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落花春去也:《浪淘沙》与《眼儿媚》对比赏析
2012-08-15宋雨涵成都理工大学工程技术学院四川乐山614000
⊙宋雨涵[成都理工大学工程技术学院, 四川 乐山 614000]
南唐后主李煜和宋徽宗赵佶常被相提并论,这与二者极其相似的人生经历和艺术修养不无关系。清代沈谦在《填词杂说》中评价李煜说:“余谓李后主拙于治国,在词中不失为南面王。”李煜被后人誉为“千古词帝”,得益于其被俘之后的大量内容深刻、意境开阔的词作。而徽宗被称为“书画皇帝”,则源于其在书画方面的深厚造诣,这也盖过了徽宗在文学方面的巨大成就。二人在被俘后都曾吟诗作赋来表现囚居生活及情感,其中李词如《浪淘沙》《虞美人》《破阵子》等等,赵词如《燕山亭》《眼儿媚》等等。本文将着重对比赏析后主的《浪淘沙·帘外雨潺潺》与徽宗的《眼儿媚·玉京曾忆昔繁华》。
一、写作背景比较——昔日帝王身,今为阶下囚
后主于975年肉袒降宋后囚居汴京,经历了国破家亡的惨痛打击后,又沦为阶下囚,受尽屈辱和折磨。在这样的情况下,他只有借酒消愁,以诗词文章来抒写自己内心的愤懑与悲苦。《浪淘沙·帘外雨潺潺》就是其中之一,词云:
帘外雨潺潺,春意阑珊,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独自莫凭栏,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
宋人蔡绦曾在《西清词话》中说:“南唐李后主归朝后,每怀江国,且念嫔妾散落,郁郁不自聊,尝作长短句云……含思凄惋,未几下世。”按照蔡 的记载,这首词是后主在去世不久前所作。其词凄厉哀婉,大有绝笔之风。
百余年后的靖康二年,与李煜有着相似人生经历的徽宗赵佶遭遇靖康之耻,被废为庶人后押往金国。在北行途中,赵佶受尽屈辱,见杏花飘落、北燕南飞,和泪写下了著名的《燕山亭·北行见杏花》。到金国后,赵佶被囚禁于五国城(今黑龙江省依兰县)的土墙木栅之中。在囚居的漫长岁月里,再也难见昔日繁华的帝都原貌,终日只能与胡沙、羌笛作伴,悲痛中的徽宗吟出了《眼儿媚·玉京曾忆昔繁华》:
玉京曾忆昔繁华,万里帝王家。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
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
与李煜有所不同,赵佶当时对复国归家仍抱有一丝希望,并将其寄托在宋高宗赵构身上。但即便站稳了脚跟,赵构也无心接徽宗回国,大概“念徽钦既返,此身何属”。绝望中的赵佶在仅有的一丝期望中抑郁而终。
二、思想内容比较——梦中片刻欢愉,醒后万般痛楚
从内容上看,李词先写梦境,再回到现实,以梦中为君之欢愉反衬现实为囚之痛苦;接着又在下半阕中自语叹息,表现出作者对故国的深切怀念以及对美好事物流逝的无限慨叹。赵词则通过较强的概括手法,叙述了北宋灭亡的史事,并通过描写过去与现实生活的巨大落差来抒发亡国之君内心复杂的感受。李煜和赵佶有许多相似之处:都做过皇帝;都因国破家亡而沦为阶下囚,最终客死他乡;都是艺术家,擅诗词、书画等等。共同的经历及爱好,使得《浪淘沙》与《眼儿媚》在内容上呈现出如下相似之处。首先,都有反映囚居生活的内容。如《浪淘沙》中的“罗衾不耐五更寒”、“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眼儿媚》中的“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等等。无论是“词帝”李煜还是“书画皇帝”赵佶,在被俘后所作之词中都真实、直接地描写出了自己的囚居生活。其次,伤怀故国的情感在二者的词中也均有体现。《浪淘沙》中有“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的吟唱;《眼儿媚》里则有“玉京曾忆昔繁华”的感慨。从高高在上的帝王沦为千夫所指的阶下囚,生活上的巨大落差也许还可以忍受,但精神上所遭遇的压力和痛苦却是二人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因此,尽管李赵二人前后时隔百年之久,读者仍可以在他们的作品中找到属于他们之间独有的共鸣之处。
当然,不同的创作主体写出来的文学作品自然也有不同之处。单以此二词为例,李词中还涉及到作者对自己未来的担忧:如“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就不只象征了对美好事物流逝的慨叹,也暗含了后主对自身命运与归处的预想;对一些普遍哲理的理解:如“别时容易见时难”,这在当时也是一种流行的说法,如《颜氏家训·风操》中有“别易会难”、曹丕《燕歌行》中有“别日何易会日难”的诗句,等等。赵词则独写了对家国的思念和囚居生活。总体来看,李词不仅叙写了自己的囚居生活,还阐述了一些普遍的人生道理。与赵词相比而言,内容上要开阔、深远的多。所以《人间词话》这样评价后主词:“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这是非常有道理的。
三、情感表达比较——寓居他国泪难尽
“诗言志、歌咏言”,优秀的文学作品往往能贴切地表达作者的思想感情。先后沦为阶下囚的后主、徽宗二帝自然在各自的作品中也有许多相似的情感。
首先是亡国被俘的痛苦。昔日帝王身,今为阶下囚,个中痛苦在李赵二人的词中多有体现:“罗衾不耐五更寒”、“花城人去今萧索”的凄凉,“梦里不知身是客”、“春梦绕胡沙”的痛楚,“独自莫凭栏”、“忍听羌笛”的哀怨,“流水落花春去也”的无助,在血泪相和的字里行间,读者体会到的是二帝悲苦、惆怅以及无限沉痛的囚居心情。其次,李赵二人离家去国,思乡之情在词作中也时有体现,如“别时容易见时难”、“家山何处”、“忍听羌笛”等等。古语有云“越鸟巢南枝,狐死必首丘”,兽犹如此,人何以堪?思乡之情于人类而言,是一种难以磨灭的永恒情感,而在背井离乡之时尤为突出和热切。对于国破家亡的李赵二人来说,其思乡之情更添一层:为君,复国无望;为民,宗庙不复,难再言家。如此痛楚悲惨的境遇之下,二帝异代共鸣,吟唱出了对故国的无尽思念!
不过李赵二人性格多有差异,其词必有不同情感溢出。“生于深宫之中,长于妇人之手”的后主单纯、直率,且多愁善感,所以在《浪淘沙》中,李煜就直白地表达了对未来命运的预想以及担忧,如“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就意寓着其最终归属;而“一晌贪欢”何尝不是其帝王生活的真实写照?其中自然流露出对当政时为君不仁的悔恨。相比之下,赵佶由于性格上的消极避世(曾自封道君皇帝)以及思想中较强的帝王意识(在其众多词作中均有体现,本文不赘述),使得他在被俘后极度消极、颓废乃至麻木。但在《眼儿媚》中,我们仍可以看到赵佶以帝王身份自居的些许得意,从“玉京曾忆昔繁华”到“暮列笙琶”,在词的整个上半阕中,几乎都有这样的情感充斥其中。不过,悔恨也好、得意也罢,二帝被囚之作的情感总是极度复杂的:思乡、悲愤、痛楚……蕴含这种复杂情感的血泪之词,总会令人嗟叹不已。清人徐轨在《词苑从谈》中就曾说过:“徽宗词哀情哽咽,仿佛南唐后主,令人不忍多听。”
四、艺术手法比较——芙蓉凋零牡丹谢
有人曾用芙蓉、牡丹来分别形容李煜与赵佶的不同词风,这是很有道理的。清人周济在其《介存斋论词杂著》中云:“毛嫱西施,天下美妇人也,严妆佳,淡妆佳,粗服乱头亦不掩国色。飞卿,严妆也,端己,淡妆也,后主则粗服乱头矣。”分别以严妆、淡妆、粗头乱服为喻来评价温庭筠、韦庄和李后主三家词的不同风格,很有见地地指出了李词的风格特色:直率、自然,浑然天成。虽然前期词影响不大,但李煜的后期词一改花间习气,清新典雅,影响深远。这一点,在《浪淘沙》中得到了很好的印证。全词用几近白描的手法来进行写作。诸如“雨、春、罗衾、流水、落花”等都是日常生活中极其平常的事物,作者信手拈来,在清婉质朴的语言中,却向读者展示了极度复杂的痛苦心情,所以《人间词话》用“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这样的语言来评价后主词所言之情真意切,并着重指出“李重光之词,神秀也”。
赵佶的词作,往往用词华丽绮富、雍容华贵,就如其所擅长的工笔细描画一样,俨然帝王之词。其被俘后所作之词,虽然少了许多“富贵”的意象,但词风仍然华丽。《眼儿媚》中“玉京”、“万里帝王家”、“繁华”、“琼林”、“玉殿”、“弦管”、“笙琶”等意象,无一不彰显其帝王身份。然而华丽的辞藻仍难掩其囚居的落寞与凄苦,今昔对比之下,陡增赵词之悲愁。
《浪淘沙》《眼儿媚》二词在艺术手法上的相似之处则在于对比手法的成功使用。梦境与现实:“梦里不知身是客”、“春梦绕胡沙”;过去与现在:“无限江山,别时容易见时难”、“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玉京曾忆昔繁华”、“花城人去今萧索”等等,无不向我们展示出李赵二帝被俘前后生活和精神上的巨大落差。而过去、梦境中极度欢愉,与现实中极度愁苦悲哀相对比,则传承了中国文学艺术手法中的以乐景写哀景的传统。清王夫之曾在《姜斋诗话》中评《诗经》时曾说:“以乐景写哀,以哀景写乐,一倍增其哀乐。”李赵二词何尝不是如此?
借景抒情也是文学作品中常见的艺术手法之一。二帝词中也都使用了这一手法。如《浪淘沙》中的“雨”、“残春”、“流水”、“落花”,《眼儿媚》中的“玉京”、“花城”、“胡沙”、“羌笛”,等等。清人刘熙载说:“雅人深致,正在借景言情。若舍景不言,不过曰春往冬来耳,有何意味?”虽是评论《诗经·采薇》的经典语句,但用来概述李赵二词借景抒情之妙亦不为过。
由此可知,在度过了相似的人生经历之后,在相似的写作背景下,李赵二人隔代作文呐喊,在《浪淘沙》和《眼儿媚》中通过囚居生活的真实再现,借景抒情、虚实相衬,抒发了各自内心凄凉、愁苦的复杂情感。细究之,李词清新直白、情感真挚,赵词和泪而成,华丽典雅,均为感人之作。然李词在意境及感情上似更胜一筹。《人间词话》曰:“尼采谓:一切文学余爱以血书者。后主之词,真所谓以血书者也。宋道君皇帝《燕山亭》词亦略似之。然道君不过自道身世之威,后主则俨然有释迦、基督担荷人类罪恶之意,其大小固不同矣。”这样的评价是非常中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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