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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荫桓《三洲日记》之西方戏剧史料拾遗

2012-08-15金亚迪河南大学艺术学院河南开封475001

名作欣赏 2012年9期
关键词:日记戏剧文化

⊙金亚迪[河南大学艺术学院, 河南 开封 475001]

晚清名臣张荫桓一生可谓波诡云谲,颇富传奇色彩。他早年虽科举不第,但才具非凡,精通外务,以捐班身份不断升迁,累官至总理各国事务衙门大臣兼礼部右侍郎等,位至卿贰,权重一时。后因支持戊戌新政,在1900年庚子事变中,被慈禧下令处死。张荫桓曾于1885年至1889年任出使美国、日斯巴尼亚(西班牙)、秘鲁三国大臣,著有《三洲日记》,记述其海外见闻。与大多出使日记不同,《三洲日记》除使事交涉之外,颇重日用伦常,交友、看戏、茶会、旅行、西洋绘画、斗牛、催眠术等,靡所不记,文笔雅致,气韵生动。笔者在阅读中发现,《三洲日记》中有丰富的西方戏剧史料,但尚未引起重视。

张荫桓是为数不多的熟练掌握英语的出使官员,故而在日记中有不少详细记述戏剧演出盛况和剧情故事的文字,其对西方戏剧的关注和熟悉程度仅次于著有八部《航海述奇》的张德彝。①作为初至域外的中国文人,如同一个旅行者习惯于用本土文化的眼光来审视和看待异质文化一样,张荫桓对西方戏剧的理解和解读,往往只能从中国传统文化资源中寻找对应之处。因此他对西方戏剧的记述也是有选择性的。光绪十三年八月二十九(1887年10月15日),张荫桓在纽约“晚观水法英剧,情文并美”。他用了近两千字的篇幅详述剧情故事,洋洋洒洒,蔚为大观。剧情曲折离奇,颇有中国武侠小说式的传奇色彩,他说:“戏识其略,有能为传奇手笔点缀成文,为义侠者助,此西剧之可观者也。”在他看来,此剧之可观,是因为曲折离奇的故事情节有改编成侠义小说的价值。光绪十五年正月二十九(1889年2月28日),他在华盛顿观看一部讲述孪生兄弟同生共死的戏剧,讲述哥哥为弟弟复仇,不惜寻死。他为剧中兄弟手足深情所感动,详细讲述情节之后,不禁感慨,“昨观英剧,情节甚佳。西俗伦常之道漠然,此剧殆仅见者,因撮记之”。张荫桓认为,中西文化差异最大者在孝义之道,“中国能立国如是其久,为声名文物所宗,殆一孝字为根柢。人能孝亲则尊君亲上,老老慈幼之心油然生矣,一切制度悉从此出。西人多不谙孝字之义,故风俗总不醇,国祚亦不永”。可见,他之所以将此剧详细描述,乃为表彰此剧表达的兄弟伦常之道,正与中国传统儒家纲常伦理契合。光绪十四年正月二十五(1888年3月7日),张荫桓在华盛顿参加美外务部为前任总统加非(即美国第20任总统詹姆士·加菲尔德)的遗属筹款举行的戏剧义演活动,见“良家子女登场演剧,无说白歌唱但举手比拟而衣饰甚华。所演多罗马旧事,随意牵合,略如京戏之十八扯,戏竟跳舞而散”。《十八扯》为京剧传统剧目,讲述孔亨入京应试,其母虐待孔亨妻,罚其柴房推磨。孔亨弟孔怀与妹妹孔秀英同情嫂子遭遇,背着母亲悄悄到磨房安慰嫂子。兄妹串演诸戏,为嫂嫂消烦解闷。这实际上是一种串戏,虽有剧情,但无固定演法。原系乱弹腔,后以京昆杂串,演变为单串京剧。戏中演员可以发挥自己特长,随意串演,展现各种技能。这出戏剧无说白歌唱,应为哑剧一类的情景喜剧,情节不紧凑,自然让他想起了京戏《十八扯》。需要指出的是,晚清中国人对戏剧的认识极为宽泛,张荫桓对戏剧的分类概念就比较模糊,他将魔术、杂技、电影以及略带情节的歌舞节目均当成戏剧,即“百戏杂剧”。如光绪十三年十一月初十(1887年12月24日),正是西方圣诞节前平安夜。他应邀赴友人郁文家中做客,“郁文合家人妇子作杂剧。灯后往观,坐客百十。所演北冰洋雪景,郁文自蒙皮为白熊,与小女儿跳跃,别一老者浑身雪点,状如货郎,分给诸孩嬉具,西谚所谓山特呵罗士也,中置一树,满缀友朋赠遗之物”。张荫桓显然将西方人平安夜里扮成圣诞老人的家庭游戏也当做“杂剧”,“山特呵罗士”即英文圣诞老人(Santa Claus)。在辞旧迎新之际,观此一家其乐融融,张荫桓不禁有“客中寓目,徒深异乡之感”的感慨。

张荫桓不光记述了观看西洋戏剧的感受,尤为难得的是,《三洲日记》中还有一些西方人演中国戏的相关记述,言简意赅,弥足珍贵,可补近代中西戏剧交流研究史之阙。光绪十四年二月二十六(1888年4月7日),张荫桓与墨西哥驻美大使罗陆美会面,“言鸟约近有西人作华剧,衣貌宛肖,且能华语。其剧本曰《北京珍珠》,羌无故实,尤可笑”。虽然此剧张荫桓并未亲见,而且《北京珍珠》之剧情亦不可考,但至少说明当时已有西人能用中文创作中国题材的戏剧。不过从“羌无故实,尤可笑”的评价来看,当时的演出效果似乎并不怎么好。同年四月初八(1888年5月18日),张荫桓应戏院老板再三邀请,赴剧场看了一部西人演的华剧:“西人近演华剧,购得行头一副,旗伞均备,台上陈设有螺钿几桌,务求肖似。又供一木像。所演中国新昏庙见,令人绝倒。西人好奇,观者如堵。要之声音笑貌,茫无影响,是尤优孟不若矣。园主人频请观,聊慰其意。”这应该是一出中国喜剧,道具布景力求神似,中间涉及到庙宇中的新婚场景,演员演出亦甚卖力,“笑果”不错,令人绝倒。不过虽然观者如堵,但在张荫桓看来,西人不懂华剧,无异东施效颦,太浅薄了点,毕竟中国文化之精髓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掌握的。出于对中国传统礼乐文化的自负,张荫桓对西方艺术家试图学习中国音乐文化的尝试,多轻蔑视之。如光绪十三年三月二十八(1887年4月21日),张荫桓应邀赴宴,“布朗设饯于家,编邀鸟约富人同叙,出现中国乐器图,《大哉孔子》之歌竟用西文译出,又以意为音乐节奏,西人好古,大都类此。末乃并译《三月三是清明》小曲,殊不经耳”。《大哉孔子》之歌应为西晋挚虞所作《孔子赞》,《三月三是清明》小曲不能确认,孟姜女寻夫小曲中有“三月里来是清明,桃红柳绿百草青”之词,不知是否即此。西方艺术家人将中国传统歌诗俚曲重新阐释演绎,却并不被张荫桓认可。

19世纪中期,大批广东、福建等沿海地区华人移居美国淘金,至19世纪末,华人在美国、加拿大等一些城市声势渐著,不仅定居就业,还将粤剧等文化艺术带到了海外。张荫桓在日记中便提及“钵伦及英属域多利两埠,华工各有千余,生意尚佳,均有粤剧园馆”。“钵伦”即波特兰(Portland),“域多利”即维多利亚(Victoria),这两个城市当时已有粤剧馆,足见粤剧在当地之流行。光绪十五年六月初三(1889年6月30日),张荫桓写道:“鸟约新来粤剧一部,西人极讪笑,而访事者乃复络绎。均不耐久座,以非知音也。其一人坐至两点钟,咸嘉其有听功,越日视之,已头闷不能起矣。西人弦外之音,大可喷饭。”粤剧在当时美国人眼里,更多的只是好奇和新鲜,“讪笑”更显有些不屑。观众虽络绎不绝,却无一知音。而听者以至于痛苦到头闷不起,语多戏谑,恰恰正是中西文化隔膜的真实写照。十几年后的庚子年间(1900年),德国人瓦德西在北京偶观京剧。音乐唱腔不知所云,在日记中大倒苦水:“(戏曲)足使石头化软,或者说得切实一点,以便使人头痛。当余挨过一点半钟以后,复坐余车之中,于是不胜庆幸得离苦海。”这样几乎“痛不欲生”的观看体验,丝毫未见改变。除了对剧情的记载评论,张荫桓还对剧场设施、演员待遇、剧场礼仪、票价等颇为关注,日记中留下了不少有价值的信息,此处不再一一赘述。

张荫桓对西方戏剧,以及西方人所演中国戏评价不高,更因非关注重心所在,往往记述失之简略。笔者通读日记,觉其原因有二,一为交际应酬所累。作为使节,应邀参加沙龙,出席茶会或舞会,观看戏剧等,实属平常。此举不仅可联络感情,更显出对被邀请者的尊重,是西方上流社会交际应酬的常见方式。张氏日记中所涉观剧记述,全系受邀出席。他虽然较一般清朝官员思想开通,周知世务,但涉足国际交涉,应酬礼仪,仍觉不堪其苦,常叹“此等周旋,固非人情所乐。终岁酬应,以此为甚”。一日偶遇俄国大使,两人攀谈,言及交际应酬之苦,竟引为知音:“言此间酬应,劳不可言,本国政府不知我悲境况,方以为客中佚乐耳。西俗纯以酬应为事,非此则耳目闭塞,一事不能办,各使之劳,殆非得已。”因此也就不难理解,张荫桓在日记中对观剧活动的记述大多着墨不多,点到即止。张荫桓对西洋戏剧评价不高,语焉不详的另一原因则为语言文化之隔膜。戏剧作为音乐、文学的综合艺术形式和娱乐活动,也是人类分享故事、体验过程、交流思想和表达社会伦理观念的重要艺术手段,必然根植于本国的文化土壤之中,在张弛有度、丰富曲折的情节中传达自身文化的精义。文化的隔膜,习俗的暌隔,以及语言的差异,都为戏剧欣赏制造了障碍。张荫桓曾受邀看德国人演戏,因“语音不辨”,到头来只觉得“跳舞尚整齐”。76光绪十四年六月二十五(1888年8月2日),张荫桓在秘鲁应邀赴利马学堂听琴歌,“每歌一阙别一人讲论一遍,余不谙西语,既不能为周郎顾误,亦难为顽石点头,不逮江上峰青,索然思返”。语言和文化的障碍让他深感交流的痛苦和隔膜,对西洋音乐文化的不明就里,使得“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的审美期待全然落空,自然无法欣赏西洋戏剧、音乐文化的妙处。

①张德彝一生八度出洋,从翻译直至出使英国大臣,著有《航海述奇》八部,其中对西方戏剧颇为关注,留下了丰富的史料,相关研究请参看尹德翔的《晚清使官张德彝所见西洋名剧考》《晚清使官的西方戏剧观》。

[1]张荫桓.张荫桓日记[M].任青,马忠文整理。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4.

[2]孙柏.清使泰西观剧录:19世纪晚清的西方演剧及国人的最初接受[J].戏剧,2004,(03).

[3]徐一士.一士谭荟[M].北京:中华书局,2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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