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家的春天的故事——读布鲁诺·舒尔茨的《春天》
2012-08-15残雪
■残雪
在那个美丽的春天里,在“自然”的反复暗示之下,“我”体内的生命力爆发出来,开始了探索艺术结构的漫长历程。一切都在暗地里发生。一个由邮票簿作为背景的、古代王宫的阴谋悬在“我”的头上,然后渐渐地展开了它那似真似幻的图案。审美活动中行使艺术职位的人物各就其位,将阴谋之网向纵深拉开,并激发着艺术家心中的热情,使他将崇高的表演进行到底。
春天的意义到底何在?艺术家在春天里能够做什么?他内部的那一股骚动的力量究竟会凝聚成什么样的图案?艺术家要成就的事业会具有什么样的意义?这是在春天的故事孕育之际作者通过种种暗示反复向读者提出的问题。那一大段关于小饭馆,关于季节,关于星辰的描述就是进入艺术阴谋之前的序曲。然后“我”就开始了英勇的探索。
从邮票簿里走出来的弗朗茨·约瑟夫国王是一股最高的否定的力量。他凶残、阴险,不可抵挡。实际上,在这个离奇的历史故事里面,是他和公主比安卡合谋,演绎了艺术的真谛。在古老的历史的尘埃之中,残忍的暴君那悲哀的身影成为一个神秘的定格。为了成就艺术事业,艺术家(国王约瑟夫)杀死了自己的人间情感——他的弟弟。他的事业也从此染上了血的颜色。在国王约瑟夫的世界里(即艺术世界),永远不允许情欲的直接释放,这是一条铁的规律。正因为如此,约瑟夫国王的脸上从未出现过人间的表情。他为天国的事业日夜焦虑不安,但一旦阴谋发生,他永远不会手软。那么,多年以前被从他的王国里逐出去的王妃,还有后来出生的准公主,如今成了什么样子?
比安卡公主以非人间的美丽的面貌出现在我的面前。她已经被那位逻各斯国王用铁的纪律规范成了一名淑女。可以说,我在整个事件结束之前从来也未看清过这位公主的真面目。我似乎永远只能一厢情愿地将她想象成我根据集邮薄推理推出来的弱小的公主,一位需要我来解救的梦中情人。
我怀着一腔英勇的情怀暗自努力操练。我要激活那些蜡人身上的古老的爱恨情仇,带领他们同我一块去为公主复仇。我的复仇事业因为我对公主的爱情而显得无比神圣。我听到了命运的鼓点,但我并不明白这鼓点的意思。但无论我明白或不明白,对于我正在进行的事业并无妨碍——情感一经发动,就具有向善的必然性。
然而当我进入到阴谋之网的最里面之际,真相向我展开了它那狰狞的面目。那么弱小的、被看不见的牢狱监禁着的比安卡,却原来是个荡妇。她欺骗了我,利用了我的感情,最后却背叛了我,同她那血统低下的父亲以及她的情夫逃跑了。我捍卫着一个不存在的正义,成了可笑的失败者。可这个结局难道不是我一直在冥冥之中追求的吗?我想成为英雄,于是就成为了失败的英雄。我想爱一个人,于是就爱了,只不过在艺术中只允许精神之爱。我误解了比安卡,可是这种误解是我所从事的艺术的本性——即在误解中突破。比安卡仍然是那个美丽的女神,但女神是有层次有内涵的。也就是说,人的精神是由世俗的欲望滋养着的。揭开面纱,女神的本性成了荡妇。要不然她怎么能在艺术活动中制造如此异想天开的阴谋?
春天孕育的是多么凄凉又多么英勇豪迈(虽然有点稚气)的故事!有着逻各斯血统的比安卡,深通阴谋的发展规律,在暧昧的氛围中从头至尾协助着我的表演。难道我不是表演了艺术的规律吗?英勇的悲剧角色不正是我这样的艺术家的宿命吗?比安卡就是我的魂,我的努斯,她是永远不会犯错误的,因为她那古老的王族血统给予了她敏锐的辨别能力,也因为天边回响着弗朗茨·约瑟夫国王的命令的回声。然而她也向我揭示了她的底蕴(也就是我这个艺术家的底蕴)。她暗示我精神来自生命,来自邪恶的欲望。我必须在艺术活动中邪恶地发挥,叛逆地冲刺。只有这样做才符合她的心愿。在那个时候,我没有听懂她的暗示,我惶惑而失败。而比安卡,正在为我准备无比阴险的陷阱,她要用事实来教训我(或者说成全我的理想)。
完美的结局终于到来了。这是什么样的完美?卑鄙与崇高的统一;淫荡与贞洁的合流;手段与目的的一致!唯一不完美的是这样一件事:比安卡的父亲自杀了,我也企图自杀而未遂。既然已经通过离奇的表演实现了真正的理想,为什么还要自杀?是因为这两个人犯下了邪恶之罪,而那位最高的神是容不了邪恶的。所以他们必须死。但是上帝却没有让我这个艺术家死,他根据我所不知道的天上的法则给了我另外一种判决。
布鲁诺·舒尔茨的这个故事的结尾就是他的世界观的反映。在这篇春天的精彩故事里,作者几乎就要揭开审美活动的真相,创造的机制已经几乎显形。但还只是“几乎”,他始终差那么一个层次。那么,是什么妨碍了他将这个努斯与逻各斯纠缠不休的审美机制揭示出来?又是什么使得他不能充分发挥他那天才的想象力,而导致了这种比较拘谨的写作?从这篇小说自身就可以看到,是他那浓厚的宗教意识拖了他的后腿。他的春天的故事里有这样一个上帝,这个上帝处于他的(作者的)逻各斯(弗朗茨·约瑟夫)之上,并且会在关键的时候打败他的逻各斯,将其驱逐到角落里去。
“我徒劳地寻找着你。最后我找到了你。你在人群之中,可是你已经变得多么矮小,不起眼,多么灰溜溜!”(引自《鳄鱼街及其他故事》,残雪译,企鹅丛书出版集团 2008年版,第152页)
这个“你”就是约瑟夫国王。让他在艺术作品中变得不显眼是作者的心愿,因为他代表着让人不快的邪恶、扼杀、和限制。可是作者凭本能知道,这个角色在艺术创造中是绝对少不了的,所以他对这个角色抱一种矛盾的态度:既接受又仇恨。他认为艺术家的拯救不在逻各斯身上,而在上帝那里,因为这位作家一贯将人类看得很低,他无条件地崇拜创世主。所以在他看来,一名艺术家身上的努斯和逻各斯并不能拯救他自己,只有当他虔诚地皈依上帝时,他的艺术天才才会很好地发挥。因为只有伟大的上帝才会扬善抑恶,艺术自身里头并没有拯救的机制。也许这是作者的最大局限。
从这个春天的故事可以看出,同比安卡相比,国王约瑟夫是一个暧昧不明的人物。他的种种特征虽然影射着逻各斯,他却又始终没有走出那个集邮簿,似乎只存在于描述者的抽象抒情里。作者似乎在害怕着什么,也许是在害怕自己那不洁的欲望?
再就是那些蜡人。蜡人已经真正死掉了,无论过去有过多么巨大的悲情和仇恨,那些都已经不存在了。现在他们只有一个冲动:为上帝献身。我把激情注入到他们体内,他们的心就燃烧起来。他们决心听从我这个艺术家的指令去为正义而战斗。蜡人是艺术家将世俗情欲化为艺术追求的例子。只是杀死情欲的比喻有些过于简单。应该说,情欲并没有被杀死,而是转化了。虽然最终的目的是正义,但每个演员各自的转化形态应该都是不同的,不会这么整齐一致。此处的简单化仍然是作者从宗教意识出发对待欲望的那种态度所致。他是矛盾的,有时觉得创造离不了欲望,有时又觉得艺术必须杀死邪恶的有罪的欲望,在那死灰之上燃起圣洁的大火。抱着这种世界观,对欲望如何转化的叙述就比较机械。真正的艺术中不存在世俗道德,一切属于人性,一切归于对自然的赞美。在这首赞歌的下面,是各种类型的欲望在发声,每一种欲望都是宝贵的,是人的财富。
这篇作品的了不起之处在于它是文学史上第一次揭示创作机制的作品,而且它抓住了根本的结构,将其彻底加以了描述。虽然在描述中受到宗教意识的干扰而削弱了清晰度,但作者的创作自我意识令人惊叹,在那个时代的确是天才之作,作者是使文学向宇宙灵魂切入的先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