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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经》虚实相生艺术手法的分析

2012-08-15受志敏河北大学文学院河北保定071002

名作欣赏 2012年9期
关键词:实景诗经思念

⊙受志敏[河北大学文学院, 河北 保定 071002]

对《诗经》时代的作者而言,还谈不上有意识地去运用所谓的艺术方法。当时诗人或是情之所至,发而为诗;或直抒内心所思,信笔成诗。唯其如此,这些诗歌却由于自然而更富天籁之美,情感由于质朴而一往而深。而那些看似无心的艺术手法的使用,却为后世诗歌的发展提供了丰富的精神滋养,影响着后来诗人的诗歌创作。下面就具体分析几种虚实相生的手法在《诗经》诗篇中的运用,重点分析“虚写”的不同表现形式。

一、虚实相生的手法是全诗以从对面着笔的写法为主

以《陟岵》这首诗为例。《陟岵》的题旨是“孝子行役而思亲也”,本诗运用重章叠唱的章法表达了层层深入的内涵。由最初的“犹来无止”,不要淹留他乡而不归;到第二章的“犹来无弃”,别弃家不回;到第三章“犹来无死”,不要客死他乡。家人对“我”的忧虑一步步加深,要求则在一步步降低:哪怕是我淹留远邑,只要别客死他乡,就已是庆幸。想想古人在音讯阻隔的情况下,家中的亲人担忧着外面的行人,那百转千回、难以释怀的情感,让我们更能理解家人对行役在外的“我”的那份深深的担忧。而“我”久戍在外,思亲难耐,又只能登高怀乡,远望当归,陟岵乘屺,瞻望不已。作者每章写自己登高之后,并没有接着写自己如何思念家人,而是陷入家人如何思念自己的虚景的想象之中,从对面着笔,写父母兄弟对自己的叮咛和牵挂,情真意切,催人泪下。正如贺贻孙《诗触》中评价:“全诗低回婉转似只代父母作思子诗,代兄作思弟诗而已,绝不说思父母兄,较他人所作思父母兄语更为凄凉。”贺氏之评价可谓中的。

《卷耳》一向被称为闺思怀人之祖,也同样运用了这种从对面着笔的写法。诗人仅以一句“嗟我怀人”,点出自己由于怀人而无心采摘,却不直写自己如何想念远方的丈夫,反而从对方写起,想象着行役在外的“他”可能正在思念着家中的“我”,设想对方正骑马、携仆、登山、登高望远,怎奈“我马玄黄,我仆 矣”,丈夫的马病了,仆人也病倒了,登高不得,思念更无法排遣。思妇恰是在对方思归不得、愿望难遂的描写中,巧妙地传达了自己对丈夫的思念。这种明明是思妇怀念远人,却从对面着笔,写对方思念自己,别有一番妙致。对此,清人方玉润《诗经原始》有评曰:“下三章皆以对面著笔,历想其劳苦之状,强自宽而不能宽。未乃极意描写,有急弦繁管之意。”

二、虚实相生的手法是善于运用“取影”的艺术

所谓“取影”,也就是摹写想象中虚构的景物。运用这种艺术,将实景和虚景交相叠映,让人在场景的变换中,不觉板滞,更觉诗的流动之美。

《豳风·东山》一诗是写士卒在征战三年后回乡路上的所思所见。第一章写得知归讯及归途中的欣喜之情,又为何无端提起“敦彼独宿,亦在车下”?大概因为“我”在东边听到可以还归的喜讯时,似乎有点恍兮惚兮,对此是梦是真尚未明了:今后是真的不再过那种“敦彼独宿,亦在车下”、“勿士衔枚”的生活了吗?所以眼前不由地又浮现出先前夜间只能蜷缩在车下睡觉的辛苦劳顿的日子。第一章的前四句是眼前的实景,后半部分是对以前生活的回忆,是虚写。以后三章也都是前四句写实景,后面的内容或想象或回忆,为虚写。第二章写久戍还乡之人走在归家的路上,思绪已飘回到久别的家乡。诗人想象着家乡的情景:“果 之实,亦施于宇”,野生的藤蔓爬满了屋梁,“伊威在室, 蛸在户”,屋内潜伏着潮虫,蜘蛛已在门上结了网。久受战火摧残的家乡房屋破败,田园荒芜,鹿群出没,物竟如此,“人何以堪”?让人陡生“物已非,人是否依旧”之感。对家乡的担忧把自己拉回到现实中来,此时此刻归人内心突然产生一种难以名状、无法解脱的恐惧之感。作者于是说“不可畏也,伊可怀也”,其中“不可畏也”是实写当时的复杂的心情,可谓传神之笔。当诗人说“不可畏也”,恰恰是内心充满了担忧和恐惧,只能聊以“不可畏也”给自己壮胆,只能祈祷“伊可怀也”给自己以安慰。归乡的路上内心是欣喜的,又掺杂着些许恐惧,正给人“近乡情更怯”之感。当想到“伊”,我的思绪不禁又被想象牵引,我想象着自己的家和自己的妻子此时此刻的情景:“妇叹于室,洒扫穹窒”,写妻子在家里忙着洒扫,准备迎接自己,明明是自己想家,却偏偏从室家思己写起,全是从对方落笔的想象之境,是虚写。而“有敦瓜苦”,那个三年前合卺时用过的葫芦,像一个特写镜头推进到读者眼前,这样细节的虚写恰恰写出了行人思家之切。第四章由眼前“零雨其 ”的实景入笔,接着回忆自己和妻子结婚时的情景。自己一走三年,对妻子的印象还是自己新婚离开时的形象,于是自然地回想起了她新婚时的情状。整首诗,无论是由现实引起的想象、回忆,还是从想象中回到现实,由回忆回到现在,写来都是随着思绪的真实流动,自然无痕。而现实和想象的交错,实景和虚景的叠映,让人随诗人的思绪而心潮起伏,不胜凄楚之感。

《小雅·出车》第四章云:“昔我往矣,黍稷方华,今我来思,雨雪载涂。”这一章是由眼前的雨雪载途的实景,不由地想到我出征时正是黍稷抽穗扬花的夏季,在这实景与虚景叠映的过程中,巧妙地交待了“我”行军在外已很长时间。第五章“ 草虫, 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既见君子,我心则降”,本是征人怀乡,骤然变为怨妇思夫,让人不禁生出“一种相思,两处闲愁”之感。这一章全摹写妻子的口吻,写如何想念自己,见到自己如何高兴。全是想象,是虚景,却写出了妻子的婉 多情之态,在平常语中有着感人至深的情义。第六章:“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执讯获丑,薄言还归。赫赫南仲,猃狁于夷。”关于这一章,有人认为是写实景,有人认为是想象之虚景。王夫之认为这是虚景,是取影的艺术。他解释道:“征人归矣,度其妇方采蘩,而闻归师之凯旋。故迟迟之日,萋萋之草,鸟鸣之和,皆为助喜。”也就是说征人凯旋归来路途之中,遥想妻子的情景,所写繁茂蓬勃之景,都是为了烘托诗人得胜还乡、立功受赏的得意与兴奋之感。他认为这种理解更合理。他接着又说:“南仲之功,震于闺阁,室家之欣幸,遥想其然,而征人之意得可知矣。乃以此而称南仲,又影中取影,曲尽人情之极至者也。”以上列举的两首诗,虚写的笔墨也有从对方着笔的,但全篇不是以此法为主,并且有的想象是对景状的想象,还间有对过去生活的回忆,故与第一种全篇以对笔为主的写法分列,以示区别。

三、虚实相生的手法是将从对方写起与对未来的想象融合,作为虚写的内容

《唐风·葛生》“是一篇悼念丈夫从军丧亡的诗”,兹列第一章:

葛生蒙楚,蔹蔓于野。予美亡此,谁与?独处?

坟墓周围草木丛生、葛藤蔓延,一片荒凉之景。本诗中的女子可能是思夫太切,不愿意承认丈夫已逝的现实。她不是直写自己多么想念丈夫但觉丈夫尚在另一个世界活着,还有知觉,所以她重章叠唱,极力摹写丈夫会因没人陪伴而孤独,会为一个人挨过漫长白昼而寂寞,这种似与生人晤对的款款深情,哀婉之至,读之不禁泣下,而诗人寡居之孤独苦楚亦可以想见。接着,女子想象着“百年之后”,自己就可以和丈夫葬在一起,以实现团圆之梦。“死亡”这个本来冰冷残酷的字眼,在如今的未亡人眼里宛然一种寄托,一份能让自己实现愿望的期待,一种可以在另一个世界与“予美”团聚的安慰,这种穿越时空的思念让人凄怆无比。

《诗经》这些虚实相生的写法,影响着后世的诗人。杜甫《月夜》中:“今夜 州月,闺中只独看。”对此,王嗣《杜臆》云:“公本思家,偏想家人思己”。而“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又是对未来的想象,不仅想象着此刻远方的妻子在思念着自己,而且想象着重逢后的景象,用虚写的方式表达了离乱之人思归之切的情感。李商隐的《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不仅从对方写起,并想象着重逢后对巴山夜雨的回忆,这可以说是“想象中的想象”,是王夫之所说的“影中取影”了。再如白居易“想得家中夜深坐,还应说着远行人”(《邯郸驿逢冬至》),也是从对面着笔的妙句。

王夫之说做诗以“填砌最陋”而若不“填砌”,则“大要在实其虚以发微,虚其实而不窒”。本人所谈的虚实相生、景象叠映就恰恰有这种妙处,可知《诗经》的作者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在不自觉地运用这一作诗之法了。《诗经》作为中国诗歌的源头,常以一种不事雕琢的深致,以丰厚的营养滋养着后世的诗人,让人借鉴,供人把玩,给人教益。

[1](清)方玉润.诗经原始[M].北京:中华书局,1986.

[2](清)贺贻孙.诗触[M]//续修四库全书经部第61册.

[3](清)王夫之.姜斋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

[4]袁愈 ,唐莫尧.诗经全译[M].贵阳:贵州人民出版社,1981.

[5](明)王嗣 .杜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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