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先生形象现代解读与当代阐释比较——读叶圣陶《潘先生在难中》

⊙李 健［河北师范大学附属民族学院， 石家庄 050091］

⊙林 青［河北女子职业技术学院， 石家庄 050091］

作 者：李健，文学硕士，河北师范大学附属民族学院讲师，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林青，文学学士，河北女子职业技术学院助教，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一、现代解读

潘先生是叶圣陶先生作品中的经典人物，是小市民知识分子灰色人生的典型代表，在现代文学史上一直饱受批判。《潘先生在难中》诞生之初，对潘先生评价影响最深的是茅盾先生，他把潘先生定性为小市民知识分子灰色人生的典型代表，“要是有人问到第一个‘十年’中反映着小市民知识分子灰色生活的，是哪一位作家呢？我的回答是叶绍钧。”①这一评价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之后相当时期的评价几乎都一致倒向于此。认为潘先生自私，虚伪，卑琐，苟且偷生，没有责任感，缺乏正义感，毫无社会意识，等等。《中国现代文学人物画廊》中，对潘先生的评价完全是批判的态度。下面摘取部分文字：

潘先生是小市民知识分子灰色人生的代表人物。……这个利己主义者,他的心理意念、言语行动,都围绕着狭隘的私利在旋转。……潘先生的性格里,还流溢着一股小市民的酸臭味……潘先生的形象在挤车的一字长蛇阵、“打电报”、黑皮包做先锋等等一系列窘态、丑态的描绘中,得到细致传神的展现,并深含幽默风趣的情味。……他是黑暗腐朽的中国畸形社会的产儿,是城镇市民知识分子中还没有觉醒的部分。②

人们为什么会有如此一致的评价呢？我们从茅盾先生评价中区分出三个关键词：小市民、知识分子、灰色人生。我们来逐一进行分析。

（一）小市民。据《现代汉语词典》释义：指格调不高、喜欢斤斤计较的人。据网络释义：现在一般指心态灰暗、情趣鄙俗、心胸狭窄的城市平民。这个社会阶层所拥有的道德原则与思想意识，通常表现为政治上动摇变节，思想上自私自利，作风上明哲保身。害怕现实中的任何变动，竭力维持宁静安逸的无聊生活，只顾眼前利益和自家的日子，鼠目寸光，斤斤计较。这些特点在潘先生身上体现得淋漓尽致，潘先生没有明确的政治追求，随意摇摆，自私自利，一切的出发点都是他的小家庭、妻子和儿女，一切作风都是为了明哲保身，在战事吃紧时坚持返校准备开学事宜，更多的不是为了什么教育事业，只是为了保住自己的饭碗。战事逼近，胆战心惊地躲进教堂也只是为了保命。借保护学校之名向红十字会索要徽章，也只是为保护自家的财产，而对佣人的生命安危毫无关照。表露出自私、庸俗、灰暗的心态。战事结束之后，为军阀歌功颂德也只是为了保住自己的名誉和地位。这些都是狭隘私利之心的表现。现实中的任何变动都能在潘先生心里形成轩然大波，为之惊慌失措，自己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正如茅盾先生所说“临虚惊而失色，暂苟安而又喜”。

（二）知识分子。潘先生身为学校校长，人们自然会把他放入知识分子的行列。自古以来知识分子由于自身和外在两种因素的影响，形成了只许崇高、不许平庸的价值要求。从自身来看，以文人士大夫为代表的古代知识分子一直以来怀抱“大济苍生”、“建功立业”的宏伟理想，忧国忧民，为国家的前途和命运鞠躬尽瘁，奋斗不已，即使不得志，也不会轻易放弃自己的人格而屈膝变节，保持着“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高尚品质。而这崇高的自我期许深深影响着一代又一代的知识分子，也逐渐成为人们评价知识分子道德高尚与否的重要标准，也就是所谓的外在的影响。所以一旦知识分子做出与崇高的道德和社会要求相背离的事情，不仅自己会受到道德和良心的谴责，众人的批判也在所难免。也就是说，我们的知识分子不仅自己对自身提出了重要的任务与要求，勇敢地肩负起沉重的社会历史责任。广大的百姓也对他们寄予深切的希望，而且这种希望在国难当头、民族灾难深重的时代尤为突出。

潘先生作为知识分子，人们自然希望他在民族存亡的危急关头能够挺身而出，呼吁并带领广大的百姓积极投入救亡图存运动中去，而我们的潘先生却根本没有表现出一个知识分子应有的历史责任感，而把全部精力用在维护自己的饭碗和小家的利益上，在那国难当头的危急时刻，必然会遭到批判。

（三）灰色人生。我们先来谈一谈什么是灰色人生。我们可以试着把当时的人生分为三种，一是被压迫的人生，也就是生活在社会底层的受苦大众，他们根本无法把握自己的命运，完全处于随波逐流的状态，被剥削，被压榨，过着朝不保夕的生活。二是残暴的统治者，他们掌握着国家机器，掌握着巨大的社会资源，对广大人民无情地压榨和掠夺。如果我们把第一种称为黑色人生，第二种就可以相对称为白色人生，那么处在二者之间的第三种人生我们就可以称为灰色人生。他们有一定的社会地位，但不能主导社会的潮流。有相对稳定的收入，但不足以影响国家的经济命脉。对社会有一定的认可度，但又不是国家机器的掌握者。虽然他们在实际的社会生活中也算是既得利益者，但难免会有被欺压的境遇，内心也会有相当的不满，但这些还不足以让他们毫无顾虑、毫无保留地对抗和推翻现有的社会制度，他们不愿放弃已经拥有的一切，所以往往采取妥协的态度。

潘先生就是如此，他作为中学校长，有一定的社会地位，也算得上一位成功人士。有比较稳定而丰厚的收入，绝对没有衣食之忧。有和美的小家庭，可以尽享天伦之乐。潘先生虽然因军阀混战导致流离失所而心怀不满，但不会产生推翻现有制度的强烈愿望。所以他的一切努力都是为尽量保护现实的拥有。

只有当一个人的切身利益完全被侵犯，失去基本生存权利和地位时，才会激发最顽强的革命斗志，不惜生命代价去反抗强权。当时我们很多的劳苦大众已经被压迫和剥削到根本无法生存，甚至卖儿卖女，他们才是革命最直接的参与者和支持者。潘先生虽然在逃难，却没有这种生存的困境，他的财产还可以得到保全，家人还有地方去逃难，打仗结束他还能继续他稳定的工作，他没有革命的需要和内在动力。

从上面的分析看，茅盾先生对潘先生本质的把握比较准确，潘先生也的确应该被批判，但过去的批判过于严厉，问题有二：一是批判角度：过去批判过于看重从阶级和社会角度，我们认为人性角度是根本，应从潘先生的小市民意识切入。他的小市民意识导致他身为知识分子却无法担当文化阶层的社会意识和责任；小市民意识导致他处于灰色人生状态。二是错误性质：潘先生的错误性质不是大是大非的原则性问题。他并没有卖国求荣，去当汉奸，没有背叛自己的祖国，在批判之余对这一阶层应该给予应有的同情。潘先生也有他的无奈，试想当时军阀混战的混乱局面，天下能有几人能清晰辨别社会发展的方向，能甄别真正带领我们民族走出困境、获得新生的政治力量。在他们的意识中恐怕也只有张军阀、李军阀、杜军阀的比较，这些人都是一丘之貉，又怎能比较出优劣呢？可惜的是这两方面都被时代话语背景所淹没。

二、当代阐释

进入当代，脱离了当时的阶级和社会背景，我们对潘先生的认识也逐渐由批判转向同情，从学者们的研究中可见一斑。在教学讨论中，发现学生的观点也主要趋向于同情。为什么同样的潘先生在不同的时代评价的差别会如此之大呢？我们从时代文化的角度分析其原因。

（一）当代更加重视人文主义，以人为本；重视个体价值。我们的传统文化一直强调集体意识、国家意识、民族意识，而忽略对个体意识的重视，面对个体意识的觉醒甚至会直接采取扼杀的手段。强调个体杀身成仁、舍生取义地为国家和民族牺牲，舍小家为大家的高尚道德。忽视个体为追求家庭幸福和家庭成员生命安全等个体价值所作的努力。

当代是一个和平年代，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社会价值多元化，人文主义、以人为本的思想对当代中国影响极深。人们重视个体价值的实现。只有个体价值实现，才能更好地为国家和社会做出更大贡献。如此时代背景再看潘先生，会认为潘先生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在无法看清社会发展方向、没有能力与黑暗势力斗争的形势下，首先选择保全自己和家人的生命，这种对个体生命价值的追求无可厚非；生命在，一切才有可能。再有，人们批判潘先生怕丢饭碗，冒着生命危险坚持到学校开学的做法，无论出于什么目的，能冒着生命危险去做已经很可贵了，本身也是对职业的负责，是对国家和社会的贡献，是个人价值的体现。

（二）当代人们淡化英雄，消解崇高。进入和平年代，人们对英雄主义的追求已退居其次，开始消解崇高，回归平庸。开始更多关注个体生命的质量，追求平凡现实的幸福。

潘先生在逃难的过程中，作者用笔最多的就是潘先生想方设法顾全家庭，照顾妻子和孩子，一切都是为了家人的生命财产安全。有家人的安全，有家的牵挂，才是现实的幸福，当他找不到孩子，“忽然觉得长衫后幅上的小手没有了，不知什么时候放了的；……家破人亡之感立时袭进他的心，禁不住渗出两滴眼泪来，望出去电灯人形都有点模糊了”。一位让人感动的好父亲。还有潘先生带着孩子遇到带着红包头的印度巡抚的情节也受到批判，批判懦弱与奴性。我们仔细阅读作品，那只是潘先生防止孩子受到惊吓的一种安抚方式，试问我们哪位家长没有这样的经历，难道要跟印度巡抚吵一架或打一架吗？作为父亲的潘先生这一做法无可挑剔。他的表现缺少英雄气概，但他为了家庭的健全和幸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已经毫无折扣尽到了丈夫和父亲的责任，理应受到人们的理解和认可。

我们还可以从对其他文学作品形象的评价对比中来看。比如《西游记》，在革命战争年代，在崇尚英雄的时代，人们最喜欢孙悟空，赞赏孙行者大无畏的英雄主义精神；批判二师兄好吃懒做，一有困难，就想着如何分行李，好回到他日思夜想的高老庄。但现在要是问一问我们的学生们，问一问我们当代的年轻人，更喜欢谁，或者更愿意嫁给谁，答案更多的会是二师兄。因为和平年代，人们不再崇尚英雄，更倾向平凡现实甚至世俗的幸福生活。虽然二师兄胸无大志，但是他爱家，爱高娘子，一切都为家考虑，嫁给这样的人才能体会到爱的温暖，体会到真切现实的幸福生活。而嫁给孙行者，恐怕更多时间要独守空房子了。

再如鲁迅笔下的阿Q，过去人们一致批判阿Q的精神胜利法，批判其自欺欺人、自我解嘲、只会用虚假的胜利自我麻醉。被打了就用“儿子打老子”来自我安慰。这种批判也是建立在时代背景下的，对鼓励广大人民摆脱束缚，投身革命，积极推进我国民主革命进程起到了非常积极的作用。而如今，和平与发展取代革命和胜利成为时代主题，人们在谋求发展的过程中，面临着巨大的压力。很多人无法应对，情绪消极低沉，焦虑恐惧，甚至出现精神崩溃和跳楼自杀的现象。阿Q精神在释放压力、减缓挫折方面就能起到一定的积极作用，能够保全个体生命，提高个体幸福指数。美国职业培训师保罗·斯托茨提出的逆商AQ概念就成为现代人继智商和情商之后的第三大法宝，它体现了一个人面对挫折、摆脱困境和超越困难的能力，在某些方面与阿Q精神不谋而合。时代改变了人们的价值观念。

但是当代人们对潘先生的评价，也有走向另一极端的倾向，几乎要一致给予同情和理解。虽然潘先生是一个爱家顾家的好丈夫，好父亲。但无论如何我们对潘先生一些小市民的意识和做法不能苟同，比如他很入调地叫黄包车，黄包车过来后，“他稍微昂起了头，似乎增加了好几份威严，伸出两个指头扬着说，‘只消两辆！两辆！’”吝啬地跟车夫讨价还价，到达后又假装大方地多给车夫钱。可当看到旅客通知单时，“‘不折不扣，两块！’他惊讶地喊。回转头时，眼珠瞪视着潘师母，一段舌头从嘴里伸了出来。”一系列吝啬而又无时不彰显优越性的作态让人鄙视和作呕。潘先生时刻想在穷人面前显示作为中产阶级的优越性，又无时无刻不表现出小市民的吝啬与自私。再有与教育局长的见面，还以为自己的眼睛生了毛病，当看清确实是教育局长，“他顿时踌躇起来，已跨进去的一只脚想要缩出来，又似乎不大好”。畏首畏尾、奴颜婢膝的丑态表露无遗。再如他们一家逃难而把王妈单独留在家里照看，回来后也只是关心财产，对王妈连一句问候安慰的话都没有，这些表现实在让我们对潘先生爱不起来。

三、小结

综上所述，我们认为：首先，人物的性格特点离不开时代，对人物的评价更离不开时代，往往带有那个时代深深的烙印，不同的时代，对人物的理解和评价往往不同，甚至相反。其次，塑造成功的人物形象都具有非常复杂的性格特点，能在不同时代引起人们争论和共鸣，带有时代烙印的评判往往表现出时代的局限性和评价的片面性。

在国家民族危难之际，时代呼唤英雄主义，呼唤爱国情怀，对潘先生一类人的批判也就成为思想的主流，也因此忽略了对潘先生应有的同情和理解；当代淡化英雄，消解崇高，追求现实的幸福，对潘先生的理解和同情更多，可这也多少掩盖了潘先生自私狭隘的小市民思想，造成了评价的缺位与偏失。所以既要认识到时代的局限性，不过分苛责前人的评价；又要尽量超越当今时代，做客观公正的评价。

①茅盾：《茅盾选集》第五卷，四川文艺出版社1985年版，第245页。

②王才路、蒋秀英、臧恩钰主编：《中国现代文学人物画廊》，辽宁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第32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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