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读亚里士多德《诗学》中的悲剧净化
2012-08-15皇甫伟华北电力大学外国语学院北京102206
⊙皇甫伟[华北电力大学外国语学院, 北京 102206]
在目前社会,因负面情绪而造成的社会悲剧层出不穷。如何设计适当的教育原则,以培养人形成正确的价值观,并有利于在生活教育、情绪教育、道德教育、文化艺术教育等教育内容诸多方面塑造学生合格的人格变得甚为重要。亚里士多德(Aristotle)《诗学》(Poetics)的主要探讨对象是悲剧和史诗。其中提到通过悲剧引发怜悯和恐惧等情感使人得到情绪的疏泄,也即悲剧的净化(Catharsis)作用,无疑是为现代人复杂纠结的内心世界寻找到了呼吸新鲜空气的窗口,也是从更柔和、艺术、人性化的角度来分析和处理目前的教育问题和教育危机。
《诗学》写作年代久远而且久经战乱,由后世学者的大力考证,才有了多个语言的译本。为了最大限度消除版本歧异、翻译讹误与解释分歧的问题,遂以1996年商务印书馆出版的陈中海译注《诗学》中文版本为基准,并对比参照1909年Oxford出版社的Ingram Bywater译注的英文版本。本文采用文献分析和理论探索的研究方法,参考其他学者对《诗学》悲剧思想的相关研究论述,针对《诗学》中所提及的悲剧净化及其教育蕴含作深入探讨。
一、悲剧净化的过程 《诗学》第六章提出了西方文学和艺术史上第一个完整的悲剧定义:“悲剧,是对一件重要、完整、颇有规模的行为的模拟,它使用美化的语言,分用各种藻饰于剧中各部,它以行为的人来表演而不作叙事,并凭借激发怜悯与恐惧以促使此类情绪的净化。”①什么是“净化”?国内学者历来争执不休,但总体看可分为两派。朱光潜为代表的“宣泄派”。朱光潜《西方美学史》第三章指出,“净化”的真正解释要在亚里士多德的《政治学》第八卷中,认为净化是可以借由艺术使某种过于强烈的情绪因宣泄而达到平静,得到的一种无害的快感;罗念生为代表的“陶冶派”认为伦理德性要求中间性,调适陶冶,形成习惯,获得心理健康,从而培养伦理德性。本文作者认为《诗学》中的“净化”是一种理性地观看悲剧所产生的教育价值,即通过戏剧观看,可以把一个无知、偏执而陷溺在感性世界的人升华、陶冶成为一个通情达理、情理交融的智者。简言之,亚里士多德的净化的概念从感性过渡到理性,并超越了医学、伦理和宗教所解释的领域,而升华成人文学审美和人生教育哲学的内涵。
在观赏悲剧时,情绪净化的过程也是悲剧情节逐步发展变化的过程,且由于《俄狄浦斯王》(Oedipus the King)是亚里士多德最推崇的完美悲剧范本,故以其情节为例来阐述情绪净化的过程。
人在日常生活中因时运不济、命途多舛、遭遇不顺,而产生悲哀、无奈、矛盾、冲突、挫折、焦虑、忧郁、沮丧等各种负面情绪,而这些负面情绪残留并累积在心里,便成为情绪垃圾,需要找寻渠道释放压力。在《俄狄浦斯王》剧中,宴会上俄狄浦斯被暴露非国王亲生子,后其求问神谕获知自己将会弑父娶母的预言,遂又在怀着害怕、担忧、沮丧、自怜的情绪离开家乡的路途中贸然杀害主仆数人。观众在观赏戏剧的同时,为俄狄浦斯可能的下场担忧,并感受到相关的负面情绪,无形中将自己的日常情绪投射至戏剧中,且随着情节推进而逐渐累积。
悲剧是人类丰富情感的产物,所以能在较短的时间内将整体故事呈现出来。所以悲剧常能激发欣赏者的强烈情绪,其情绪爆发时的强度往往远超过日常生活所累积的负面情绪。以《俄狄浦斯王》为例,在俄狄浦斯被当做降魔除恶的英雄拥戴为底比斯国国王,娶了皇后之后,却因瘟疫的盛行引发神明降灾的恐慌。因此俄狄浦斯按照神谕显示要将杀害前任国王的罪孽之徒赶出国家以消灾祛祸,下令全力追查凶手。盲人先知的指认和妻子对前国王外貌和遇害地点的描述,俄狄浦斯开始感到有些担忧。这将会引发事实的揭晓和难以面对的悲剧极限状况,在悲剧高潮之前,这一段宁静且符合逻辑的情节推进,其实都是为了将情节推到最高点而准备。观众的情绪也在短时间内历经跌宕起伏。
随着悲剧情节发展,逐渐推进到引人入胜的高潮,也将人的情绪带到高潮,甚至不知不觉达到精神亢奋激动的状态,引发出蓄积在内心深处的众多潜藏情绪。在《俄狄浦斯王》中,科林斯国的使者来访揭露了俄狄浦斯的身世之谜,事实顿然明朗,这在亚里士多德《诗学》第十一章讨论情节时,称之为“突转”(peripety)和“发现”(discovery)。②情节推演将剧情带到最高潮,观众的情绪也随之发展到最饱和阶段。最终,俄狄浦斯刺瞎自己的双眼,选择流浪受苦来赎罪。欣赏者内心由最紧张激动的状态刹那间回复宁静、轻松和舒畅。亚里士多德称此放松与释怀,情绪趋于缓和的状态为悲剧的快感。这是一种感到生命力宣泄的畅快感,同时在怜悯与恐惧中感到振奋,得到审美活动的愉悦感。内心原本纷繁芜杂的负面情绪都随着戏剧的情节发展倾泻而出,让我们得到理性与感性的平衡,充满力量来面对新的人生课题与挑战。
如果将上述欣赏悲剧时的情绪强度加以总结,随着时间的延伸和发展情绪的强度会跌宕起伏,总的来说是从日常生活所积累的点点滴滴的负面情绪,到悲剧剧情逐步发展时的强烈情绪的预备激发,到悲剧高潮时的情绪迸发,最后到悲剧结束时的情绪逐步缓和。
二、悲剧净化的正向性 悲剧的净化作用具有积极正向性,对于总是充满挫折与苦难的人生而言,是一剂抚慰人心灵的良药。无疑,净化过程能让负面情绪得以宣泄,还能通过崇高与悲壮的感情来提升人类内心的生命能量,并寻找一个激励自己的心灵慰藉,以超越厄难,最终达成理性和感性的健康和谐的均衡。
作为亚里士多德《诗学》审美特质的统领是他的“中道”思想,即美德须求适中,情感需求适度。③过与不及都会导致情绪宣泄偏离常轨。《诗学》第六章对悲剧定义的最后一句话提出,“悲剧借引起怜悯与恐惧来使这些情感得到净化”④。所以,悲剧便成为最安全的释放情绪的渠道,通过戏剧化的投射技巧来完成情绪宣泄的过程。戏剧也比别的任何文学形式更能使我们感动,它最大限量地唤醒生命的能量,并使之得到充分的宣泄。⑤悲剧更是能表现人物在生命最重要关头的动人生活。悲剧人物性格的鲜明展现,经由投射作用,让观众也一起激发生命能量,感受激情。
悲剧里不光是有巨大的痛苦,最重要的是还有对待痛苦的方式。没有对灾难的勇于挑战、勇于反抗,就没有悲剧。人们会明白除了逆来顺受之外,还有另一条艰难但能彰显个人意志的路可走。以《俄狄浦斯王》为例,在命运的捉弄之下,俄狄浦斯逐渐步入悲剧,并想一死了之,然而在澎湃的情绪逐渐冷静后,他选择以放逐来洗清自己的罪孽,他选择坚强地活下去,在无尽的黑暗中流浪,因为他愿意坦然面对自己的命运,而非以死亡来逃避。通过这种悲壮的选择,以证实其人性的不可侮。个人理想与社会生活往往存在矛盾的层面,挫折、困顿、打击等荆棘蔓生于人生道路上。观众经由观看悲剧所展现的赤裸裸的人生苦难,便能重新认识旧有的自我,启发顿悟,并对人生有新看法。那就是,要跨过磨难,势必得血淋淋地披荆斩棘奋战一场,即使有时会遍体鳞伤。因此,当面对无可避免的挫折时,人们往往需要同时寻找另一个激励自己心灵的慰藉,以超越厄难。这是获得净化和救赎的一个方式。
总之,痛苦与挫折蕴含深刻的力量,当这些负面的力量通过情绪净化,便会转化成正向的推动力。因此负面情绪若能得到完整的净化,无疑地便能缔造更为和谐的人生态度。
三、悲剧净化功能在教育上的应用 《诗学》中的悲剧净化负面情绪功能对当前教育领域的诸多议题都有启发。下面将以《诗学》中悲剧净化功能的启示,从教育原则和教育内容两方面,来探讨悲剧净化在教育议题上的应用。
从教育原则来看,悲剧净化提醒教育者要有同情心,要接受负面情绪的合理性,要时刻自我反省,要做平衡情绪的中庸者和充满想象的创造者。同情心强调的是设身处地的理解,因为要在观看悲剧时让人们激发哀怜和恐惧的情绪,必须具有同情心,这与儒家的恕道有相通之处。教育者在教育中不必对学生所暴露出的消极、负面情绪谈之色变。有困顿的情绪和处境完全是合理的。正如在欣赏悲剧时,澎湃的负面情绪反而是心灵净化的必须过程。身为教育者,要欣赏成功,也要欣赏失败,要给负面情绪给予成长土壤的养分,细细培育与照料,才能超脱挫折,让学生获得重新进步。另外,根据亚里士多德《诗学》中的悲剧理论,悲剧主角总是有着性格上的缺陷,而这性格上的缺陷普遍存在于人性中。教师应当时时反省自己,没有人是完美的,有可能会因为个性上的缺失而造成不断失误,因此教学者不应当固执己见,而是要经常自省,以矫正教学行为。同理,一般人的生活中总是无法避免情绪的滋生与侵扰。维持情绪的和谐与平衡,对教育工作者而言是必要的,应通过各种渠道来释放自己的压力与情绪,让身心重新恢复和谐。在欣赏悲剧时所获得的“中道”思想的指导下,教学者也可管理自己的情绪抒发与情绪控制,以维持观点的客观公正。
从教育内容来看,悲剧净化可以在生活教育、情绪教育、道德教育和文学艺术教育超越目前社会只重视智育的学习,从而拓展课程内容学习的知识范畴,让学生得到全面成长。第一,若要达到亚里士多德悲剧净化的效用,学习者必须勇于面对难题和挑战生活,因为感人的震撼和深厚的寓意注定要与艰难相伴随;也必须乐于分享交流,因为悲剧中的情绪缓和不光是个人情绪抒发,也是和别人分享自己的情绪,从而使紧张状态松弛。第二,依据亚里士多德悲剧净化的理论,合适的情绪有作为行为动机的作用,即情绪可转化成升华的动力,具体来说是“以理导情”,以理性来疏导过多的情绪,先让情绪放肆宣泄,再回归理智反思;“以理化情”,将负面情绪运用到改善自我上,促进灵魂攀升,其结果就是达成一种情理交融的和谐人格,让自己的情绪保持中庸之道,持中而行。第三,《诗学》中在所提到的悲剧主角人物是既不十分好也不十分坏,往往遇到两难的抉择,这十分适合学生对道德概念的情绪感受,因此可通过观看悲剧,教学者可用两难情境来进行道德价值的澄清,并结合情理培养学生成为道德自律的人,成为知善、乐善与行善等具道德教养与成熟的人。第四,可利用悲剧欣赏培养学习者对文学艺术的鉴赏能力,因为悲剧可让人愿意以亲近的方式揭示现实的处境,将痛苦转变为知识,而不至于对自己的处境感到孤独和彷徨;甚至也可让个体彰显其特色,自由发挥其个人特质,借由对悲剧的自由再创作来表现自我。
①②④亚里士多德:《诗学》,陈中海译注,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第63、89、64页。
③罗璇:《亚里士多德文艺审美观中的伦理意识》,《上海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4期,第93—96页。
⑤朱光潜:《西方美学史》,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5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