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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墨画下的生命律动——对宋人笔记小品《记承天寺夜游》的生命化读解

2012-08-15刘中黎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重庆401331

名作欣赏 2012年17期
关键词:承天寺空明闲人

⊙刘中黎[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 重庆 401331]

⊙张泽勇[重庆八中, 重庆 400047]

作 者:刘中黎,文学博士,重庆师范大学文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文学阅读与文学教育、中国母语写作教育、语文教育哲学;张泽勇,重庆八中中学语文特级教师,重庆市教育科研专家库成员。

《记承天寺夜游》仅八十五字,却被誉为宋代笔记小品的“妙品”①,“是明代标举独抒性灵的公安派散文的艺术渊源”。②那么,它究竟有何精妙之处?为便于读解,现以“喜月”、“寻人同赏”、“醉月”、“叹月”为线索,将其析为有着“起、承、转、合”之内脉贯通的四层: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沿着疑问,抛却通行的文本赏析,从“言语生命动力学”母语写作理论③来审视,我们可以看到苏轼的另一重生命形态,即:审美追求的宁静与热烈、生存姿态的闲适与忙碌等多重对立的因素,是多么和谐地交融于一体!

一、审美追求的宁静与热烈

“言语生命动力学”母语写作理论认为,受到激赏的文本都是有生命的,其生命内核就在它有一个最大的价值点、审美点和个性点。笔者以为,《记承天寺夜游》的文本生命内核是该文第三层。通行的观点认为,这是一幅意境宁静素雅的水墨画,显出了清幽脱俗的气韵。④但笔者以为,这只看到了文本的一面,没有看到另一面。另一面是什么世界呢?那是一个充满窃喜、迷幻和感动的热烈世界。它,显现了作者内在的生命律动,让文本充满了奇幻的魅力,它更是千百年来让人们对文本爱不释手、将其命名为“妙品”的缘由。试还原如下:

首先,“庭下如积水空明”一句,透露了苏轼乍一见到“积水空明”时那一刹的窃喜。

苏轼喜爱“空明”之景。此文之外,他还有许多诗句是对“空明”一词的反复咏叹。如《前赤壁赋》云:“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海市诗》曰:“东方云海空复空,群仙出没空明中。”据统计,中国的文人作品中,“空明”或指月色下的水波,或指天空的清澈澄净,或指心性洞彻而灵明,或指视界的空旷而澄清……苏轼喜爱“空明”之景自有缘由。简言之,除因为他偏爱清澈澄净的自然美之外,应该还有佛教徒“水观修习”法的影响。该法是佛教的一种修炼方式,其要领是:首先专心致志地观想“水”的清澄;进而观想己心、己身乃至周围的一切皆如水一样的澄澈空明,这样,心便达到了清净虚寂的境界。佛典《楞严经》描述了“月光童子(月光菩萨)修习水观”而得圆满之事。苏轼是位“书生学佛者”,他曾以文学的态度出入佛典。有学者考证,“其文雅丽”的《楞严经》是苏轼一生随时阅览的佛典,他晚年谪居儋州时有诗云:“《楞严》在床头,妙偈时仰读。”可见,《楞严经》中的“月光童子修习水观”之事对其颇有影响。⑤因而,苏轼在承天寺庭下乍一见到“积水空明”时,心里的窃喜就难免了!——那如水的“空明”让他洗去了身心的“尘垢”,感到了灵明洞澈、洁净澄彻、了无尘埃,而归于寂静无澜。

其次,“水中藻、荇交横”一句,透露了苏轼窃喜之后而忘情投入、“迷幻醉月”的独特情态。

此句前,苏轼在“庭下如积水空明”一句中,还不忘用“如”字修辞格;但在这里,他却忘了。他观水而出神,灵魂出窍了——忘记是在承天寺的庭下、月华铺地的竹柏下,他浸润在这一泓可爱的水体里,忘情于水中那精灵般的“藻、荇”,竟一时有“不知藻荇为竹柏影,竹柏影为藻荇”的迷狂。显然,这是一种“醉月”的独特情态!

第三,“盖竹柏影也”一句,表达了苏轼在忘情投入、“迷幻醉月”后的知觉回归。

一个“盖”字,在此含义丰富。一方面,它是个连词,用来连接上句,表示原因,有“原来”的意思,这保证了该句在语义连贯上的逻辑性;另一方面,它演绎了苏轼从“迷幻醉月”状态中猛然惊醒的细微心理轨迹——“哦,我搞错了!原来是竹柏影。”这交代了苏轼一刹那的知觉回归。于此,苏轼终于明白:他是在承天寺的庭下,是在月华铺地的竹柏下,不是浸润在那泓可爱却虚幻的水体里。

第四,文字之外的余味——感动。

作为文本生命内核的第三层虽只有三句话,但这三句之外还有余味袅袅,那就是苏轼所获得的生命感动;显然文本将其省略了。我们设想,当苏轼的目光由“调皮”的竹柏枝条延伸到当空的明月时,他难道不会彻悟:自己所看到的这幅宁静素雅、清幽脱俗的水墨画,自己所经历的生命高潮体验——由乍见“积水空明”而窃喜、由窃喜而“迷幻醉月”、由“迷幻醉月”而猛然惊醒,不都是明月所赐吗?原被当做审美客体的“月”,却是这么一位有审美创造力的主体,是它“导演”了刚才的一切!用如水的光华与竹柏的枝条来造影,让自己有了如真如幻、如痴如醉的美妙经历!它那么体贴、温馨、知心,给失意的人儿造了个他们所喜爱的“积水空明”之景。总之,在苏轼眼里和心中,明月不是无情物!

总之,《记承天寺夜游》的审美意境是宁静的,但在宁静的表象背后隐藏着作者火一样的生命激情!

二、生存姿态的闲适与忙碌

《记承天寺夜游》写于苏轼因“乌台诗案”被贬谪于黄州后。这是苏轼遭遇的第一次沉重打击。为应对人生挫折,苏轼学习白居易的“闲适”却又超越之,怀童心之趣、赤子之情,与天地自然对话,不时为自己独特的审美发现而自鸣得意。如果把文本中的“迷幻醉月”经历看做一幅水墨画,之前则有“欣然喜月”图、“寂寞者强作欢颜”图,之后还有“叹月开怀”图。

1.“欣然喜月”:“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

一个“欣然”把已解衣上床的苏轼,一见月色便兴冲冲地穿衣、复从床上爬起,那童稚之态、赤子之情,活灵活现地勾绘了出来。其时苏轼46岁,正值“乌台诗案”后被贬黄州。可见,苏轼虽迟暮困顿,却仍保童心之趣。

2.“叹月开怀”:“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这是苏轼在经历“迷幻醉月”后,不由自主发出的喟叹。把这文绉绉的反问句换成大白话,别有一番风味:“哈哈!哪个夜晚没有月亮?哪个地方没有竹柏?但除了我和张怀民,别人却看不到这番美景,体验不到这般美妙。哦,还是少了两个像我们这样的闲人!”总之,那孩童般自鸣得意的“嘴脸”跃然纸上。这一份孩子般调皮的天发机趣让人艳羡!同时,也尽显了苏轼在面对挫折时能释然开怀的豁达。他的这番喟叹、自鸣得意、释然开怀,对于那一刹享受的审美高潮体验,产生了极具张力的烘托与渲染。美的体验是难忘的!但细心体察,这番充溢童趣的豁达之“闲”还透露了一丝难以掩抑的孤独与压抑,这却是苏轼面对明月,“念无与为乐者”,而要寻人同赏的原因了。——这又绘出了一幅“寂寞者强作欢颜”图。

苏轼就这样地“闲”着——做一个与天地自然对话、不时为自己独特的审美发现而自鸣得意的“闲人”。当然,“闲人”的对立面是“忙人”。那么,芸芸众生中的“忙人”都在忙啥呢?——为生计而忙,为权位而忙,为名誉而忙,为财货而忙,为算计攻讦而忙,为子女而忙,为不知为何忙而忙……这不是苏轼所希望的。

苏轼宁愿做一个“闲人”,他在一首词中唱道:“几时归去,作个闲人。对一张琴,一壶酒,一溪云。”(《行香子》)显然,这种“闲”打上了他自觉投身于艺术的印记。苏轼追求的是“能闲世人之所忙者,方能忙世人之所闲”的人生境界,他要做一位忙着与天地自然对话的“闲人”。他这样想,也这样做。为此,他寄情于文艺,晚年曾总结道:“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自题金山画像》)即是说,他最高的文学功业恰成就于被贬黄州、惠州、儋州这三个人生低谷期。可见,《记承天寺夜游》的“闲人”一词饱含了苏轼对人生之“忙”与“闲”关系的哲性思辨,也隐含了他对高居庙堂却忙于争权夺利、算计攻讦的高官政客的嘲弄、讽刺的心理。

可见,苏轼的“闲适”,蕴含着令人怦然心动的审美经验、孩子般调皮的天发机趣、面对挫折而释然开怀的豁达、冷峻而深刻的哲思,以及失意与落拓、孤独与压抑、嘲弄与讽刺的多样情怀。它超越了白居易“知足保和”的闲适姿态⑥,又给晚明崇尚“童心”、标举性灵的公安派散文以启发。另从文本形式看,《记承天寺夜游》呈现了叙写之婉、情境之美、议论之妙、文笔之精的曼妙,“小小篇什,婉曲有致”的小品文特性很突出。

综上,《记承天寺夜游》是极精美的文学文本,它一方面是幅意境宁静素雅的水墨画,显出了清幽脱俗的气韵;另一方面又在水墨画下跳宕着作者内在的生命,是洋溢着激情与梦想的生命歌谣。

①②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三卷),高等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70页,第83页。

③潘新和:《语文:表现和存在》,福建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234—297页。

④王麦巧:《闲人独赏的月下美——苏轼〈记承天寺夜游〉赏读》,《名作欣赏》2008年第6期。

⑤梁银林:《佛教“水观”与苏轼诗》,《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科版)》2005年第3期。

⑥袁行霈:《中国文学史》(第二卷),高等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第356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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