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系氏家》:一部见微知著的家庭政治演义
2012-08-15康志宏吕梁学院山西吕梁033000
⊙康志宏[吕梁学院, 山西 吕梁 033000]
作 者:康志宏,吕梁学院副教授,硕士,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读古典文学作品,许多时候我们会感慨,无论作品的题材是什么,内容涉猎多么宽泛,最后我们总能把所有故事的推动力归结到一个“家庭”的小范围之内。比如我们读《东周列国志》,列国争斗纷纷扬扬,其实最触目惊心的是各国王室内部的争权夺利,父子拔刀,兄弟相残,甚至一国向另一国出兵,往往都会趁对方内乱的时候行事。与这些作品相比,《金瓶梅》干脆撇开了外部干扰,直接就拿一个家庭开刀,对其内部争斗进行了最细致的铺排描述。一个潘金莲,与东周时代各国王室的女人们相比,毫不逊色,甚至更加“威名远播”,将其与武则天和慈禧比肩,似乎也无不可。然后我们会发现,虽然我们现在已经不再“封建”,也已不再“一夫多妻”,然而,家庭政治心理,却顽固地流存在我们的血液里,数千年不曾改变。
李骏虎的长篇小说《母系氏家》写了一个现代潘金莲似的人物,其切入的角度也是家庭生活,读此书,有时候会发笑,因为一地的鸡毛蒜皮,竟然件件都能上升到“政治”问题;有时候却也惊心,因为在看似朴素的生活中,蕴含着人性深处的机谋与利益之争。由此我们可以发现,乡村家庭生态与历史上的宫廷生态是本质相通、一脉相承的。我们无须问,是政治渗入了人性,还是人性渗入了政治,其实,无论贫富贵贱,人即是政治!不是谁把一地鸡毛蒜皮上升到了政治问题,而是鸡毛蒜皮本身就蕴含着政治。而乡村,即是一个中国的缩影,一个乡村家庭,可以照见整个中国的民族心理。
“母系氏家”从“母系氏族”演化而来,作为本书的书名,异常贴切。从历史上的母系到父系,再到本书所谓的“母系”,是一个主导权变换的过程,也是一个争夺的过程,书中故事具现了这样的主导权争夺。这是一个具体而微的人类史,人类史的演义。从大,到小;从宏观,到微观;从“氏族”,到“氏家”,是一个自然的传承和探微。
一、人物的价值取向决定各自行为的截然不同
一个叫兰英的好身材的女人,由父母做主嫁给了一个武大郎一般高低的男人,为了不被人看低与取笑,她决定借种,生出“比别人都要高出一头、俊上三分”的儿女来,从而启动了母女、婆媳一家两代女人截然不同的人生故事。
兰英是个有心的人。她对命运有自己的主见。她认为:“只要把生什么样的娃娃、生什么人的种把握在自己手里,就把握了后半生,就不愁扬眉吐气的那一天,不愁翻不过身来的那一天。”她要逆转自己的命运,因此,“她像一只色彩艳丽的蜘蛛耐心地结着自己的网,等待那些不安分的蝴蝶撞上来,成为自己的猎物”。向来我们都把女人比做“蝴蝶”,在比喻中身份的逆转显示了兰英内心的强悍。原来野心是可以使男女的位置和角色互换的,野心是男女通用的。然而,这样的如意算盘,岂不也是自欺欺人、顾头不顾尾的?自己一心想让儿女来为自己撑门面,却未想到借来的种子在他人眼里遭到的只能是嘲笑。如此一来,那就是聪明反被聪明误了。或许兰英会想,只要自己做得隐秘,别人就不会知道。也有可能兰英根本就顾不上想这一层,因为在她的价值观里,“撑脸面”是最重要的,或者说,命运和性格把她推到这一步,她不服,她要赌,做了就有可能“扬眉吐气”,不做就一辈子“把脸装到裤子里”,面对这种情况,她就顾不上为将来儿女的脸面作考虑了。如此,她的有心,既包含了“野心”,也包含了“私心”,后来她对借种对象的更换,更显示了她的“贪心”。
媳妇红芳是个无心的人。往往,头脑越简单的人,道德感越强,在红芳身上就充分地体现了这一点。兰英会变通,红芳认死理儿;兰英是个自我满足胜过道德感的人,红芳是个道德感压过美感的人,婆媳二人相互反衬,对人物形象的树立起到了强化作用。当红芳得知“土匪”长盛是她丈夫福元的生身父亲、自己真正的“公公”之后,她即刻产生了强烈的生理反应,“就像吃了一只活苍蝇,忍不住地干呕”。当然,这里面应该也有婆媳不和、恨屋及乌的因素在,然而其对长盛与婆婆的行为的厌恶仍然主要出于自己的道德感。其实,从形象上来说,长盛比公公矮子七星要强过许多,如若红芳与这两个人没有任何关系,并且不知道长盛在男女关系上有“见不得人的事”,红芳在好感上自然会倾向于长盛而不是七星,可是事实上长盛在道德上“亏”了,而七星又是个心善的人,在红芳的心里,两个人的分量与亲疏就有了非自然属性带来的差别。后来长盛到兰英家来串门,时过境迁,七星都接纳了他,红芳却不给好脸色,并且指桑骂槐,婆婆到底心虚,敢怒而不敢言。——红芳在生娃娃的问题上可以忍受喝十年汤药的苦,在道德问题上却一丝也不肯迁就,终于也站在另一个制高点上赢了一回。
女儿秀娟是个静心的人。红芳的无心是天生的,秀娟的静心则是后天形成的,是她年幼时撞见母亲和长盛偷情后心灵受到刺激的结果,因此,可以说是兰英造就了秀娟寡淡的心性和她孤寂的一生。无论是与媳妇红芳还是女儿秀娟的相处,都能体现出兰英的性格和心理特点。所谓是非人有是非心,什么人眼里出什么事,当秀娟在福元抱养的儿子满月那天酒醉由两个小青年送回她独居的磨房之后,一家人都能真正把她当成一个“家人”来照看和关心,偏偏兰英敏感而多疑,以为两个小青年强奸了秀娟——在闲话传开之前,做母亲的自己先这样想了,可真怪不得他人嚼舌。而秀娟面对突如其来的谣言的袭击,不怒不争,依然故我,更加显示了她的心静如水。他人远避尘嚣,深入山林,也未必修炼得来这样的境界。但也不能说她真的就不食人间烟火了,她有她的欲望,比如说,她比谁都热切地希望福元有个孩子,哪怕是抱养的;她对希望得到她的帮助的人,以及日子不好过的人,也总能倾心相助,而不计自己的得失。她的“欲望”,与母亲兰英截然不同,她不是自私的、功利的、势利的,而是处处透露着温情。
七星是个有仁心的人。孔子曾言:“仁者必有勇。”孟子也说:“仁者爱人。”虽然,我们看见的七星是个比常人矮小、其貌不扬的老好人,是个明知老婆出轨却不敢言声的窝囊男人,但是如果我们抛开有色眼镜来看看他,不难看到他比常人强出许多的地方。我们看到,自始至终,七星对兰英都是又怕又恨的,怕,自然有他性格上的原因,但是我们也看到,不管兰英如何,也不管福元是不是自己亲生的,当天灾人祸来欺凌这个家庭时,七星总能表现出无比的勇气——先是在三年困难时期为一双儿女抓鱼,差点陷入泥坑毙命;后来闹“文革”红卫兵要批斗兰英,七星举瓦刀从屋顶跃下,吓退众人,这些行为,正可为“时穷节乃见”作一注脚,是七星胸怀“仁心”的体现。
总的来说,这本书在人物设计上是充分考虑了人物心理和精神世界的代表性以及与其行为的一致性的,这样写出来的人物,丰富、立体、真实,人物一旦立起来,就产生了超出故事之外的意义,从而具有了长久流传的价值。
二、鸡毛蒜皮都是政治
人物的价值取向,投射到现实中就是利益取舍,而对于利益的维护与争夺,就是政治。自古及今,无论朝野,子嗣在权、利争夺中都占据关键位置,“狸猫换太子”就是最典型的案例。兰英是个天生具有极强的政治心理的人物,她的一生都纠缠于子嗣的优劣和有无,在她整个以此为主线的生命故事中,无论是对于自己的命运,还是对于自己在家里的位置,自家与别家的关系,她都表现出了突出的控制欲,于是,虽然一辈子生长于乡土弹丸之地(皇宫岂不也是弹丸之地?),她也能把生活搞得风生水起,一切鸡毛蒜皮,全都抖擞着政治含义。
在家里,兰英争的是谁做主的地位和权力。
先看兰英怎样慑服丈夫七星。饥馑年代,七星以差点丢命的代价捞到两条鱼,拿回家准备给兰英和两个孩子吃,兰英初则喜,继而叱,再而骂,反复了多次,以其心中怨毒,直逼得七星近乎滞息。第一次变脸,作家写道:“兰英经过短暂的惊愕,又恢复了瞧他不起的脸孔,叱道:‘把你成了南无村的光棍了,大天白日谁家的烟囱敢冒烟?’矮子说:‘有办法,就在这屋里立两块土坯,架上那个小铝锅烧水就行——大铁锅炼钢了,小铝锅你还藏着啊。’兰英说:‘村里人看不见咱院子里冒烟?闻不着香味?人都是瞎子,没鼻子呀!’”这一段里兰英的表现,警惕、刻薄,只会发牢骚不会想办法,对人对事均持否定态度,正是这种态度把鸡毛蒜皮激化成了政治。而后七星想了个办法,点着几只烂布鞋作障眼法,一可以对外谎称烧烂布鞋熏蚊子,二可以以鞋臭盖住鱼香味。兰英“笑纳”了这个办法,七星就去杀鱼。然而,很快兰英第二次变了脸,“正忙活,兰英一掀门帘又出来了,端着一盆水浇到烂布鞋上,‘哧——’一声灭了火,回头指着矮子低声骂:‘你就是个没苦胆的,自己在河里滚了一身泥,不知怎么瞎猫碰上死老鼠抓了两条烂鱼,又不是偷他队里的,烧火冒烟怕他谁?!’”——一个字:刁。兰英不是头脑简单的“泼妇”,而是心毒嘴刁的“狠人”。以七星的性格,既不屑于与她对峙,也不敢,到老了,儿女都大了,肩上担子可以卸了,才稍稍跟兰英斗那么一斗,却仍然是落败。
再看兰英怎样降伏儿媳红芳。红芳没在“设定”的时间怀上娃娃,还跟上福元去拉炭挣钱,这在兰英的眼里,是“罪上加罪”,因为她认为,红芳不是为着生计去的,而是为了占有她的儿子。红芳累了一天回来,秀娟要替她做饭,让兰英给挤对走了。红芳把饭做好,兰英又故意刁难,把菜吐到地上,说:“呸呸,不知道我不能吃太咸的吗?不想让我吃饭,明说!”说完回屋躺着去了。红芳去赔不是,兰英道:“承受不起,反正要当绝户,早饿死早托生!”过了段日子,兰英逼着七星捉住一只老母鸡要杀,当着红芳的面骂道:“叫你不下蛋,叫你不下蛋,吃得肥肥壮壮,光招公鸡踩,踩不出个屁来,我要是你啊,早飞进茅坑淹死了。”此话终于激得红芳要分家,兰英就此唆使儿子向媳妇动了武。言语、武力而外,对红芳最有力的杀手锏是把不能生孩子的事诿过于她,使她内疚、心虚,欺瞒得她喝了十年的苦药。兰英为什么要这样做?当福元跟红芳稍稍有些亲密时,兰英便会恨道:“真没出息,迟早要被媳妇子降住!”诸如此类的话,兰英常常挂在嘴边,显示了她对于当家作主的强烈欲望——做媳妇时降住了自己的男人,甚至公婆,做了婆婆又怕儿子被儿媳降住,这样的心理,矛盾而又统一,归结到一点就是:任何时候都以她自己为核心,自己的权益是唯一的,他人不过都是附属品。虽然,兰英这个人物的表现有些极端,然而,她的心理却是很有代表性和普遍性的,甚至可以说,婆媳关系是中国一切人际关系的集中体现,话语权、决定权等权力,都凝聚于此。我们可以看到,兰英所有的作为,都是为了争得更好的生存权,虽然她的一些做法,确实会使人觉得可恨,然而同时,也难免令人由此而生可悲、可怜之叹,因为,在她的作为背后,我们同样看到了她内心的恐惧。
至于秀娟和福元,虽然兰英对女儿的不嫁心怀怨愤,对儿子在媳妇面前的温顺也有不满,但这二人毕竟是她的骨肉,对他们,兰英是有绝对权威的,既不需要言语威慑,也不需要动武。反过来,秀娟和福元虽然对母亲的强势与刻薄也看不惯,但他俩对母亲的权威是绝对维护的。我们看到,血缘在他们三个人之间显示了强大的力量。不光母亲与一双儿女血浓于水,秀娟和福元之间也是姐弟情深。做姐姐的期待弟弟生育子女,早早就把婴儿衣服做了两大箱,当弟弟抱养了一个小孩后,她又把这个孩子视同己出;做弟弟的处处维护姐姐,甚至容不得媳妇在姐姐面前说一句有可能伤着她的话。他们三个人,是一个稳定的利益共同体,是一个稳固的三角形。这样一来,做父亲的七星和做媳妇的红芳就显得有些势单力薄了,偶尔,七星会为红芳出出头,但也是无济于事的。当然,虽然只是一个小家庭,其内部关系也不可能如此简单,在福元和红芳之间、秀娟和七星之间,也还有夫妻情、父女情在,这才维持了整个家庭关系的平衡。如果把这五个人的关系画个结构图出来的话,正好是一间屋子的模样。
出了家门,兰英争的就是以她为核心的家庭的利益和自己的面子了。兰英好面子,除了借种一事外,最明显地表现在儿子媳妇不能生育和抱养孩子一事上,不能生育,不可声张;抱养孩子,虽然必须做,但也不能声张,在院子里说得声音高一点,均会被她喝止,这样的情景出现过多次。
红芳作为一个自始至终都处于家庭血缘关系之外的人,不管在家里挨多少打、受多少委屈,对于家庭荣誉的维护,却也是强势的,值得一说。比如,长盛来家里串门,最反感的竟然是红芳,她认为,“他这是欺负咱呢”,并表示,长盛“要敢再来我就给他难看”,最终,在她的讥刺之下,长盛再也不敢来了。再比如,红芳撞见强妈在宾宾妈面前编排秀娟勾引强和宾宾的故事,并捎带把一家人都骂了,红芳二话不说,上手就打。这两件事,都显示了她是一个对家庭具有强烈的认同感的人,而这种心理,也是具有普遍性和代表性的,在这种情况下,家庭,无疑已经化做了一个微小的政治单位,其共同利益,也就是每个成员的切身利益。
李骏虎是山西作家,曾有论者将他的作品列入“后赵树理写作”之列,我认为,从其《母系氏家》等农村题材的作品来看,确有对赵树理的继承,然而,我们更应该理一理二者之间的区别,因为在新的时代,文学需要有新的发展。仅以《母系氏家》来进行对照,我们可以发现,赵树理的作品是与其所处的时代紧紧合拍的,写的是外界新事物对乡村的影响,以及乡村人物在被动地接受改造的过程中的各种不同表现;《母系氏家》写的则是乡村内部的繁衍生息,其变化全是内因使然,没有大起大落的故事,全是日常生活,是生活的内在需求在推动人物行为和故事发展。此为一点浅见。
[1]李骏虎.母系氏家[M].西安:陕西人民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