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绝望中反抗——鲁迅作品光的正面意象分析
2012-08-15金禹彤延边大学汉语学院吉林延吉133002
⊙金禹彤[延边大学汉语学院, 吉林 延吉 133002]
光是生命体赖以生存的基本条件,又是色彩产生的根源,它给予人类丰富而辉煌的视觉盛宴,因此从远古起,就受到人类的顶礼膜拜。在艺术创作中,光是重要的造型元素,艺术家常常通过对光的处理或给人特殊的心理体验,或造成强烈的视觉冲击,或激起观者的精神震撼,最终揭示生活,表达艺术情感,光也由此成为一种独特的艺术意象。现代作家鲁迅具有深厚的中西方绘画涵养,他将这种资源内化为艺术直觉和艺术表现力,在作品中利用光造成的强烈视觉性和绘画感来增强作品的表现魅力;同时,又因为“光强烈的影响着所有人的想象力”①,这些光意象又引领着读者走进鲁迅的精神世界,感悟其独特的心灵体认。鲁迅是一位用光的视觉大师,其笔下的光意象或渲染场景、或推升情节、或作为表现人物心灵的介质,直至被赋予以价值理念,成为文本的解读核心。②本文即以鲁迅作品中光的正面意象为分析内容,试图深入阐释其所蕴涵的深邃意味。
鲁迅作品中,光的正面意象具有正面的价值理念,其被喻为生命力,代表着生命的源泉。此时,光奔腾跳跃,成为投向黑暗的充满生命灵动气息的精魂,“它可以聚,可以散,可以使之闪耀……它不存在的地方便是黑暗,它始发的地方就是光明的核心”③:
(朔方的雪花)在晴空之下,旋风忽来,便蓬勃地奋飞,在日光中灿灿地生光。如包藏火焰的大雾,旋转而且升腾,弥漫太空,使太空旋转而且升腾地闪烁。在无边的旷野上,在凛冽的天宇下,闪闪地旋转升腾着的是雨的精魂。(《雪》)
“闪闪的光”是雪的生命力,它桀骜不驯、孤独倔强,是永恒不灭的生命精魂,作者热烈地赞美它们。鲁迅将光的这种正面价值进一步延伸,将其所象征的生命力赋予作品的主人公,塑造出熠熠生光的眼光,成为人物的精神价值象征,承载着人物内心美好的向往与持守的信念:
(吕纬甫)又浓又黑的眉毛底下的眼睛也失了精彩,但当他缓缓的四顾的时候,却对废园忽地闪出我在学校时代常常看见的射人的光来。(《在酒楼上》)
他不禁向讲台下一看,情形和原先已经很不同:半屋子都是眼睛,……这些连成一气,宛然是流动而深邃的海,闪烁地汪洋地正冲着他的眼光。(《高老夫子》)
她脸色陡然变成灰黄,死了似的;瞬间便又苏生,眼里也发了稚气的闪闪的光泽。这眼光射向四处,正如孩子在饥渴中寻求着慈爱的母亲。(《伤逝》)
(孩子们)看见一只手扳着木栅,一只手撕着木皮,其间有两只眼睛闪闪地发亮。(《长明灯》)
大欢喜的光采,便从你父亲的眼睛里四射出来,他取起剑,拂拭着,拂拭着。(《铸剑》)
他(眉间尺)的母亲端坐在床上,在暗白的月影里,两眼发出闪闪的光芒。(《铸剑》)
这些眼光在鲁迅文本整体晦暗的环境描写中成为希望的象征。有时,为了突出这种正面价值的强度,塑造出具有深邃精神内涵的光意象与人物形象,鲁迅还把具有正面意象性的眼光置于相比较暗的周围环境中,从而形成强烈的亮度反差,造成突出与夸张的“光线放射”④现象,来传达强烈的爱恨情感。这时眼光的意象实现了升华和飞跃,具有了反抗邪恶、摄人心魄的精神力量:
连殳就始终没有落过一滴泪,只坐在草荐上,两眼在黑气里闪闪地发光。(《孤独者》)
(在暗白的月影里),“你不要悲哀,这是无法逃避的,眼泪决不能洗掉运命,我可是早已有准备在这里了!”他的眼里忽然发出电火似的光芒,将一个剑匣放在我膝上。(《铸剑》)
后面远处有银白的条纹,是月亮已从那边出现,前面却仅有两点磷磷火一般的那黑色人的眼光。(《铸剑》)
这些眼光虽不是光芒四射、亮若骄阳,却通过最大的“光线放射”效应具有了尖锐的穿透力和凝聚力。魏连殳两眼“闪闪的光”、父亲眼里“电火似的光芒”、黑衣人“两点磷火一般”的眼光象征着执著的信念和反抗、复仇的烈焰,它们仿佛是茫茫黑暗中的火种,微小却十分震撼。它不同于“疯子”那“并不留心别的事,只闪烁着狂热的眼光,在地上、在空中、在人身上,迅速地搜查,仿佛想要寻火种”的四下游弋的“疑惧”而“狂热的光”(《长明灯》),也不是吕纬甫看到废园绚烂冬花而重温美好然虚无的理想主义旧梦时回光返照的“射人的光”(《在酒楼上》),更不是子君陶醉于幻想时眼睛流露出的天真“稚气而好奇的光泽”(《伤逝》)。这种光意味着思想的清醒与深刻,它不因挫折和痛苦而颓败、剥蚀,不因厄运和孤独而坍垮、黯然。它自给自足,独立卓然,不仰外在而生灭,它既是投向黑暗中的利剑,更是精神层面的战斗理念宣言。
1925年至1926年,是鲁迅人生遭受精神重创之后的舔伤期,这个时候,《铸剑》以及具有极大表现力的这种眼光被创造出来。弟兄失和的痛楚、学生高长虹的背叛、“女师大风潮”、“三·一八”的屠戮等内忧外患、家国不幸给鲁迅以沉重的精神打击。然而“痛定思痛”后的反思更加坚定了鲁迅的反抗意志和不屈服的决心,并在创作中以具有穿透力的眼光表达了这种尼采式的生命意志——明知前路注定是无伴的孤独和悲哀的死亡也决不退缩,强烈的仇恨驱使主人公决然地去完成复仇的人生宿命。这就像鲁迅,沉痛后更要“唱着所是,颂着所爱”,“像热烈地主张着所是一样,热烈地攻击着所非,像热烈地拥抱着所爱一样,更热烈地拥抱着所憎——恰如赫尔库来斯的紧抱了巨人安太乌斯一样,因为要折断他的肋骨。”⑤同时,他创作的《孤独者》中的主人公魏连殳,其眼光的反抗精神意象也十分令人印象深刻。魏连殳性格冷峭、尖刻、沉郁,通观文本,他那“黑气里发光的”眼睛成为最显著的外貌特征,在整体灰暗的脸上,这线光芒的闪烁显得有些异样,让人不禁战栗、惊异。光的“微小笔触能在欣赏者的心中唤起孤寂的感觉,仿佛随时能听到从中发出的忧郁之声”⑥。虽然这深沉、锐利的眼光如暗夜中的烛火般执著地燃烧,但也给人以“忧郁”的冷意。这束黑暗中的光亮在产生“呐喊”声响效果的同时,还流泻着人物灵魂深处的缕缕悲哀。魏连殳是鲁迅的精神化身,鲁迅以自己为原型塑造了这个被“S城”(鲁迅故乡绍兴)视为“异类”的独特艺术形象,因此,循着这束眼光,会让读者渐行渐深地走进鲁迅的精神世界,感悟其独特的心灵体认。鲁迅是旧式官僚大家族的长孙,这意味着他生来就要走读书、科举、为官,努力光宗耀祖、荣显门庭的人生道路。然而依稀可见的正途大道,随着祖父因科考案下狱、父亲久病不治身亡、家庭急速败落都化作再无可能的泡影。现代心理学认为,童年生活经历对一个人长大以后性格的形成具有深远的影响力,尤其是“父亲的死亡可能会带来过分匆促,几乎可说是太悲惨的成熟”⑦。作为周家长男,鲁迅成为家庭忧患和随之而来的精神辱蔑的首先担当者和承受者,他真切体悟了世道沧桑、命运无常与人性的冷酷。一方面是主流社会的驱逐,另一方面,精神世界的丰满与高蹈又使鲁迅与现实世界格格不入,于是自视颇高、颇怀抱负、自尊而勤奋的鲁迅在“社会上以为是走投无路的人,只得将灵魂卖给鬼子,要加倍的奚落而且排斥”的乡人嘲笑中“走异路,逃异地,去寻求别样的人们”⑧而去往南京,开始了他生命意义和人生之路的新探求。而这种“看见世人真面目”的生命体验也成为鲁迅确立启蒙国民性为人生目标与形成立人思想的最初心理渊薮。然而当鲁迅在“别样的人们”那里再次体验了失落和无聊之后,那些隐匿在时光深处的心灵苦楚与启蒙不得的精神寂寞让鲁迅对中国现实有了更加深刻的认识。鲁迅将这这份“荷戟独彷徨”的“孤独”与启蒙者本来“要救群众,而反被群众所迫害,终至成了单人,忿激之余,一转而仇视一切,无论对谁都开枪,自己也归于毁灭”⑨的激愤灌注于魏连殳这个形象上。于是在没有光明、没有希望中,魏连殳在黑气里“闪闪发光”的眼睛真实诠释了内伤深重,决然前驱,在绝望、孤寂中“与黑暗捣乱”,“偏不遵命、偏不磕头”⑩的鲁迅式反抗,带给读者深刻的精神震撼和无尽的心灵感喟。
①③ [美]约瑟夫·冯·斯登堡:《更多一些光》,载《好莱坞大师谈艺录》,中国电影出版社1998年版,第407页,第404页。
② 参见作者《鲁迅作品绘画意象研究》,延边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第69—109页。
④ [美]鲁道夫·阿恩海姆:《艺术与视知觉》,滕守尧等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版,第416页。“光线放射”是指感觉到发光的条件之一,是发光体的亮度值必须大大高于周围区域的亮度值。
⑤⑧⑨⑩ 鲁迅:《鲁迅全集》,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6卷第336页,2卷第293页,11卷第20页,3卷第183页。
⑥ 吕澎:《现代绘画:新的形象语言》,山东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55页。
⑦ [瑞士]C·G·荣格:《人·艺术和文学中的精神》,工人出版社1988年版,第1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