出家门,远渡重洋去求读、经商,寓居古老深宅的南浔人开始小心翼翼打开一道门窗,谨慎地试探和打量外面的世界、远方的世界——海纳百川,有容乃大。这个自足而保守的江南小镇开始醒悟,开阔了胸襟,似乎有了一点世界性的眼光。建筑学是一个有力的佐证,倾向于西化的红房子,小莲庄里的西式小姐楼、红砖牌坊,还有张石铭故居里巴黎气派的家庭舞厅、蓝晶玻璃、百叶窗和克林斯铁柱头,无不向我们透露着这样一个信息:百年前的南浔,其中西合璧的建筑风格以及伴随着这种风格而渐变的生活方式,无疑是那个开放时代的一个小小的缩影。

令人感兴趣的不是百年前南浔积聚财富的多少,而是财富的去向和归宿。除了个别不肖子孙享乐主义的挥霍,南浔财富有两个鲜明的流向:一是革命,二是藏书。这构成了南浔传统中两条扭结在一起的不可分离的血脉,亦文亦武,丹心侠骨与温柔敦厚,慷慨激扬与浸润书卷。前者的俊杰是张静江和庞青城,后者的代表是刘承干和蒋汝藻。

张静江当是民国革命最大的资助者,被誉为“革命圣徒”、“民国第一奇人”。这位在照片里总是坐在轮椅上的半瘫患者,这位被骨痛病折磨了一生的憔悴枯萎的老者,在他废墟般的身体内燃烧着一团不灭的生命之火、毅力之火——一个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的奇人。在张氏故居尊德堂内,有两幅楹联很值得注意,一幅是孙中山手书的“满堂花醉三千客,一剑寒霜四十州”,另一幅是翁同龢赠送的“世上几百年旧家无非积德,天下第一件好事就是读书”。豪情、侠骨、积德、读书……这是对那种渐渐失去的我称之为“南浔传统”的精髓部分的最好写照,它难道不也正是我们蒙尘的古老文明的基理与要义?

也许,在时光中,我们所拥有的只是失去、失去、失去,就像那些消失的花园、一度扑面的芬芳,就像藏书楼里散佚的不再回来的珍贵典籍,就像那些如众鸟四散的南浔优秀的子孙……我将南浔比作一棵树,一棵从水乡泽国生长出来的文明之树,譬如香樟树。雨后的南浔,香樟叶柔软地铺了一地。一棵树可以是新的,一种文明为什么做不到呢?一种文明也应该有自我修复、自我更新的能力。当香樟树在春天抖掉一身落叶,它也卸下了前世恩怨积蓄的繁华碎片——因为它要去新生。

乌镇:遗忘的福祉

遗忘是乌镇的福祉。

在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古镇改造、乡镇企业开发的热浪中,乌镇因为交通不便、地理位置相对偏僻,从而躲过了一场人为的浩劫。看看它的周边,平望、练市、双林、新市、崇福……这些著名的古镇,为了一时之利,老房子拆的拆,古桥毁的毁,河道填的填,变得面目全非,几乎认不出它们当初的模样了。

而乌镇,依旧完好无损地保存着它的一砖一瓦,保存着它的水巷、老街、古桥,保存着它旧时的风情民俗。

我出生的村庄庄稼村位于乌镇和南浔之间,距两镇都只有十来公里,但属于南浔。我有着儿时步行去乌镇的记忆,要穿过那么多的水田、桑园,要走过那么多的小桥,为的是去乌镇拍一张小学毕业照。我在西栅的唐代银杏树下玩过,没钱买午饭,吃了母亲塞在书包里的两只粽子。在东栅财神湾,这个繁忙的水面广场,交公粮的木船和水泥船挤得水泄不通,农民们将一筐筐金灿灿沉甸甸的稻谷挑上岸,用衣角拭去脸上、身上的汗水,然后满意地坐在饮食店里吃一碗馄饨……奶奶说,财神湾历来是乌镇最热闹的地方,做姑娘时她常去那里卖糯米镬糍,每年的香市和蚕花会最好玩,是不能错过的……

童年唯一的那次记忆远去了,但变得十分清晰、生动。现在的乌镇,这几年去过七八趟了,我似乎有了更多的视角去观察、品味这座如梦如幻的水上古镇——

两位戏子在修真观对面的戏台上看见乌镇。“从早晨八点到晚上十点,我们都会准点开演。我们演出的是桐乡花鼓戏,也叫鹦哥戏,一种快要失传的地方小戏。唱来唱去就这么几个剧目,连我们自己都快唱腻了。各位游客朋友们,千万不要取笑我们,不要用看出土文物和街头把戏的目光瞧着我们呀。我们的嗓子有点嘶哑,脸上的油彩抹得有点潦草,服装也旧了,几个月没洗了,但我们很卖力,全心全意为你们服务。再说,我们唱戏,既是娱乐你们,更主要的,是娱乐神的。神在哪里?神就是对面修真观里的观音菩萨和玉皇大帝。”

一位老师傅在皮影戏馆里看见乌镇。“确切的说,我看不见乌镇。我看见的是一块白布,用牛皮和羊皮制作的皮人,光与影的变幻,还有我专心致志的动作。确切地说,北方的皮影戏在乌镇应该叫做蚕花戏,从前在每年清明节的蚕花会上演出,农民,特别是乡下孩子,最爱看。确切地说,皮影戏是一种招魂术,是从前汉武帝思念死去的夫人李氏,大臣们为了安慰皇帝,用纸头做了李夫人的样子挂在帐中,又在帐后点起灯火,映出她的影子让皇帝看见而发明的。确切地说,我也有我的招魂术,我招来了孙悟空、白骨精、东海龙王、梁山好汉……”

三个老太太在老街深处看见乌镇。“我们三人有分工,捻线,纺丝,织绸,为了让游人看了高兴。旅游公司的人说这叫保护民俗传统。我们是他们请来的,每人每月发给250元工资。机子是从农户家里找来的,它们早已不用了。乌镇的好多东西都是从附近各地找来的,好多旧砖、旧瓦、旧石板都是买来的。喏,你们看到的百床馆里的那张拔步钱功床,可出了高价钿了,能睡下老地主的一大群小老婆呢。不要说你们在旅游,我们三个老太婆也在旅游啊。我们坐在这里,每天看到格许多的人、格许多的面孔,我们是在免费旅游噢。”

一对退休夫妇打开花格木窗看见乌镇。“到了晚上,整个东栅都黑灯瞎火的。只有上面的领导来了,灯才会亮起来。看来,乌镇的灯应该叫马屁灯才对。……对岸美人靠上那对男女已亲热老半天了,不像是谈恋爱的,倒像是偷情的。桥上又出现了三位奇形怪状的摄影家,去年他们就来过,在摆弄那么大的机器,看上去有点装神弄鬼……”

……

这些,就是我看到的乌镇吗?

它们是真切的,又是虚幻的。有时逼真得像一座坚不可摧的石拱桥、一个升起的翘檐,有时又好像是蒙蒙细雨中消失在小巷深处的一个暧昧的人影、一块蓝印花布上褪色的梅兰竹菊图案、一场皮影戏中隐去的皮人和影子。但他们看见的乌镇也是我的乌镇,就像留在我笔记本里的乌镇同样是属于他们的。

西塘:隐士中的隐士

我感到自己是在一个峡谷里。抬头望去,越过马头墙和过街楼,西塘的天空变成了“一线天”——这根细长的绳子,横过头顶,适宜于悬挂雨滴、星辰、云朵,适宜于鸟儿停在上面整理它们零乱的羽毛……

石皮弄,全长不足百米,却似乎要花很长时间才能走完它。你的脚步会一点点慢下来,带着沉思,直到静止在那里,变成一个惊讶的问号。弄堂幽深、逼仄,两人迎面相遇,需侧身收腹而过。两面岁月的老墙,两堵巨大的峭壁,向你移动。时光在那里留下它们深深浅浅的混乱笔墨:斑驳的石灰、裸露的青砖、苔鲜与杂草、朽烂的木门和生锈的墙钉……两张沉默记忆的面孔,带着难以觉察的呼吸,从左右两侧,向你移动、逼近,使容纳你的空间越来越小,使你失去此刻的立足之地——这是西塘的魔法:“过去”似乎早已取代了“现在”。

石皮弄只是西塘122条弄堂中的一条,还有不计其数的陪弄,隐藏于深宅的内部,或长或短,忽明或忽暗,在穿堂风的飕飕声里,在廊柱的霉味和地面升起的潮气里,仿佛已逝的女眷和佣人还在进进出出、忙忙碌碌,有时停下来窃窃私语,议论着主人家的秘闻和趣事。在西塘这座水乡迷宫,正是这些数不胜数的弄堂、陪弄,构成了隐秘的通道和潜在的网络。它们通向院落、厅堂、天井、阁楼、卧房,连接着左邻右舍,连接着寂静的安居和喧嚣的尘世,也连接着前世与今生。

如果说河流是西塘的动脉,街道是西塘的静脉,这些隐秘的弄堂通道就是西塘的毛细血管。它们隐得很深,容易被忽略,但西塘的血脉里有它们的涓涓细流,有它们散失又回来的古老记忆的点点滴滴。

站在永安桥上,沿胥塘河两岸,瓦房绵延,鳞次栉比。当你的目光游弋于西塘的房顶,你是逡巡在一片黛青的平原上。你一马平川地前行,遇不到突兀的“高楼大厦”的阻挡。即便像王宅、倪斋这样的望族“豪宅”,也内敛起某种世袭的奢华,降下翘檐和高耸的马头墙,隐匿于大片普普通通的民居中,只愿成为其中的一部分——唇齿相依、与民同乐的一部分。

王家的种福堂是西塘最为体面的大户宅第,七进深,百余米长。临街的门厅(头进)是一处低矮的平房,非但不显眼,看上去还有些寒伧、简陋,院门也十分局促、狭小。我百思不得其解:这就是王家的大门吗?那些大件物品,譬如家具什么的,是如何搬进去的?总不至于拆了院墙搬运吧?费了半天,答案才终于找到:原来王家的大门是开在后面的,从前面向大片茂密的桑园,再外面是沼泽和田野。好一个隐而不露的“豪宅”。

我恍然大悟,不禁佩服起他们的生存智慧来了。所谓“以暗为安”,所谓“银不露白,暗可藏财”,看来,王家的子孙是深谙其中的道理的。自从御营司都统(皇家直属部队司令)王渊死于南宋高层的争斗,树倒猴狲散,一个曾经显赫的家族流离四散,其中一支来到西塘。这些军人的后裔,见过太多血腥的厮杀、征战,现在放下刀剑拿起锄头,过起了隐居水乡的逍遥生活。他们代代相承,一住就是几百年。他们的血统变了,少了些杀气,多了点隐忍。而这种隐忍精神,正是西塘的温婉良善之气滋养哺育出来的,是他们放下“干戈”后找到的“玉帛”。

从前出没于太湖一带的水盗,当他们来到西塘时,常常觉得无富可劫——有钱人家都藏哪儿去了?难道躲水里或地下去了不成?他们有的悻悻而归,有的被西塘的恬淡安宁吸引住了,竟有些依依不舍。有的水盗干脆隐姓埋名,在西塘定居下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开始了痛改前非的新的人生。

西塘是一部水写的书,蕴含着无言的规劝、教益和启示。

而隐逸是吹拂在西塘上空的一股持续的清风。

好多朋友都津津乐道于西塘的平民气质,称它为真正的百姓安居图,江南微型的清明上河图。它浑然天成,不事修饰,温暖、平易、亲切,是再好不过的人间家园。其实,西塘的精髓只有一个字——隐。隐于水乡泽国,隐于吴根越角。它是江南小镇中的隐士,是隐士中的隐士。

鳞次栉比的瓦房倒映在胥塘河里,风吹过,波浪起伏,使之颤动、变形、破碎,化为细小的涟漪散去。但很快,水的平静就治愈了它们,将它们重塑为一个整体,一幅梦境般的水墨画。此时此刻,西塘卧在水里,透明而沉静,是水的一部分。

应该写写西塘的廊棚。在江南,我没有见过比它更长的雨伞了,绵延长达1500米。这一建筑学上的“灰空间”实乃出于西塘先人良好的公德意识:为行人遮烈日,挡风雨。当你在古镇的廊棚下漫步,西塘为你撑着一把伞——一把江南最长的伞。

千百年来,西塘人因袭祖训,过着一种与世无争的自足安宁的生活。外面的世界,只需一堵砖墙、一扇门窗,就永远将它挡在外面了。而西塘,如同一座坚固的水上城堡,蕴藏着一种温和的不可侵犯性。人们种田、养蚕、打鱼,经营店铺,出售特产,精心栽培照料杜鹃——他们珍爱的“花中西施”(白居易语)——他们已有了一百多种“西施”,他们还要种下更多的“西施”……

同里:“思”的遗产

我记忆中的同里停留在一个安静下来的时辰:黄昏。

事实上,那些幸存的江南古镇都被这个时辰笼罩着。老房子、老街巷、老桥、老人……幸存的江南古镇是一个黄昏,一座衰朽颓丧的暮晚之躯,一种幽暗深沉的老年之思。

黄昏从环抱同里的五个湖泊中升起,像一个熟门熟路的回家的人,带着水泽和田野的气息,登上同里的七座“岛屿”。这些浮出水面的圩和埭被河流分开又由古桥相连在一起——黄昏徘徊在七座孤岛,徘徊在十五条小河、四十九座老桥,徘徊在退思园、明清街、珍珠塔……

同里被誉为“桥的王国”。现存的四十九座桥中,要数太平桥、长庆桥、吉利桥最出名。同里人至今保持着走“三桥”的旧俗。结婚、生子、祝寿,要绕“品”字型三桥走一遭,嘴里念叨着“太平、长庆、吉利”,为的是消灾避邪、祈安求福。现在,到同里的游客,大多要郑重其事地走一走三桥,桥上总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有一座桥被遗忘了。那就是位于镇东南的普安桥(小东溪桥)。它是一座安静的甘于寂寞的桥。然而它西侧的桥联却吸引了我:

一泓月色含规影,两岸书声接榜歌

它所表达的仍是安静——月色与书声天然交融的安静。宋元以来,同里“儒士大夫彬彬辈出”,这与它的兴学重教之风有关。以读书为正途,以科名为追求,曾是一种时尚,同里也不例外。同里的骨子里有浓浓的书卷气,有经久不息的琅琅书声。在我看来,一个人文气质的同里,既是一位苦思冥想的深沉老者,也是一个厮守青灯黄卷的莘莘学子。

同里人称小东溪桥为读书桥。我喜欢这一称呼。类似读书桥上内容的对联还在别处出现:

种竹养鱼安乐法,读书织布吉祥声。(退思园)

闲居足以养老,至乐莫如读书。(嘉荫堂)

退思园里的这幅对联位于菰雨生凉轩一面西洋镜的两侧。镜子和对联都可以用来映照自己,提醒并告诫自己。1884年,遭弹劾的任兰生回到故乡同里请来画家袁龙设计建造退思园时,也许的确是抱着一种“退思补过”的心理的。当这位年薪两千的“军分区司令员”耗费十万巨资建造自己的私家宅第时,他退的是哪一种“退”?思的是哪一种“思”?这就不得而知了。而三年后退思园刚竣工,接到朝廷旨意后立马匆匆赶去复职时,任兰生的退思的确让人有点生疑了。“退”是假,“进”是真,才是他不可更改的命运——在退思园没住几天,一年后他就死在任上。

当一座旧时官僚的私家花园变成今人共享的遗产时,一面镜子、一幅劝人读书织补以求安乐的对联,无疑是遗产中的精华所在——一份“思”的遗产。

同里现存三十多处私家宅园中,深藏着一些旧时名媛闺秀居住的绣楼。她们环境幽闭,光线昏暗,通道狭窄,连着草木萧瑟的后花园。那里的激情与泪水、疾病与芬芳已蛛网尘封,被岁月压在箱底,不为我们所知。在几乎禁闭的与世隔绝的人生中,这些多情而敏感的女子学会了顺从和忍耐,用吟诗作画来打发寂寞孤单的时光。诗,在她们手里是一件温柔的武器,却又那么易碎。殳默“生有奇慧,九岁能诗”,16岁夭亡,留下一册薄薄的《闺隐集》。沈瑞玉著有《绣余吟稿》,为她作序的是母亲张羽仙。费温如“幼承母教,好读书,爱通鉴,既工诗”……

她们的生命纤细而脆弱,她们的诗篇清纯而吐芬,她们的低吟浅唱为同里一脉相承的人文传统增添了一缕若隐若现的独异的清香。

周庄:沈万三传奇

几只青蛙、一只聚宝盆,出现在沈万三的发迹传说中:

沈万三生于南浔,从小跟着父亲种田养鸭,靠卖泥玩具过日子。一天,他到泥塘边挖泥做玩具时,从捕蛙人手里救了几只青蛙,并将它们放生。晚上,几个青衣人来到梦里,向他频频作揖:“感谢救命之恩,日后定当报答。”几天后,他去河里捕鱼,奇怪的是,撒网五次,五次都网到同一只泥瓦盆,盆里还坐着几只“呱呱”叫的青蛙。沈万三将它抱回家,当鸭食盆用。

原来,是获救的青蛙——梦中的青衣人——报恩来了。这只泥瓦盆就是聚宝盆。有了它,一把稻谷能装满一船舱;有了它,粪土能变黄金;有了它,沈万三就“左脚生金,右脚生银”。后来,沈万三带着家人和聚宝盆离开南浔,摇船来到周庄,隐居起来了。说是隐居,其实是将自己放到显赫而动荡的命运中去了。

类似这样的传说还很多,都与他不可思议的个人财富有关。说他充军去云南时,带着五个儿子同行。这五个儿子是金、银、铜、铁、锡,因此他身边总是金光闪闪。皇帝得知后,下了一道圣旨,将五个儿子就地处死。圣旨一到,金、银、铜、铁四个在身边的儿子当场被杀,血洒高原,化为铜矿。因此云南铜矿多,尤以含银的白铜最有名。锡是一个瘸子,走不快,落在后面,后来在个旧跳崖自尽,所以个旧锡矿多。

在正史和地方志中,有关沈万三的史料并不多见,有关他发迹原因的记载更是难见。有的说他是靠“躬耕起家”的,后来又得到了吴江陆氏赠送的资产,说明他拥有比较雄厚的田产和财力。但这些,不能构成他“富甲天下”成为江南首富的资本。在众说纷纭中,我比较倾向于“通番说”。“苏州沈万三一豪之所以发财,是由于作海外贸易的。”(吴晗语)沈万三利用周庄水路交通的便利,以及白蚬江西接京杭大运河、东通浏河的优势,将周庄变成了一个粮食、丝绸及多种手工业品的集散地和交易中心。内外贸一起抓,内贸主要做粮食和煤炭生意,外贸侧重江南一带的土特产和手工艺品,运往南洋的船舶上常常装满丝绸、刺绣、陶瓷、竹器、茶叶、脚炉、白酒等。

民间说,沈万三拥有田产三千顷,他的大粮仓占地一千三百亩,在东庄到银子浜一带,还有一座大花园和一座银库。然而这可能只道出了他资产的一二。明初,朱元璋以应天为南京,沈万三向新王朝献粮一万石、白银五千两,还有龙角、黄金、甲马等礼品。他在南京有“廊庑一千六百五十四楹,酒楼四座”。朱元璋修筑南京城墙,他包下了从聚宝门到水西门一段三分之一的工程,加上路、桥、水关、署邸等配套设施,占到总工程量的近一半。

此时的沈万三,是帝国的资助者,皇帝的红人——正是春风得意马蹄急呢。得意之时,难免脑子发胀,容易出错。也许是喝了点酒,又受到了皇帝的表扬,他又主动提出要犒赏军队。皇帝问如何犒赏。沈万三拍着胸脯说:“每个士兵发一两银子,也不过几百万两罢了。”皇帝一听,警惕了,也生气了:“你,沈万三,一个商人,难道要收买我的军队不成?”一怒之下,皇帝定了沈万三死罪,立马要斩。幸亏皇后求情,才改为发配云南。

这件事,彻底改变了沈万三的个人命运,加之后来接踵而至的一系列打击,其家族也开始走向衰败。

看来,有着超凡商业天赋和经营智慧的沈万三并不懂得月满自亏、暗可藏财等朴素的道理。他讲气派,喜排场,生活奢华挥霍。拥有妻妾13人,常陷于女人间的争斗而筋疲力尽。他喜欢在家宴请宾客,“家有筵席,必有酥蹄。”这种俗称万三蹄的酥蹄,选用上好的猪后腿,加调料,在大砂锅里煨焖一天一夜而成,上席时要有整整一桌精选的蚬江水鲜来陪衬:鲈鱼、白蚬、银鱼、鳗鲡、甲鱼、水晶虾……看来,他是一个狂热的肉食主义者。翻阅史料,未见他有赈灾济民、修桥筑路之类的义举。而像这种造福百姓的善行,一般地方志是不会疏漏的。

……几百年过去了,一个幽灵仍在周庄徘徊、游荡——沈万三是一个传奇,一个神话,更像一个巨大的影子,笼罩在周庄上空,久久不能散去。街巷狭窄、店铺林立的周庄,有“中国第一水乡”之称,但看上去更像一个热闹的商业集市。过街骑楼和临河水阁还在,驳岸石栏和墙门踏渡还在,但恍如梦中,已不知今夕是何夕了。“家家踏渡入水,河埠捣衣声脆”的水乡动人画面渐渐淡去了,而有关沈万三的传奇仍在改编、演绎、凸现。他如同一位不在场的演员,一位隐形主角,穿着看不见的戏服,只要布景和道具还在,他就会没完没了地演下去。游人如织,摩肩接踵,沈万三,这位江南首富的发迹史,仍是现代人心中的神话,人们津津乐道地谈论他,更渴望效仿他,从生活的淤泥中挖出一只只聚宝盆……

离开集市般的周庄,来到镇外的银子浜。传说,沈万三死后,尸体由家人从云南秘密运回故乡,埋在银子浜的水潭深处。“银子浜为沈万三园居,湖石尚存,浜尽处有水一泓,下通泉源,迂回曲折,旱岁不枯……水底有古墓,紧实完固,当秋水澄清之际,可俯而瞰焉。”(明·杨循:《苏谈》)正午烈日下,我看不见万三水冢,只看到两位疲惫的船夫在打盹。传说水底埋了十万两银子,那么,银子也一定在打盹。

甪直:写给陆龟蒙的信

甫里先生,现在我来到你的墓前——我从陈墓赶到甪直,是专门看你来的。在陈墓,我去瞻仰了一位南宋妃子的水冢。女士在先,先生在后,这一点,你大概不会介意的吧。

今天是2004年5月28日,天气晴好,你的墓地坐落在一片明媚的阳光中。偌大的墓园,空阔而幽静,知了叫得时断时续,好像在练声,告诉我们夏天已经来了。沿墓道两侧,一边是葱郁的松柏,一边是茂密的修竹。春笋还在一个劲地往上长,似乎它们并不认为春天已经走远了。这片小小的竹林就像是你的书桌,而疯长的笋就是你的笔——倒插的可以写出动人诗篇的笔。

你离开这个世界已经一千多年了。一千多年中,有多少被遗忘被葬送的人和事啊,即便曾是显赫一时的人物和轰轰烈烈的事件,都已成了历史长河中的过眼烟云。而甪直人一直没有忘记你,把你视为真正的隐士和布衣诗人,因为你就是甪直的灵魂。你的墓多次被毁,但宋元明清历朝历代以来,都有人修缮它、维护它。他们当中有你的世孙,还有仰慕你的文人、外乡人、地方小吏。最近一次重修是在1986年。清风亭和斗鸭池都是新的,而两只石槽,是你养绿头鸭的遗物。还有三株古银杏树,据说是你亲手所栽,它们已长得像三把巨型的伞,看望你的人来了,可以坐在下面纳凉、避雨。

我不能想象你生活的时代甪直的样子。但现在的甪直,基本保持了明清时代的旧貌,有那个时候的老屋、古桥、水巷、石驳岸,如同时间的一次停顿。甪直毗邻苏州,是一个丰饶富庶的“水云之乡,稼渔之区”,也是理想的归隐之地。自你以降,这里就成了“高人遁迹之地”——隐士们的圣地。“自唐陆龟蒙风节流传,今里中犹尚道义,士朴雅少奔竞,民质直少浮夸。”这就是说,你既带动了吴中文人雅士们的归隐之风,同时又熏染了甪直质朴的民风。

而你自己,又承接了哪一种传统呢?当然,你的归隐首先是一次彻头彻尾的个人行为,与任何人无关,但同时,翻检历史也有线索可寻,那就是从老庄到陶渊明、谢灵运,再到孟浩然、王维的“隐逸”的传统。然而,你与他们还是有所不同。就说前唐的孟浩然和王维,一位过着半官半隐的生活,另一位则是贵族、居士和庄园主。而晚唐的你,在归隐上就比他们两位走得远,也彻底得多了。更彻底的归隐,就是把自己变成一介布衣、一位农夫、一个乡下人。

在甪直,你有四百亩地,三十间房子,十头牛,十几个雇农。按现在的说法,已在“小康”生活水平之上。你常常下地耕作,插秧,割稻,“躬畚锸,率耕夫以为具。”雨涝季节,带领农人修筑堤坝,疏浚河道。乡邻和路人常常不理解你:一介书生,何苦如此呢?你回答说:“尧舜霉瘠,禹胼胝,彼圣人也;吾一布衣,敢不勤乎?”

你对农具很有研究,著有农书《耒耜经》,为的是“以备遗忘,且无愧于食”。书中介绍了犁、铲、耙、碌碡等农具的制作及使用方法。犁由直辕改为曲辕,就是你发明的,它大大提高了生产效率。你还研究渔具,写有各种渔具诗二十一首。你对樵事也有兴趣,著有《樵人十吟》。

你躬耕而逍遥,自称“江湖散人”。“散人者,散诞之人也。心散、意散、形散、神散,既无羁限,为时之怪……”在散淡悠闲的日子里,你常常“有意烹小鲜,乘流驻孤舟”“朝随稚子去,暮唱菱歌还”。有时,乘一叶扁舟出游,“设蓬席,赍一束书、茶灶、笔床、钓具、棹船郎而已。所诣小不会意,径还不留。虽水禽戛起,山鹿骇走,不若也。”这种逍遥自在的生活,难道不是一首“行动的诗”?

你嗜书如命,家有典籍万卷,是个藏书家。你有洁癖,“几格窗户砚席,剪然无尘埃。”你性情中的洁癖尤甚:“性不喜与俗人交,虽诣门不得见也。不置车马,不务庆吊。内外姻党,伏腊丧祭,未尝及时往。”你好饮,但酒量不太大。你夫人蒋氏好像比你更能喝酒,说“但得樽中满,时光度不难”,大有晋人风度。多年前,我读过你的一首饮酒诗,至今记忆犹新:“几年无事傍江湖,醉倒黄公旧酒垆。觉后不知明月上,满身花影倩人扶。”有人说你的诗写得黯钝、险怪,是不公平的,从这首诗可以看出你的真性情,如此天然率真。

甫里先生,你的长眠处是个好地方。旁边是江南名刹保圣寺,它以壁塑罗汉著称于世。现存罗汉像九尊,神态逼真,栩栩如生,在中国古典艺术史上,代表了“金饰佛像”向“泥塑艺术”的演变。它们历经劫难留存下来,是在为你守灵吧。如果说这些泥塑罗汉代表了甪直的形象和神态,那么你就是甪直的气韵和魂灵啊。

甫里先生,我有一个小小的遗憾。不知是人们的粗心还是疏忽,你的斗鸭池里空荡荡的,石槽边也听不见嘎嘎鸭叫,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下次来甪直,我一定要带几只绿头鸭来养在池子里,如果你不反对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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