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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籍《咏怀诗》的生命意象

2012-08-15李春辉内蒙古广播电视大学呼和浩特010011

名作欣赏 2012年9期
关键词:司马氏阮籍飞鸟

⊙李春辉[内蒙古广播电视大学, 呼和浩特 010011]

⊙王 洁[呼和浩特第二中学, 呼和浩特 010020]

王瑶先生曾说:“我们念魏晋人的诗,感到最普遍、最深刻、最激动人心的,便是那诗中充满了时光飘忽和人生短促的思想与感情。”这一精辟论断确实指出了魏晋诗歌的某种精神实质。从汉末的《古诗十九首》:“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飙尘”,“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等诗句开始,诗人们自觉地对生命发出感慨,对生命表现出强烈的执著和留念。建安文人也在诗中多次强调了这一主题,孔融《杂诗》:“人生有何常,但患年当暮。”曹植《赠白马王彪》也说:“人生处一世,去若朝露 ,年在桑榆间,影响不能追。自顾非金石,咄 令心悲。”对生命之短暂和脆弱的感慨,达到了很深的程度。正始文人的杰出代表阮籍,更加深了这一主题。阮籍不只忧人生之短,更忧人生之艰。其五言《咏怀诗》①语言上虽艰涩隐晦,“百代之下,难以情测”,“反覆零乱,兴寄无端”,但他那浩茫痛切的生命感喟是显而易见的,甚至更为深刻。

《晋书·阮籍传》云:“籍本有济世志,属魏晋之际,天下多故,名士少有全者。籍由是不与世事,遂酣饮为常。”阮籍少年时期,正值曹魏盛世。阮籍受建安风气影响,有着建功立业的雄心壮志和儒家报效国家的积极入世思想。史书上说的“籍本有济世志”在他的《咏怀诗》(三十九)中得到佐证。

其时,曹魏集团日见腐朽没落,正始九年(公元248年),阮籍三十九岁,司马懿集团发动高平陵兵变,掌握了政权。司马氏的执政,是阮籍人生的一大转折。做为一位正直的、有高尚人格的知识分子,阮籍面对司马氏阴谋篡权的一步步攻势,无比愤怒、痛心。而且,阮籍之父阮 ,乃建安七子之一,是曹氏多年的门生故吏,这种特殊身份,使他必然在情感上倾向于曹魏集团。司马氏集团对反对自己的士人实行屠杀政策,何晏、夏侯玄、毋丘俭、诸葛诞等名士,一个个倒在了司马氏的屠刀之下。另一方面,他们又崇奉虚伪的礼教,借儒家的传世之宝——名教来从精神上和曹魏集团抗衡。篡权的司马氏集团并非真正信仰儒家的信义思想,只不过以名教为武器达到自己的政治目的而已。

阮籍在这样一个政治环境和生存境况之下,处境十分艰难,始终过着一种“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的战战兢兢的生活。其痛苦、矛盾的心情在《咏怀诗》中表现了出来。

一日复一夕,一夕复一朝。颜色改平常,精神自损消。胸中怀汤火,变化故相招。万事无穷极,知谋苦不饶。但恐须臾间,魂气随风飘。终身履薄冰,谁知我心焦。(《咏怀诗·其三十三》)

生命辰安在?忧戚涕沾襟。(《咏怀诗·其四十七》)

类似这样的感叹很多。阮籍笃好老庄,《庄子·逍遥游》中的藐姑射之山神人形象也是阮籍理想的人格形态。阮籍《咏怀诗》(二十三)中云:“东南有射山,汾水出其阳。六龙服其气,云盖覆天纲。仙者四五人,逍遥宴兰房。寝息一纯和,呼 成雨露。沐浴丹渊中,耀日月光。岂安通灵台,游漾去高翔。”表现诗人对这种理想人生的企羡和追求。阮籍身处那样一个纷乱、忧伤的时代,内心虽极度痛苦,行为放达,遗落世事,但精神上对理想人生始终没有停止过追求。

他向往一种理想中的生命形态——美好、自由、安全。在黑暗污浊的政治环境中,他渴望美好、纯净的人生境界,这从他诗中多次出现“嘉树”意象群可以看出。在身不由己、朝不保夕的恶劣生存境遇中,他企盼着一种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生存状态,这从他的“飞鸟”意象群可以看出。

“嘉树”和“荆杞”意象折射出内心中理想和现实的冲突。在阮籍笔下,“嘉树”与“荆杞”,“繁华”与“憔悴”,生机与衰败总是相伴相生,有时竟出现在同一首诗中。美好的事物,常是他笔下赞颂的对象,寄托了他人生的理想,他的诗中多次出现“嘉树”“皋兰”“邓林”“芳树”“芳草”“桃李”“萱草”“幽兰”“朱草”“修竹”“华草”等美好的植物意象。它们是那么美好,使人联想起《离骚》中一系列美好的香草美人形象。

但这些美丽的生命又是何等脆弱,何等飘渺,它们的美好又是那么短暂,转瞬即逝,只留下衰败的痕迹,只留下作者对生命飘零的一声声长叹。诗人清楚地知道美好事物的飘渺与不可拥有,但他惊羡于不可求的美好生命,执著地寻求着什么。他清楚那戕害生命的危险来自何方,但他无力抗拒,又不敢直说,只好隐约地表露自己对丑恶、衰败的痛恨和厌恶,他通过具有多重意义的“象”来表现自己的愤懑和忧伤,自己的痛恨和无奈,形成了一种朦胧隐约又荡气回肠的诗意之美。

“嘉树”意象群象征诗人在恶劣环境中对理想的执著追求和对一切美好事物的渴求。与“嘉树”相对,“荆杞”意象则象征险恶的政治环境和丑恶的力量。使人感觉到司马氏统治的阴影始终像磐石一样沉重地压在诗人心头。

阮籍在浊世中沉醉酣饮,同时又是浊世中最清醒的知识分子。他明白自己的美好追求最终都会被现实摧折,他诗中多次出现的“玄云”“凝霜”“荆杞”“荆棘”“朔风”“寒风”等意象,象征着戕害生命的异己力量,是阻挠作者理想实现的现实力量。有诗证之:

嘉树下成蹊,东园桃与李。秋风吹飞霍,零落从此始。繁华有憔悴,堂上生荆杞。驱马舍之去,去上西山趾。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凝霜被野草,岁暮亦云己。(其三)

春日里桃树枝叶婆娑,李树生机勃勃,这两个植物意象暗示了生命的繁华和美丽。“秋风”意象暗示摧残生命的异己力量。最终在秋风的摧折下,生命的春色开始零落。繁华纷纷落尽,殿堂楼前遍地的荆杞是生命衰败的印记。“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自身性命也无力自保,更不用管其他的个体了。接下来,“凝霜”意象使生命异己力量的残酷到了极点,它掠夺了生命固有的富丽美好,只剩下零乱的野草在秋风中摇曳。不言而喻,诗中凝霜、秋风对桃李的摧残,何尝不是作者对司马氏迫害士人,屠杀曹氏暴行的悲愤控诉。对于“荆杞”的理解,张铣注曰:“荆杞喻奸臣……奸臣是晋文王也。”这样实证的理解也可以成立,但对于阮诗实在不必这样理解,沈德潜说:“此其为阮公之诗也,必以时事求之,则凿矣”。因此,阮诗之意不可以实事确指,他的诗旨遥深,但其中的意蕴、情绪,我们还是能感觉得到。

《咏怀诗》(其七)则表现了对美好生命逝去的忧虑和恐惧:

炎暑惟兹夏,三旬将欲移。芳树垂绿叶,青云自逶迤。四时更代谢,日月递差驰。徘徊空堂上,忉怛莫我知。愿睹卒欢好,不见悲别离。

飞鸟意象在阮籍诗中可分为三大类,第一类是以玄鹤、云间鸟、海鸟、高鸟、黄鹄为代表,象征作者理想中抱负远大,大有作为,高飞远祸的理想人格;第二类是以燕雀、学鸠等为代表,象征乱世中苟且偷生,全身保命的庸人人格;第三类是以孤鸿、翔鸟黄雀等为代表,象征阮籍在理想和现实对撞之后无所适从的心灵震颤,是他孤独、寂寞,无所皈依的心路历程的形象写照。

这首诗中没有出现摧残生命的异己力量,但是时光更替,日月飞驰,诗人心中对生命的忧虑和恐惧,似乎更为强烈。“愿睹卒欢好,不见悲别离”,他是在希冀,还是祈求?芳树绿叶,青云逶迤,多么美好的景物,但美好之中潜藏着深深的危机,美好很快就要过去。没有出场的生命异己力量显得更加令人恐惧、担忧。

理想和现实的激烈冲突,是阮籍人生悲剧的一个重要根源,他处于人生困境之中不可超越,内心在极其痛苦之中苦苦追求。

黄鹄、燕雀、孤鸿等飞鸟意象显示出对自由的选择。在极端的苦闷和忧惧之中,阮籍从未停止过对自由境界的追求。他为了解脱自己心灵的重轭,常常从幻化中去惊羡那些逃脱罗网而自由自在的飞鸟。飞鸟是自由的象征,也是苦闷的象征,在阮籍八十二首《咏怀诗》中,飞鸟意象共出现三十九次之多,飞鸟意象,不仅仅是自然存在之物,更象征社会现实状况,揭示了诗人丰富的情感和隐秘的内心世界。

对理想人格,阮籍一直都在不倦地追求。这在他的诗中得到印证:

“云间有玄鹤,抗志扬哀声。一飞冲青天,旷世不再鸣。(二十二)愿为云间鸟,千里一哀鸣。”(二十四)

“鸿鹄相随飞,飞飞过荒裔。双翮临长风,须臾万里逝。(四十三)。”

“高鸟翔山冈(四十七)。”

这些戾天而飞,浑颈丰羽的自由飞鸟,正是阮籍心慕的理想人格和生命形态。然而无情的现实摧折了他的理想,他自比为身不逢时,处非其位的奇鸟凤凰。

林中有奇鸟,自言是凤凰。清朝饮醴泉,日夕栖山岗。

高鸣 九州,延颈望八荒。适逢商风起,羽奚自摧藏。

一去昆仑西,何时复迥翔。但恨处非位,怆恨使心伤。(七十九)

阮籍乃一时才俊,如凤鸟一般俊逸不凡,超群出众,但身不逢时,处非其位,理想人格不能实现,满心怆恨无以言表。

残酷的现实,使他不敢效法理想中的黄鹄,超绝四海。《咏怀》(其八)曰:“ 风吹四壁,寒鸟相因依。周周尚衔羽……宁与燕雀翔,不随黄鹄飞。黄鹄游四海,中路将安归。”对黄鹄中路难归的悲剧结局,诗人充满忧虑。

然而,现实中庸碌的苟且生活又非他所愿意。其诗云:

“鸣鸠栖庭树,焦明游浮云。”(四十八)

“高鸟翔山冈,燕雀栖下林。”(四十七)

“荆棘被原野,群鸟飞翩翩。”(二十六)

平庸之鸟,纵使无性命之忧,也非作者理想寄托。

最终,诗人的处境使他不可能成为自由翱翔的黄鹄,他的耿介个性和高贵品格又使他不屑与栖息下林的燕雀们为伍。因而,他的灵魂始终孤独、寂寞,无所着落。《咏怀诗》(其一)曰: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清风吹我襟。

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如此孤寒的月光,如此凄清的夜风,孤鸿在旷野之中哀鸣,翔鸟在寒冷的夜风之中悲鸣。“孤鸿”和“翔鸟”正是作者孤独、忧惧、凄凉心境的外化。另外“鸣雁飞南征,发哀音”(九),“孤鸟西北飞,离兽东南下”(十七),这些诗句中的飞鸟意象,都是诗人命运的自况,表现了他因无所适从而来的孤独和凄冷哀伤。他在现实的压迫下,最终选择了灵魂孤独的人生之路。

阮籍对理想的追求,虽没有屈原“上天入地,九死未悔”的强烈与执著,但他身处那样一个朝不保夕的可怕环境,又正值个体生命、个人价值发现的魏晋时期,其独特的时代意义和思想价值是不言而喻的。虽然,阮籍的美好追求在沉重的现实中被摧折,但通过他发自肺腑的咏唱,我们依然可以看到他那高贵而不屈的灵魂。

①文中所引阮籍《咏怀诗》均出自黄节《阮步兵咏怀诗注》,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2版。下文不一一详注。

[1]王瑶.中古文学史论集[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8.

[2](梁)萧统编.[唐]李善注.文选·卷二十三咏怀诗注[M].北京:中华书局,1977.

[3](清)沈德潜.古诗源·卷六[M].北京:中华书局,1963.

[4]鲁迅.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的关系[A].鲁迅学术论著[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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