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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现场比生态隐喻更重要——读华海生态诗歌

2012-08-15龙其林广州大学俗文化研究中心广州510006

名作欣赏 2012年21期
关键词:力量诗人诗歌

⊙龙其林[广州大学俗文化研究中心, 广州 510006]

作 者:龙其林,博士,广州大学俗文化研究中心教师,主要研究方向为生态文学比较、转型期中国文化与文学。

华海,当代著名生态诗人、评论家和生态诗歌倡导者,其著作主要有生态诗集《华海生态诗抄》、评论集《当代生态诗歌》《生态诗境》等,曾多次在《诗刊》《星星》《诗歌报》《人民日报》《南方日报》等刊物发表作品,引起强烈反响。华海的诗歌生态意识鲜明、艺术个性独特,他作为中国当代集中进行生态诗歌创作的诗人而享有盛名。“虽然在华海之前或同时,也有一些诗人创作了一些生态诗或具有生态意味的诗作,但真正自觉地、全面投入地创作生态诗的,只有华海堪称第一人。”①

对于所从事的生态诗歌创作,华海有着准确的定位和认识:“当代生态诗歌,作为现代社会孕育但又批判、反思工业文明积习的一种文化现象,它与通常的‘以人类中心主义’为核心,以人的利益为唯一价值取向的诗歌有本质的不同。它把人与自然放在统一的位置,从‘生命共同体’互为依存和影响的整体角度来体验和感受,并以对灵魂的反思和生命的体验来调整人与自然日益紧张的关系,抗衡心灵日益物化的精神病象。”②

华海在生态诗歌创作中十分注意领会自然现场所具有的内在力量,借此从不及物的、以自我为中心的文学语境中抽身而出,在对自然魅力的重新认知中传达出人与自然和谐相处、回归自然的审美、文化冲动。在《喊山》中,山成为了生命的主体,具有了细微的感受力,它与山中的樵夫、老松、花狐狸共同谱写了一曲生命共存、共唱的华美乐章:“山有时候睡有时醒/醒的时候/想说话/山的声音/灌进樵夫的血管/他站在峭崖上/喉咙里跳出/一条弓形弧线/弧线被优美地/弹了回头/樵夫就倚着老松/想远处/也有一个樵夫/花狐狸倏地闪过/山灿烂了一下/又黯了/许多声音”③。诗人以浪漫的手法描写了山的感受和体验,但它并不是将自然作为客体,而是直接将自然作为诗歌主体,诉说着人与自然的和谐相处,从而反映了诗人对于人与自然关系的深切思考。在《雷雨》中,华海选择了雷雨这一自然现象进行聚焦,表现出对于自然界蕴藏伟力的敬畏,在瑰丽、雄伟的诗句中再现了自然的神奇和诗人对它的由衷赞美:“顷刻 照亮黑暗中蜥蜴的秘密 闪电之火/牵引一种不可知的力量 在血液中/积聚、升腾 这也是完成/一次膨胀的恋爱和孕育吧/电流 在岩石的神经上奔跑 弹跳到/极至 树枝的每个毛孔颤栗”④。华海不是以抽象的态度看待自然,试图将自然哲理化、玄学化,而是直接还原具体的生态现场,让生态的气息在不自觉中已深入到读者的灵魂,抚慰人们的思想与感官,倾听灵魂的诉说写下自然的心声。

在华海的生态诗歌中,他既有着对于自然伟力的赞美、对于自然与人和谐关系的期待,也有着对于人类蚕食自然、破坏生态行为的愤慨与批判,以及对于人类欲望的急剧膨胀、人类中心主义文化立场的反思。在《铁轨,穿过风景线》中,诗人对于科技至上观念对自然造成的生态损害抱有深深的忧虑,以其遒劲有力的笔墨生动地再现了科学技术屠戮自然的场景:“我们向前逼近/大山向后退去/这乌亮乌亮的铁轨/恍惚凌空而起 像两只箭/尖锐地射向自然的深处/飕飕的 突然感到寒气袭来/感到最后被射穿的/却是我们的后背”⑤。在《悬崖上的红灯》中,诗人将人类唯发展是从、践踏生命价值的行为进行了淋漓尽致的批判:“钢铁的车 惯性的车/朝着那既定的完美方向/一路狂奔 辗过所有的/星光和青草/辗过夜鸟的惶恐/山峰的沉默/甚至辗过从来没有恩怨的/那些无辜昆虫/在浓黑的夜色中 它呼叫/因为你们就是世界/世界就是你们/你们的快车强大有力到/毫不在乎地压碎我的灯/我和树木、鸟兽们只能站在/世界的另一侧面”⑥。在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状态下,诗人从自然中领悟生命的原本意义,而自然也抚慰着诗人的心灵。

在华海的生态诗歌中,我们总能够体验到诗人对于具体的自然场景的描写,然后进入到自然的内部,把握其脉搏跳动的规律。华海的生态诗歌不是对于抽象自然的书写,也不是对于生态理念的演绎,而是在具体场景、细腻感悟的背景下,由实在自然的体验到一种真实的、可以进入的生态胜境,并从中汲取自然的启迪,领悟自然生态的可贵。

华海的生态诗歌创作有着鲜明的地域色彩,对于这种选择具体的地域环境为表现对象的方式,诗人有着自己的理解,即“重视心灵与自然的默契感、跳动感,以及对自然生命伤痛的触摸、体验,把在自然深处的理趣、感悟同意象、情绪联结为一体,而不作理性分明的界隔,从而构成浑然、幽秘的生态幻美诗境”⑦。

在《笔架山下》中,都市中涌动着的欲望在笔架山下渐渐趋于平静,取而代之的是重返自然与故土的宁静心怀:“故土已远,太阳很近/烟火贴着肉身/一条岭南的江,无数欲望/在半睡半醒间浮荡/不远的城,市声喧闹/波动夜的幻影流光/当目光返回山间木屋的/宁静,半生行囊/伴一支笔搁在月亮身旁/若永恒里的瞬间/秋虫声落,一场梦的恍惚/一阵沉默对火焰的怀想”⑧。到了《把笔搁在笔架山旁》一诗中,笔架山不仅是一个地域概念,而且演变为一个精神的陶冶地。在笔架山中,一切世俗的欲望都已消退,心灵深处的隐疾和暗伤也在自然这个药工的治愈下渐渐恢复。诗人置身于笔架山中,与动物为伴,临风品景,听任自然界的音籁奔涌,臻于人与自然浑然一体的境界:“把笔搁下来/操一口土话做一个山野闲人,与橘农、猎户/药工为邻,悄悄疗治肉体深处的隐疾和暗伤/与唱粤曲的鹧鸪、白鹇、山蚌为邻,夜来临风……听任自然界的音籁从地下涌上来,/穿过肠胃的消化,抵达感动和呼吸/在一阵羞涩的触碰里,声音播散开去,与夜空里的流云/和野行鸟互相应答”⑨。于是,笔架山成了作者精神栖息之所在,倾听着鸟虫之声、风雨之语,现代人身心的隐疾于自然中慢慢愈合。在诗人的心目中,笔架山已经成为一个独立的主体,有着自己的身体气息、精神感受。

在华海的笔下,大山的力量使人获得了一种宽容的心理,浸润于自然中人似乎也饱蘸了自然的风度。《临河而居的山城》一诗揭示了自然之于人的精神滋养作用,在自然宁静的山城生活中,现代人异化的情感得以释放,心灵因此获得了源自大地的力量:“这是临河而居的山城/它蹲在悠闲中嘟噜嘟噜抽一管竹烟筒/雨雾漫过 江两岸在早春的萌动里苏醒……在珠三角的臂弯里/临河而居的山城 是一座/在草丛和花苞上做梦的后花园/是一支月光下吹响的清远的笛/是一首夏夜蝈蝈长一声短一声/宋词元曲般的咏叹”⑩。华海的生态诗歌创作在保持自然的在场的同时,更加注重从诗意地栖居的角度展现自然的精神净化作用,在宁静、厚重的山水之间为人们寻找精神的立足点。静福山系列诗歌是华海近期关注自然生态与精神生态的作品,它们较为集中地体现了诗人关于现代文明世界下自然生态与人类的精神健康问题的思考。在华海看来,借助语言的梦想回到自然并重构自然和人的和谐关系是生态诗歌的更高追求,它超越了对于现实环境问题批判的单一维度,而是借助语言的多义性、想象性、朦胧性赋予自然以内在、厚重的精神魅力,使读者在其诗作中获得一种静谧、祥和的自然体验。

无论是早先的笔架山系列还是近年的静福山系列,华海对于自然生态的关注是持久而有力度的,他选择了熟悉的连州和清远作为关注的中心,建构起一个属于自我的生态诗歌领域。作为一名有精神根基的生态作家,华海将自己的情感和生态基点建立在广东西北部这片土地上,他朝着自然的精神领域持续挺进。自然的在场和对于人们的启迪作用,赋予其诗歌以地域特色和艺术气质,担负起为人们提供诗意栖居地的精神功能。

在华海的生态诗歌中,同样洋溢着浓郁的神秘气息和对于自然伟力的敬畏。对于自然界中诸多现象进行神秘归位,在华海的生态诗歌中是一种十分常见的现象。在诗人看来,“生态诗歌正是通过回归自然的体验和想象,触摸生态悲剧的忧伤,实现在语言中复活和再造一个整体性的诗意世界(生态乌托邦)”⑪。面对危机重重的现实生态环境,诗人深切感受到了人类精神的狂妄与敬畏心消失殆尽所带给自然和社会的巨大灾难,这促使他重新认识和发现自然界中蕴藏的神秘力量。这种神秘力量不仅可以使诗人获得一种内心的宁静与舒缓,而且以昭示自然力量的方式向迷途而不知返的人类发出了震耳发聩的警示。

自觉的生态意识与对现代文明的反思,使华海对于自然所蕴藏的力量与神秘价值倾注了相当的精力。与一般的生态诗歌创作者不同,华海的诗歌虽然强调自然所蕴含的神秘力量,但是他并未将这种力量导向不可知的虚空、玄奥状态,而是始终以具体可感的自然场景孕育这种力量。“他的写作,更像是一种还原,把事物还原到它本然的空间里来观察和言说。——因象征和隐喻而有的文化积尘被擦去之后,事物便开始裸露出它原初的坚硬、粗糙和真实。这是一种久违了的真实。”⑫

于是,华海在黄昏的清风中谛听着自然的耳语,发现了秋虫、蚂蚁之间传递的神秘信息:“在透明的暗处神秘传递/流荡的热力隐隐闪闪 往密林中/聚合并无尽地循环升腾”⑬。华海在诗歌中对于自然神秘性的发现并不意味着主体性的丧失,他追求的不是不可知式的自然诡秘的一面,而是有着对于现代文明主客二体界限绝对分明认知方式的反拨。华海力图从具体场景中感知自然的神秘力量与人类科技的有限,以此来矫正现代人狂妄无知、视自然为工具的病症。《斧头与丛林》中,当斧头砍倒了一片丛林,树木一直保持着沉默,但是作者却看到了自然界传达出来的微妙语言:“小鸟和蝴蝶用神秘而慌乱的/舞蹈姿体 暗示着远方雷霆的语言/酸雨的语言 沙尘暴的语言/——那无数人类听不到的语言”⑭。而更为令人惊奇的是,这把砍倒无数树木的斧头是一把开始思想的斧头,它躺在渐渐苏醒的丛林里发愣:“也许在等待/一次冥冥中的仲裁/那裁判的黑长袍始终没有出现/是不是从来 就没有/那件黑色的长袍?”⑮诗人对于主宰自然的黑袍裁判的感知,反映了他内心之中渴望着神秘力量对于人类无知行为的惩戒。但是作者似乎又深感怀疑,他无法确知是否真的存在着黑色的长袍和那位冥冥中的仲裁者。

华海的生态诗歌注重从文学的审美特性着手,使梦想纳入到自然生态之中,努力唤醒人们的自然意识,构建起人与自然和谐的胜境。诗人在重回自然的过程中,获得了心灵的宁静,并从自然中汲取了无穷的力量,实现了对于生态教条和理论的超越。

① 王诺:《生态文明与“清远现象”》,华海编,《敞开绿色之门——生态与诗歌暨华海生态诗歌国际学术研讨会论文集》,太白文艺出版社2008年版,第29页。

②⑦⑪ 华海:《我与生态诗歌(代序)》,《生态诗境》,中国戏剧出版社2008年版,第4页,第10-11页,第5页。

③④⑤⑥⑧⑨⑩⑬⑭⑮ 华海:《华海生态诗抄》,大众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第4页,第17页,第45页,第46页,第74页,第35页,第76页,第10页,第31-32页,第33页。

⑫ 谢有顺:《抱读为养》,安徽教育出版社2011年版,第5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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