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须一瓜小说中的死亡叙事

2012-08-15黄冈师范学院文学院湖北黄冈438000

名作欣赏 2012年21期
关键词:人性理想现实

⊙陈 瑶[黄冈师范学院文学院, 湖北 黄冈 438000]

作 者:陈 瑶,黄冈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死亡,是每一个生命个体的必然归宿。弗洛姆说:“人,无论是人类或个人,一旦降临于斯世,便被抛回本能一样恒常既定的状态,堕入动荡不定,开放无拘的境遇之中,其中仅有一点是确定不移:过去以及未来的尽头——死亡。”①一切都是可以改变的,唯有死亡的归宿是亘古不变的。死亡作为人类的必然归宿,曾引起许多作家的深深思索。

当我们考察须一瓜创作的时候,我们发现,须一瓜的小说中充满了强烈的死亡意识。她笔下的人物总是直接或者间接地遭遇死亡,死亡的气息挥之不去。我们从须一瓜的许多作品中都能体会到死亡阴影的笼罩。可以说,凝视死亡、追问死亡成为须一瓜小说的基本主题;也可以说,死亡叙事是须一瓜艺术地把握世界、认识生活的一种独特方式,在她的作品中都深深地潜藏着一种死亡情结及与之伴随的生命悲剧感。死亡,是她切入现实、品评人生的一个独特视角。在她的众多作品中,我们都能看到她的这个独特视角,在审视着故事的进展。

须一瓜小说中人物遭遇死亡的方式形态各异。

遭遇死亡的第一种方式是自杀。陈阳里怀着对爱情和婚姻的失望,抱着煤气坛爆炸自杀;林美丽和女儿因为重病缠身无法正常生活跳崖自杀;和欢简单爱的理想幻灭是源于草菅人命的社会现实,她开着洒水车冲向大海;章利璇杀死情人后选择自杀;赵以在善恶的迷惑中用枪毁灭了自己的生命;《蛇宫》中“那人”在被蛇咬伤后拒绝疗救,平静等待死亡的来临。对于这些人物而言,自杀不是盲目偶然的冲动,而是自主自觉的行为选择,甚至是一种必然性的结果。弗洛伊德认为每个人都具有一种趋向毁灭和侵略的本能冲动,这个冲动最初是向着自我而迸发的。“这个自毁的冲动受生命本能的压制而减弱,或改转了方向。不过有时候生命本能失去这种力量,这时死亡本能可能借着‘自杀’方式表现出来了。”②他们对自我生命存在状态具有较强的体悟与反思能力,但因为某种原因身陷人性扭曲的病态生存之境,从而导致内心难以排遣的困惑和痛苦。通过分析不难发现,这类人对死亡的态度不是恐惧,而是自觉的主动选择,死亡对他们来说是一个绝好的归宿,用以躲避现实压力,摆脱现实生活中的悲惨处境。须一瓜笔下的自杀,虽不是纯粹哲学意味,却指向了存在之思。她犀利的笔锋向人物的精神世界不断掘进,充分揭示出人物在无处不在的生存困境中的苦苦挣扎。

遭遇死亡的第二种方式是人物被判处死刑。孙素宝因不堪忍受丈夫无休止的暴力而将其杀死,自己也难逃法网;蔡水清在一个疯狂的雨夜杀死了酷似自己的出租车司机,拒绝家人及律师的帮助,平静地接受法律的制裁;章利璇在出租屋杀死自己的情人,自己也被绳之以法;杜博丹当上省检察厅厅长之后,贪污巨款,包养情人,把自己送上不归路;十四年前杨自道、辛小丰和陈比觉三人共同犯下灭门大案,十四年后被注射死刑。须一瓜本是大众传媒的记者,她经常接触案例,她的小说创作大多是以那些她作为记者而熟悉的案例作为蓝本的。欲望、暴力、死亡屡见不鲜,但须一瓜并没有高高在上地站在正义与道德审判的法庭上宣判这些人物的死刑。相反,她常常不由自主地流露出一种悲悯之情。她试图寻找出他们犯罪的真正缘由——人性的冷漠与麻木。正义与邪恶,善良与残酷,英勇与怯懦,罪恶与惩罚等矛盾因素交织其间,在不动声色的解剖中将人性的复杂及荒芜呈现于读者面前。

遭遇死亡的第三种方式是心死。这类死亡不是人体生理的消亡,而是心灵的死亡。高大英武的丈夫在矮小劫匪面前表现出来的胆怯懦弱,让芥子失去了对丈夫信任和爱的能力;青春美丽的羊又从不奢求爱情,是出于她对爱情的绝望;和欢、陈阳里、蔡水清等之所以毅然赴死,无一不是出于已然心死。心灵的死亡同样令人感到绝望,它是残酷现实中理想的幻灭,精神的崩溃,人生的困境,以及人性的荒凉。

其他遭遇死亡的方式还有灾祸。杨金虎被妻子杀死;出租车司机被蔡水清用刀捅死;祝安因车祸身亡;革命老太在孤独中死去;阿丹在对美的幻想中离开人世等。

作者通过人物各自不同的“死”法,将犀利的笔锋一律指向冷漠麻木的社会现实,更指向日益荒芜的人性。在那些“死亡者”的形象身上,体现着不同的“死亡”价值和审美意义,把作者对人生、对社会、对伦理道德的忧虑,一起推向思考的终端。

叔本华曾说,死亡是对无法生存的现实的一种背叛和反抗。须一瓜笔下的人物多为人生的失败者,身陷生活或者情感的困境,无法左右他人,也无力把握自己的命运。他们内心有着种种生存的困惑却无力追问。死亡,便成为他们命运的结局。

伦理道德的沦丧 须一瓜的小说充分揭示出了当今社会中存在着的非道德,甚至反道德的现象,以及这种现象对人性的戕害。《穿过欲望的洒水车》中,和欢仅仅希望能够获得丈夫一份简简单单的爱,可是就在进城团聚不久,丈夫却神秘失踪了。她在寻找与期待中熬过了一千四百个日日夜夜,最后的真相竟然简单得不可思议,丈夫四年前就死于车祸。仅仅是因为丈夫的衣着看起来像民工,处理事故的警察和医院工作人员竟然没有一人及时与家人联系。这种漫不经心的疏忽,这种对他人生命的漠视,比车祸更可怕!它彻底摧毁了和欢继续活下去的理由,她义无反顾地驾着洒水车跳进了大海。在《第三棵树是和平》中,孙素宝的杀夫碎尸是因为不堪忍受丈夫杨金虎的长期暴虐。在她家乡这个古老落后的世界,传统的伦理道德观念纵容着男人对女人的暴力,伦理道德不仅不保护女人的生命,反而充当了助纣为虐的角色。富有正义感的律师戴诺有心为孙素宝辩护,但是取证的工作异常艰难,尽管证据近在咫尺,但她就是取证不能,甚至还时刻感受到暴力的威胁。传统道德对于人们精神的统治是如此强大,以至于处处都弥漫着一种压抑感。《第三棵树是和平》对传统道德状况提出了诘问。《鸽子飞翔在眼睛深处》中的老太婆把青春献给了血与火的年代,晚年却被子女和社会遗忘。她与两个善良的小偷为伴,最后在孤独中死去,而且这两个善良的年轻人之所以沦为小偷,一个是因为上学的名额被人冒名顶替,另一个是因为被父母遗弃。

处于转型时期的社会,既有的淳朴的伦理道德观念早已失去统驭人心的力量,对物质的追求和欲望的沉醉已然成为现实社会的精神主流。人与人的关系转变成金钱和商品交易的关系。一切崇高的东西,例如亲情、友爱、信仰、道德莫不成为可以交易的东西。社会原有的人与人之间的纽带被破坏了,向来淳朴的伦理道德、价值观、淳厚的家族观念也解体了。须一瓜的小说通过对于道德沦丧的现实的揭示,让我们无比悲凉地体会到非道德、反道德的力量对于美好人性的摧残。正是那种非人道的力量,使得“善良,同情和怜悯被弃若履,而暴行,冷漠以及对人类的苦难和屈辱的麻木不仁却随处可见”③。

理想的幻灭 须一瓜善于描写普通老百姓的理想以理解幻灭的悲哀与无奈。综观她的小说,几乎大多数主人公都不能心想事成、梦想成真。理想好似镜中月、水中花,虽然美丽,却永远无法企及。寻找理想——理想幻灭,便成为他们共同的心路历程。在理想幻灭的虚妄中,人最容易失去理性,走向极端,悲剧便不可避免。

《有一种树春天叶儿红》中的陈阳里是位年轻美丽的女孩子,但经历坎坷。父亲抛妻离子,致使母亲疯狂,哥哥有婚外情,自己的爱情无果而终。身为居委会工作人员的她,见惯了周遭人及自己的爱情婚姻的不幸。她看到的是爱情的不真实和婚姻的虚伪,所以她总是不太相信忠贞不渝的爱情。当四十多岁的杨鲁芽在她面前畅谈自己爱情的甜蜜幸福时,陈阳里想检验人间是否到底会有永恒的爱情。面对年轻性感的陈阳里,杨鲁芽的丈夫童大柱的心理防线迅速土崩瓦解。“最后的一块活化石毁了”,她怀着对爱情和婚姻的失望自尽身亡。陈阳里用激越的理想来检验庸常的现实,而现实往往是残酷无情的。

《淡绿色的月亮》中的芥子与丈夫夫妻恩爱,琴瑟和谐,一条浪漫的中国结把他们的爱紧紧地绑在一起。孔武有力的丈夫是芥子心中的保护神,但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入室抢劫打破了芥子的梦想。丈夫高大威猛的外表下面,掩藏着懦弱而自私的内心。在最需要丈夫保护的时候,芥子却一次次被丈夫推到危险的地带,她强烈感受到的是一种无依无靠的孤独。面对理想与现实的裂缝,理想化的芥子走上了一条危险的探索人性真相的长途,然而,人性的真相是经不起追问的。

也许正是因为洞悉人性的真相,羊又(《你是我公元前的熟人》)从来不喜欢与人讨论人生问题。身为售楼小姐的羊又,青春美丽、生活富裕,却从不奢求爱情。按照羊又在浴缸里排定的顺序,爱情的概率是最低的。羊又对爱情绝望,她知道爱情很美,但她更知道爱情的不可得。人生没有爱人,只有熟人。羊又更愿意拼尽生命的最后时光去寻找公元前的熟人。然而爱情的真相是——就连这种寻找也只是一个幻想。正是因为爱情理想的破灭,《蛇宫》中的“那人”才会铤而走险抢劫银行,结果毁了自己,也救不了妻儿。

陈阳里、羊又们不是不渴望爱情,而是明白爱情太遥远、太虚幻。她们不是不心怀理想,而是在现实面前理想太过脆弱。不过,她们的绝望和怀疑其实并非彻底的虚无,而是心底渴望,但现实粉碎了她们的理想,而这种粉碎又使她们的内心更加绝望。须一瓜揭示了理想和现实错综复杂的关系,生存是现实的,理想是虚幻的。当理想不再时,现实就是人性的荒原。在现实生活的日常形态中,普通生命个体只能以活着作为恒定生命存在的最高标准。理想消失在现实生活的日趋平庸化之中。在理想和现实的两难中,须一瓜为我们展示了现代人的生存困境。当生命的尊严受到世俗、庸碌等威胁时,死亡往往被认为是最好的归宿。以死亡对抗庸碌的“生”,以死来萃取生命最精美的华章,从而达到“永恒生”与“永恒爱”。

自我的迷失 须一瓜对现代人的生存困境和人性隐疾有着深刻的把握,她深刻体会到现代人失去精神家园的惶惑和进退失据的心理危机,在这种心理危机的压迫下,人逐渐失去了自我。须一瓜为我们揭示了在理想失落、价值失范的年代,人的生存惶惑和空虚感,现代人在人性扭曲、灵魂变异的境遇中无可挽回地走向崩溃。

《雨把烟打湿了》中的蔡水清身为高级知识分子,事业有成、家庭幸福,是人们羡慕的对象。事业上,他是城市的引进人才;生活中,他是家庭生活的楷模。在成功光环的掩盖下,蔡水清分裂的人格被精心掩藏起来。他自杀式犯罪表面上看起来不可思议,实际上是他对自我异化的生命状态的唾弃。出身农村贫困家庭的蔡水清之所以能被妻子所属的名门望族所接受是以被改造为前提的。表面上,蔡水清被成功地改造为现代文明的城市人,举手投足都如同绅士一样的风范,但他的内心深处隐藏着强烈的自卑情绪:从不带妻子到自己的老家;在妻子面前不敢为自己的母亲辩解……在追求现代文明的过程中,蔡水清丧失了人格的自由与自尊。一个体贴入微的丈夫,一个孝顺周到的女婿形象,与一个故乡亲人的背叛者、绝情者之间的裂痕带给蔡水清沉重的精神创痛和生命扭曲感。长期以来自我卑屈生命状态的受辱感,失去生命自由的疲倦和负累,在那个大雨滂沱之夜骤然爆发。与其说他杀死了那个酷似自己的出租车司机,不如说他杀死了真实的自我。他拒绝一切辩护,坦然走向死亡,在他心目中,唯有死亡才是他得以解脱的唯一方式。

赵以(《求证:我和奶奶用同一种血》)在善恶的迷惑中迷失了自我,毁灭了自我的生命。赵以本性向善,却自小接受奶奶“以暴易暴,以恶制恶”的恶行教育,两相冲突无法调和。心怀善念,又深感善行的无力和自己的无用;认同恶行的巨大威力又不能真正地挥洒自如,在善恶之间皈依无处,造成人格的分裂,最终走向死亡。

弗洛伊德在他的《精神分析引论》中将人格看成由本我、自我和超我三重结构组合而成。三者是相互作用、相互混合、相互转变的,一旦失去平衡,就会产生精神疾病。蔡水清、赵以带上人格面具后,自我压抑了本我。自我主要体现为人按照社会原则来主动地改造自己,本我体现为保存基本生存欲望,而蔡水清们过多地按照他们的自我行动,一再压抑本我中的真实自己,这样他们身上就产生了不可调和的人格的分裂。

这种人格的分裂对于现代人的人生价值观念的影响意义深远。首先,人容易产生绝望感。绝望是一种最为黑暗的,与死亡非常接近的心理体验。它是对于人生价值的离弃,从而呈现出一种世界的无意义化——或者说是虚假意义对世界的填充。当人生价值丧失之后,虚无便产生,绝望就是对生存意义之虚无的一种精神态度,它直接与生存的终极发生关系。在我们这个焦虑不安的时代里,绝望已成为一种十分普遍的病症。如果在绝望的背后没有反抗绝望的态度,我们就不能在存在的深渊里获救,而会越陷越深,直到死亡的到来。其次,人容易产生无家可归感。无家可归感正是现代社会中人们的普遍感觉,并成为普遍吟唱的主题。在一百多年前,荷尔德林就预感到了这一灾难会出现。荷尔德林预感到,技术功利的扩展,将会抽掉整个人的生存的根基,人赖以安身立命的精神根据,人不但会成为无家可归的游子,流落异乡,而且会因为精神上的虚无而结束自己。所以人格的分裂还只是一种外部现象,失落自我,没有归属,空虚孤独,才是最为根本的。蔡水清、赵以以杀死现在的“自我”而获救,让自己本能的欲望和性格得到释放,以死对抗生的庸碌孤独。

“向死而生”的人生态度 死亡哲学具有人生观和价值观的意义,是人生哲学的深化和延伸。死亡是人生的一个组成部分,它不是对生的毁灭,而是对生之完整的保存形式,是人类存在的另一种形式,甚至是具有永恒性意义的存在方式。生与死紧密联系在一起,如果不能深刻地理解死亡,就不能深刻地理解生的意义与价值。在西方现代主义作品中,死亡不再是仅仅意味着生命的终结,而是与生的过程始终相伴随的。海德格尔认为,人从诞生之时起,就具有了“向死性”特征。弗洛伊德在强调生的本能时,认为人的潜在内心世界有一种死亡本能。人生在爱无可爱、进无可进的情况下,死亡成为了一种手段,是生存价值永恒化的唯一方式。也就是说,“向死而生”是《太阳黑子》中展现死亡意识的哲学基调。

十四年前,在一个叫宿安的水库,发生了一起强奸灭门大案,五人被杀。三名作案人辛小丰、杨自道、陈比觉负案潜逃,分别做了协警、的哥和鱼排工。这三个男人虽然也有一个美好的过去,但却在刹那之间被来自外在的诱惑和内里的强力毁灭了。他们在负罪逃亡中,表现出强大的求善的精神内核。十四年来,他们共同抚养一个与被杀女孩同一天生日的弃婴“尾巴”,又都以各自的方式试图为灵魂赎罪,可最终他们发现,任何努力都无法逃脱内心的罪恶感。对他们来说,余生就是灵魂减负和洗濯之旅。罪恶榨压出人性的美丽弧花,恐惧似乎逐渐地被平静所取代,忏悔也不断地走向对服罪的自觉要求。

《太阳黑子》是一个赎罪的故事,更是“向死而生”的人生演绎。正是因为“向死而生”,杨自道才会那么热情地助人,辛小丰才会那么不遗余力地跟凶狠的歹徒周旋,陈比觉才会那么真诚无私地照顾患先天性心脏病的弃儿陈杨辛。在这里,生活再次出现悖论,正是因为“向死而生”,外面的世界才开始一点点让他们无力阻挡地侵入本属于他们三个人的隐秘世界,并终于将他们的秘密曝光。但还是因为“向死而生”,他们明知如此,却仍旧义无反顾地选择了爱,并被毁灭这条充满绝望的路。死亡,对辛小丰们来说,已不再是悲剧,而是解除一切烦恼、痛苦与不幸的灵丹妙药。他们对死亡的认识是通过死亡来实现生命价值的目的。

须一瓜通过一次偶然发生的人生变故带来的死亡磨砺,使这些彷徨的心灵逐渐变得成熟。我们会发现,在辛小丰们死亡背后其实隐藏着对生的执著和依恋。在他们的内心深处似乎都有虽出自恐惧,却也颇为自然的向善的动力,面对死亡,他们痛苦、焦虑,但这种痛苦和焦虑逐渐转变为对“尾巴”未来生活的担忧,辛小丰们在人生无常的感喟中表达出对生命的热爱,在生之寂寞与孤独中透露出向往平凡、温暖的家庭生活的渴望。须一瓜以悲悯的情怀,直面了人生的罪与罚、救赎与爱。

须一瓜小说中的死亡叙事客观上具有超越中国传统文化局限的意义。在中国传统文化中,关于生命本体的悲剧意识一向淡薄。尤其对自杀不持肯定态度。中国传统文化对生命是敬重的,执著于生的。在以儒学为主要意识形态的中国社会,死亡一直被视为消极的现象,死亡意识受到普遍的抑制。面对死亡,中国人往往采取存而不论的策略,执著于现世的生活。中国人忌谈死亡,孔子的“不知生,焉知死”就是对死亡问题的回避。他告诉人们,人应当把注意力全部投入到当下的现世生命之上,不要分心去考虑死亡及死后世界的问题。即便是面对死亡也要有舍生取义杀身成仁的道义殉身精神。但是中国人回避死亡,并不是说中国人没有正视死亡的勇气,而是他们知道生命的短促、时光之不可挽回而产生的一种对现世生命的执著。

须一瓜突破了中国传统文化回避死亡的局限性,大胆直面死亡、表现死亡。死亡是须一瓜切入现实、品评人生的一个独特视角,并且是其艺术地把握世界、认识生活的一种独特方式,在她的作品中都深深地潜藏着一种死亡情结及与之伴随的生命悲剧感。凝视死亡、追问死亡成为须一瓜小说的基本主题,体现出她对现代人生存境况的忧虑和人性的追问。

须一瓜小说中的死亡叙事既受到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影响,但又与现代主义文学有着明显的不同。在西方哲学思潮的观照下,现代主义文学通常以对“死亡”的执著书写,来建构他们对人的悲剧存在方式的认知,即人生的荒诞与虚无,从而追问生命的终极意义。死亡是作家们擅长运用的一种叙事元素和策略,他们通过把人物毫无理由、毫无目的地推向死亡,诠释了人的存在的虚无和脆弱的本质。同时,现代主义作家善于通过“死亡”书写来揭示人性深层的“恶”,真实揭露出一种被传统小说理性叙事所遮蔽的永恒的真实,即人性之恶,展示他们对人性的悲观看法。受到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影响,须一瓜小说中的死亡叙事也同样体现出对于人性的怀疑与追问。但是,我们并不能就此断定须一瓜就是一位现代主义作家。她笔下的死亡叙事更多的是指向现实社会中人的生存境况的忧虑,如伦理道德的沦丧、理想的幻灭等,而非指向人类生存的终极意义,因此,她对于死亡的考察更多的是停留在人的现实生存意义上,而非哲学意义上的思考。她所追问的是我们日常生活的意义:在人性的荒芜中寻找生存的意义,所得到的只能是无法排遣的忧伤。作为生活的解剖者,须一瓜无疑是锋利的。在须一瓜的小说序列里,在现实层面上开掘的小说一般都做得不错,但真正具有力度的超越性文本还是不多,而这一部分又恰恰最能显示她的特点和潜力。同时,须一瓜虽然也揭示了人性恶的一面,但人性之恶并非须一瓜所要开掘的主题。她虽然对于人性抱着一种怀疑的态度,但这种怀疑却从来没有到达过绝望的境地。须一瓜的小说风格冷峻却并不绝望。她在让我们感受人性弱点的时候又不时流露出人性温情的一面,从而让她的怀疑保持着冷静与可知。她的主人翁即使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她也依然赋予他们某些善良和内心的美好品质。蔡水清是一个对妻子特别体贴的好丈夫;辛小丰、杨自道、陈比觉共同抚养弃婴“尾巴”;《蛇宫》中的“那人”以自己的死亡换取了晓菌的生命;粽子与席老太之间产生了超越血缘的亲情,这些温情的表达让我们在冷峻中看到了希望。

综观须一瓜的小说,她把文学看成对生命和灵魂的思索与呐喊,将对人生社会的思考付诸笔端。早在2003年,须一瓜获华语文学传媒奖最具潜力新人奖时,授奖词就如此评价:“在她的逼视下,人生的困境和伤痛已经无处藏身。须一瓜把写作还原成了追问的艺术,但同时又告诉我们,生活是禁不起追问的。”凝视死亡、追问死亡成为须一瓜小说的基本主题,通过死亡叙事,完成了她对于社会现实的关注,以及对于现代人的生存境遇、灵魂状况和人性的追问。

① [美]弗洛姆:《爱的艺术》,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年版,第9页。

② [美]J.洛斯奈:《精神分析入门》,百花文艺出版社1987年版,第44页。

③ [英]R.W.费夫尔:《西方文化的终结》,江苏人民出版社2004年版,第113页。

[1]毛丹武.须一瓜小说简论[J].当代作家评论,2005,(03).

[2]万杰.在水仙花心起舞[J].当代文坛,2008,(01).

[3]李存.论须一瓜小说中的“疯狂”人形象[J].当代文坛,2006,(02).

[4]童献纲.直面人性的荒芜[J].小说评论,2005,(04).

[5]贺绍俊.须一瓜:温柔的精神警察[M].提拉米酥·序言[A].北京:北京航空航天大学出版社,2007.

[6]何言宏.重新逼近我们的现实[J].上海文学,2005,(11).

[7]李畅.须一瓜小说中的悲剧色彩[J].当代文坛,2007,(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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