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中的一员》的“月亮之子”形象再读
2012-08-15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南京213000
⊙桂 滢[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 南京 213000]
作 者:桂滢,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英美文学。
小说《我们中的一员》的表层文本中,“月亮之子”充满堂吉诃德式的理想主义,他们充满怀旧之情,鄙弃物质主义,不容于日益物质化的社会,其代表人物是主人公克劳德·惠勒。众多研究者对他青睐有加①,然而表层文本之下的潜藏文本却对“月亮之子”的属性进行了解构,颠覆了他的纯洁形象。
克劳德在一场橄榄球赛中认识了尤利乌斯·埃利希,后者邀请他到家中做客,首先吸引他的是埃利希家中的陈设。硕大的中国碗、系着领带的拜伦石膏胸像、瑞士田园画以及旧家具这些既富有浪漫气息又不失怀旧色彩的物件与饱受“文化滞差”②折磨的克劳德一拍即合。极具讽刺意味的是,克劳德注意到那只中国碗里装满了香烟。这个细节立即令他想起母亲惠勒太太从不允许他在房里抽烟,而埃利希家的儿子们明显可以。同一细节在克劳德辍学后又出现了一次,他依旧满腹牢骚地抱怨母亲的禁令。前后两个细节透露了克劳德怀旧之情的虚伪。
过去的意识表现在历史中即为传统,表现在个人身上即为记忆。克劳德所在的边陲小镇共历经二三十载,远谈不上历史与传统。弱冠之年的克劳德常悲叹:“历史之书已不会再有续篇,因为人类已到了贪得无厌的晚年,高贵的进取精神已永远湮灭。”③这句貌似深刻的评论实质是年轻的克劳德“为赋新词强说愁”的矫情之语。众所周知,美国的西部运动是印第安人的梦魇,熙熙攘攘的拓荒者皆为利益而来,他们贪得无厌,“高贵的进取精神”无从谈起。克劳德心目中那些虚幻的传统和记忆更多来自沃尔特·司各特爵士的“威弗利系列”小说。他从小记得有一支山歌一遍遍重复:“他们让杰西·詹姆斯躺进了坟墓。”杰西·詹姆斯是司各特的同名小说《杰西·詹姆斯传》的主人公。可以推断,克劳德读过并喜爱司各特的小说。沃尔特·司各特生逢苏格兰与英格兰统一融合之际,当时英格兰已步入工业化的进程,而苏格兰高原仍存在一些原始的生活方式和氏族制度,司各特亲眼目睹历史发展的脚步,才得以抒发今昔之叹。相形之下,克劳德只是这种怀旧之情的消费者。他选择了“过去某一阶段的形象”④作为一种欣赏口味,但并不清楚历史的来龙去脉。如果将真正的怀旧之情比作珍贵的古玩,那么这种静止的、平面的形象便如同其赝品一般,只需手执放大镜细细观察便能找到破绽,两度纠结于抽烟问题明显有悖于司各特缅怀的骑士精神。在中篇小说《一个迷途的女人》中,拓荒时代的福瑞斯特上尉言行高尚并富有骑士风度。他若想抽烟,必要征得在场所有女士的同意。为此,他会不厌其烦地询问每一位女士的意见。克劳德若真正怀旧并崇尚传统,他也应该主动询问母亲是否允许他在室内吸烟,而不是对她的禁令一再腹诽。
隐含作者除了揶揄克劳德的怀旧之情外,对他矛盾重重的财富观也洞悉透彻。埃利希太太的表妹到林肯市举行音乐会,埃利希一家携克劳德前去捧场,这趟音乐之旅同时也给了克劳德一次自我展现的机遇。
克劳德按照吩咐脱下大衣,露出他那身新做的黑色绒面呢套装。埃利希太太从他那修长的双腿、匀称的上身一直看到他那正向她颔首致意的有一头红发的方方正正的脑袋。她拍着双手露出了笑脸。……克劳德开始把她的东西放进他的大衣口袋;观剧望远镜放一边,扇子放另一边。她把一副长柄眼镜放入她的手提包,包里已有香粉盒、手巾和嗅盐——甚至还有一小银盒薄荷滴剂,以防她万一会咳嗽。她戴上长筒手套,披上花边头巾,然后摆好姿势准备穿上克劳德替她展开的夜礼服披风。等她伸手挽定克劳德的胳膊,向她的儿子们点头致意之时,他们全都露出了笑脸,并更加喜欢克劳德了。如果说她绘就了一幅色彩艳丽的小品画,他那副从容不迫的保护者的神态就是这幅画的画框。
具有讽刺意味的是,以上这段文字便是音乐会的高潮。纵观这段描述,可以发现,克劳德最大的快感来源是“角色扮演”,与音乐没有任何关系。埃利希太太不是绘就了“一幅色彩艳丽的小品画”,而是导演了一幕贵妇与骑士的传奇。她一身华丽的行头连同匈牙利女仆,俨然一位上流社会的贵妇人,而克劳德立刻入戏,心领神会地摆出一副“从容不迫的保护者的神态”。可以说,埃利希太太精心打造自己贵妇形象的同时,顺便帮克劳德圆了向往已久的骑士梦。但叙述者告诉我们,埃利希一家非常穷困,他们的父亲早逝,埃利希兄弟即使在求学期间也不得不努力兼职以维持拮据的生活。联系上下文的信息,可以断言此处埃利希太太十足的贵妇派头其实隐含了作者的反讽,她明明过着潦倒的日子却爱扮作贵妇欣赏音乐会。表层文本一本正经地再现她的表演,仔细推敲上下文,便可知潜藏文本对她进行了含蓄的讽刺。但克劳德对这种生活方式深以为然,他称赞他们“完全懂得怎样生活”。对克劳德而言,包括“角色扮演”在内的埃利希家体面的生活方式其实是他反抗内心卑贱意识的一种手段。
克劳德自卑感深重,最令他感到卑贱的是自己“乡巴佬”的形象。小说伊始,克劳德打扮一新准备开车到城里看马戏。老惠勒命他与粗野邋遢的雇工一起赶着骡车进城卖掉几张臭牛皮。这个命令使他万分扫兴,他深恶痛绝那些能显示出他乡下人身份的东西。此外,在林肯市求学期间,克劳德常去剧院,但仅有胆量坐在票价最低的顶层楼座,“因为他知道自己看上去像个乳臭未干的乡下小伙子”。甚至在克劳德看来,“Claude”也是个试图显得文雅的乡巴佬的名字。“在哪所乡村学校里都可以找到一个头发棕红、双手粗糙、留着鼻涕的小男孩名叫克劳德。”更糟糕的是,周围的人有时会将他的名字叫错为“Clod”,而这个词确实有“乡巴佬”的意思。在命名问题上,凯瑟一贯用心良苦。小说《我的安东妮亚》中的叙述者吉姆·伯登,由于远离故乡成为大都市中的漂泊者,承载着地域差异带来的文化重负,因此他姓伯登,即“Burden”,有“负担”“重荷”之意。在《我们中的一员》中,克劳德虔诚的母亲名为伊万杰琳,即“Evangeline”,有“天使”“福音的信差”等意思;而害怕成为乡下人的克劳德却常被称为“Clod”,其中针对克劳德的讽刺可以言传意会。
老惠勒是个富有的农场主,但在他看来金钱是资本,用作买更多的土地赚更多的钱,于是克劳德的衣食住行非常简单。当爱慕虚荣的克劳德遇到假扮贵妇的埃利希太太时便深感投缘,尽管不认识乐谱也丝毫不妨碍他欣赏音乐会的雅兴。于克劳德而言,音乐会是他与从前那个卑贱的乡巴佬克劳德的巅峰之决。此役之后,他将完全摆脱乡巴佬身份,重构起出身高贵、风度翩翩的骑士形象。那场音乐会完全是他的战场,与音乐家、歌唱家们无关。叙述者对音乐会不著一字,反而浓墨重彩地表现克劳德的“戏份”也暗示了这一点。于是,当克劳德在农场上对金钱表示蔑视时,叙述者忍不住称他的轻蔑越来越“幼稚”,并引入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片段:克劳德与雇工丹一起收玉米,丹的效率不及克劳德高,他为自己辩护道:“克劳德,你收玉米就像掸地毯一样起劲,这很正常;那是你的玉米,或至少是你父亲的。这些土地将永远把你们和辛劳连在一起。但一名雇工除了力气便一无所有,所以他得省着点力气。我想我也得把那点力气省下,我在谁家的玉米地里都不会干得太起劲。”丹的这番话揭示了法兰克福镇乃至整个美国的社会现实,即“不拥有财产的人是拥有者的奴隶”。倘若克劳德否定财富,不但埃利希家那样考究的生活无法实现,而且他需要接受丹这种赤贫的状态。幸好克劳德只是摆个姿态,从根本上讲他诅咒的不是财富,而是老惠勒支配财富的方式。一旦财富允诺他种种体面和好处时,他便在第一时间妥协享受。
荣格认为,“真正的现代性意味着自动宣告破产,重新去理解贫困和坚贞的誓言,并且抛弃历史作为赞许而赐予的一切荣耀”⑤。真正的现代人勇于直面虚无,不受名缰利锁的羁绊,他们是芸芸众生中的独行者。从这个意义上讲,克劳德只是荣格笔下的伪现代人,隐含作者通过精心编织的潜藏文本最终摘下了他伪装的面具。
① 刘海平、王守仁主编:《新编美国文学史》,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2年版。
② [美]理查德·H·佩尔斯:《激进的理想与美国之梦》,卢允中、严撷芸等译,上海外语出版社1992年版。
③ [美]沙伦·奥布莱恩主编:《威拉·凯瑟集》,曹明伦译,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7年版,第1276页。本文以下凡引用此作品,均引自这一版本,不另加注。
④ [美]弗·杰姆逊:《后现代主义与文化理论》,唐小兵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227页。
⑤ [瑞]C.G.荣格:《寻求灵魂的现代人》,苏克译,贵州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223页。
[1]James Phelan等主编.当代叙事理论指南[M].申丹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
[2][美]W.C.布斯.小说修辞学[M].华明等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
[3] Woodress,James.Willa Cather:A Literary Life[M].Lincoln:UniversityofNebraska Press,1987.
[4][美]埃德蒙·威尔逊.阿克瑟尔的城堡[M].黄念欣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
[5]李公昭.文本与潜文本的对话——重读薇拉·凯瑟《我们的一员》[J].外国文学评论,2007,(01).
[6] 申丹.叙述学与小说文体学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
[7] 杨金才主编.新编美国文学史(第三卷)[M].上海:上海外语教育出版社,200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