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观、怨”到“兴、群”——邵长蘅诗歌创作浅析
2012-08-15张丽丽上海大学文学院上海200444
⊙张丽丽[上海大学文学院, 上海 200444]
作 者:张丽丽,上海大学文学院博士后,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学与文化。
一、早期诗风:可观可怨
邵长蘅,一名衡,字子湘,号青门山人,江苏武进人,生于明崇祯十年(1637),卒于清康熙四十三年(1704)。邵长蘅一生经历与诗歌创作,大约可以分为三个时期,自崇祯十四年(1641)至康熙十七年(1677),习举业、诖误、谢举业、潜心经史,并时或出游。《青门簏稿》收录了康熙十七年前的诗作六卷四百余首。康熙十七年(1678)底,邵长蘅北上京师,结识以王士为中心的一干京师文人,开始了人生和诗歌创作的新旅程。《青门旅稿》收录了此年至康熙三十年(1691)间的作品。自康熙三十一年(1692)年起,邵长蘅长客宋荦幕中,此后诗作编为《青门剩稿》。本文拟就《簏稿》至《旅稿》创作中邵长蘅的心路历程和诗歌创作的发展变迁做一粗浅的探析。
邵长蘅前期的交游唱和友人屈指可数,其中最知心惬意的当属顾景星,顾景星对邵长蘅亦可谓知之甚深,其《青门麓稿诗序》对邵长蘅早期诗作做出了这样的中肯评价:“余评子湘诗,自汉、魏以至李、杜、三唐,不名一体,能熔液古人之著英,而归其炉鞴。故其取材也博,其持格也高,其寄兴也远。”①
早期邵长蘅的诗作正是以“拟古”为特色,《青门麓稿》中就有拟古乐府56首、五古75首、七古37首。邵长衡学诗主张师法古人,曾选抄自汉迄隋的古乐府,成《古乐府抄》六卷;另外,他还选抄自汉迄隋古诗之“尤”者成《古诗抄》八卷。他对“古”诗的推崇在《古诗抄序》中明白表述为:
夫诗之为教,导情托讽、多比兴焉寄。故其称指也微,其感心也巽……其用与礼乐相通。②
邵长蘅对古诗的反复致意正是出于对“导情托讽、多比兴焉寄”诗教的倡扬,而他自己的创作也一直在实践着这一理想。
明亡时邵长蘅不过八岁,但故国沦亡的哀痛,对于自幼即饱受儒家传统教育的汉族士人来说,自是根深蒂固。而兵燹交锋之际百姓的生活惨状,无疑更能直接鲜明地刺痛敏感的诗人。早期邵长蘅诗作中最有价值的也正是这一部分的兴亡之感与生民之叹。尤其诗集卷一的拟古乐府,具有很高的史料价值。《沙民谣》就描述了官兵抓壮丁时的残暴之举:
……官兵来,毁我屋。夫出走藏妻为卤,官兵带刀行放火,言奉黄纸驱汝,汝啼官府杀汝。
其诗造语朴拙,长短错落,音律谐中有变,读来语意急促参差,加以诗歌感情和内容的沉痛,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
尤其是顺治末年江南奏销案起,邵长蘅亲罹惨祸,对清初的暴政有了切肤的体验,其致表兄杨廷鉴书云:“江南奏销案起,绅士维黜籍者万余人,被逮者亦三千人。昨见吴门诸君子被逮,过毗陵,皆铛手梏,徒步赤日黄尘中。念之令人惊悸,此曹不疲死,亦道死身。”③而他的诗作《布谷谣》中的农户因为延迟税期而遭惨祸,似乎也正是当时江南士民的普遍写照:
村墟五月布谷鸣,家家驱牛向田塍。谁令我家充里正,荒田地白不得耕。
昨日县卒至,驱迫入城市。官府怒我输税迟,系狱一日再论鞭。肉腐虫出,垢面蓬首,亲交来相探,泣下不能止。附书与亲交,归告我妻卖儿子。
此时邵长蘅秉承了乐府古诗“导情托讽”的功能,其对现实的观察与记录,并于诗作中包含了真挚鲜明的爱与憎,重“观”重“怨”,正符合了强调社会教育作用的诗教传统。
二、康熙间诗坛:“神韵诗”的崛起
康熙初,永历政权最终覆灭,清廷掌握了对全国范围的统治权,社会秩序也逐渐由乱而治。经过清初的建设,禾苗从战火燎烧过的土地上重新萌芽,秩序逐渐安定、生活重新有了希望,这些都极大地抚慰了曾经千疮百孔的心灵。与欣欣向荣的生活相应,明遗民诗一味的长歌泣血似已不合时宜,士人需要书写新的篇章。诗坛需要一个合适的文化领袖,领导文化秩序的重建。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王士于顺治十六年(1659)到康熙四年(1665)任扬州推官,逐渐奠定了他的“神韵诗”的地位。
江干多是钓人居,柳陌菱塘一带疏。好是日斜风定后,半江红树卖鲈鱼。
这首著名的《真州绝句》中所描写的“日斜风定”,似乎正是王士感受到的欣欣向荣的帝国给他带来的希望的力量,著名的《冶春绝句》以二十首的篇幅真心歌咏这和平丰裕的生活:
当年铁炮压城开,折戟沉沙长野苔。梅花岭畔青青草,闲送游人骑马回。(十三)
作为时代新晋的鼓吹手,渔洋诗中连篇累牍地歌咏了“衰亡与新生”,引导了一轮又一轮盛大的唱和,使士人集体沉醉在对新生的歌颂、对和平的赞美中,从而也奠定了自己主盟诗坛的坚实根基。
三、邵长蘅诗风之变:亦兴亦群
李天馥描述了邵长蘅第一次客游北京时的情况,“今年春,子湘来京师,王公大人争欲得一见以为重。子湘乃避居隘巷,独与愚山、阮亭诸公晨夕倡和。”⑥可见,邵长蘅当时迅速融入了以王士与施闰章为中心的京师文人团体。经过此前数十年的历练与锤造,邵长蘅已经成为一名出色的诗人,王士对其蓄意结纳;而以王士当时的诗坛地位,举天下莫不趋之若鹜,因此这种交游充满了一见如故的殷勤与稠密“:偶一相思率尔造访,都不作宾主礼。其年寓稍远,隔日辄相见。常月夜偕诸君扣阮亭门,坐梧树下茗碗清谈达曙。愚山赠行诗有云‘踏月夜敲门,贻诗朝满扇’,盖纪实也。”⑦自春历秋,邵长蘅与王士过从甚密,常常一起赋诗,兴致极高。如《仲春雪后侍读王阮亭先生招李子德、潘次耕、梅耦长、董苍水同集用“积素广廷闲”韵五首》就描述了邵长衡等人在王士寓斋聚会的情景。其三云:
高斋接时彦,文翰互欣赏。痛饮思阮生,清谈慕乐广。屐步临前除,枯林寒月上。
诗中那种生逢知己、谈笑有鸿儒的喜悦,一扫从前的抑郁激愤,而代之以旷达的雅士之美。其诗《月夜冰修、耦长偕过阮亭先生寓斋同阮亭作三首》又描述了几人初秋月夜在庭院内惬意畅谈的情景。其一云:
西山烟欲敛,暝色霭城阙。爱君高馆秋,疏梧得新月。
入门成一笑,倏然释巾袜。徙倚生夜凉,坐闻邻钟发。
将此诗置于渔洋集中,几令人无法辨认,此长蘅诗乎?此神韵诗乎?可见作为逐渐融入京师文人圈的邵长蘅,已经渐次淡忘了从前所坚持的诗教理想,转而信奉温柔敦厚的“神韵”诗风,其诗《读愚山、阮亭两先生诗赋赠》就这样表白道:
自从启祯来,啁噍不可记。……宣城别体裁,清真变绮丽。温柔实诗教,穆如风人遗。新城富天授,万象听炉锤。钟吕振鸿音,凡响一以闷……幸荷琼据贻,洒我尘土秽。宵吟见朝曦,昼读烛仍继。瓣香敬在兹,缱绻申末契。素心托松筠,濡翰聊叙意。⑧
诗中云“自从启祯来,啁噍不可记”,也许他已经忘记了自己从前正是大肆作“啁噍之声”的那一位。如今诗人决心瓣香礼敬清真绮丽的神韵诗,追随门庭。作为“饥驱”而寄寓京师的下层诗人,邵长蘅难免“代人之悲喜,强效其歌哭”的尴尬。但是长久的濡染,“每出一篇,必经阮亭先生点定”⑨。加上时代的发展,诗中也未必全是假意的谀辞。至少,京师之后,邵长蘅的诗作一改早期的恣肆芜杂,而熔铸一端,趋于稳定。他的诗歌,从前期的可观可怨,发展定型为此时的亦兴亦群。其所兴者,不再是兴亡之感与生民之叹,邵长蘅与王士、施闰章往来抒发的,多是一些月下雪后的雅兴,他的诗部分地成为“神韵诗”群体中的一分子。
①②③ 邵长蘅:《邵青门全集·青门簏稿》,丛书集成续编影光绪武进盛氏刻本,上海书店1996年版,第650页,第695页,第726页。
④ 钱谦益:《牧斋有学集·卷十七序》,四部丛刊影康熙本。
⑤ 吴伟业:《扶轮集序》,《吴梅村全集》卷六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
⑥⑧ 邵长蘅:《邵青门全集·青门旅稿》,丛书集成续编影光绪武进盛氏刻本,上海书店1996年版,第774页,第779页。
⑦⑨ 邵长蘅:《邵子湘全集·青门旅稿》,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第248部,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48页,第4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