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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钱秀才错占凤凰俦》中“士商对流”现象探析

2012-08-15朱全福苏州科技学院人文学院江苏苏州215009

名作欣赏 2012年27期
关键词:士人阶层商人

⊙朱全福[苏州科技学院人文学院, 江苏 苏州 215009]

作 者:朱全福,苏州科技学院人文学院副教授。编 辑:钱 丛 E-mail:qiancong0818@126.com

冯梦龙《醒世恒言》卷七《钱秀才错占凤凰俦》这篇小说具有浓烈的晚明时代气息,其主要表现在:高赞作为靠经商致富的商人,有钱有势,却非要将自己美貌贤淑的女儿嫁给一个一贫如洗的读书君子;而一介寒士的钱青因为才貌双全、知书达理,不仅收获了美满的婚姻,而且还在高家的鼎力资助下考取了功名。其实,这是晚明时代风行一时的一种“士商对流”现象。它真实地反映出商品经济发达的晚明社会的时代风貌,体现出小说作者对晚明社会新型的士商关系的独特认识,并以此折射出晚明社会各阶层人士在思想意识、婚姻观念和文化价值追求上的新变化。

从小说所述故事中我们可以看到,高赞是个有思想、有见地的商人,他对“家无读书子,官从何处来”的现实看得很透彻。他虽然广有钱财,衣食无忧,但与士人相比他始终觉得低人一等,他想方设法去改变自己的身份和处境。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没有条件“转业”了,于是就把希望寄托在儿女身上,以求下一代能改变“富而不贵”的身份。因此他处心积虑,在一对儿女幼小时就“请个积年老教授在家馆谷,教着两个儿女读书”。女儿秋芳“资性聪明,自七岁读书,至十二岁,书史皆通,写作俱妙”,长到十六岁时,如花似玉,人见人爱。高赞便“不肯将她配个平等之人,定要拣个读书君子、才貌兼全的配她”,“有多少豪门富室,日来求亲的。高赞访得他子弟才不压众,貌不超群”,都婉言回绝了。择婿时,“别家相媳妇,他偏要相女婿”。当书生钱青替表哥颜俊上门来相亲时,高赞对钱青的“面试”既简捷又周全,“考题”不过两道,一是“外才”,即外貌长相;二是“内才”,即学问功底。考试的结果当然令他十分满意。高赞之所以要考“内才”,而且还特地请出儿子的业师来当考官,主要是为了测试未来的女婿是否真正有学问,是否有希望在科举上取得功名,这才是他择婿的真正目的。

而书生钱青则是属于苦苦挣扎、急需得到帮助的士人。作为一个家世书香出身的秀才,他主观上总还想保持一点士大夫所特有的那份清高矜持。但贫寒的家境、寄人篱下的处境,常使他显得力不从心,甚至还有碍他的仕途和功名。当表兄颜俊要他当“替身”去高家相亲时,他是进退两难,身不由己,“欲待从他,不是君子所为;欲待不从,必然取怪,这馆就处不成了”。权衡利弊后,他还是硬着头皮去为他人作嫁衣裳。在结亲的盛典上,别人是兴高采烈、喜形于色,他却好像做梦一般,但转念想到“我今日做替身,担了虚名,不知实受还在几时,料想不能如此富贵”,便伤感不已。显然他是为自己窘迫的境况而无缘去取得功名富贵而伤感、扫兴。当阴差阳错之后,高赞选中他做上门女婿,他既得意自己作为一个谦谦君子的不欺暗室、不亏行止的品行,又怕“冒此嫌疑,惹人谈笑”,迟疑不决。但一想到自己的功名前程,他便乖乖地束手就擒,做了高家的乘龙快婿。因为他清醒地意识到以他目前所处的窘境,他在短时间内是绝难飞黄腾达的,而高家不仅使他成就了一段美满姻缘,而且还能在经济上给予他鼎力相助。钱青的选择是明智的,他后来果然一举成名,夫妻偕老。

这是一种良好的“士商互济”关系。从士人的角度来说,他们希望在自己困难时能得到商人经济上的援助,发愤读书,考取功名;而从商人的角度来说,他们更是希望通过帮助暂时落魄的士人,去换来士人发达后对自己的提携报答,以此来改变自身低下的地位。这种情形反映到男女婚姻上,便是大部分商人都希望与士人缔姻,以改善自己的地位和处境,而且希望能进入统治阶层;士人因经济拮据需要商人的金钱和资助,在门第方面做些让步,也愿意与商人缔姻。当然这其中起决定作用的是金钱,金钱扯平了门第之间的差异,填平了阶层之间的鸿沟。金钱使商人有条件与士人缔姻,并使士人愿意与商人结缘。钱青作为一个落魄的士人,急需商人的金钱助他一臂之力去考取功名,而放弃日益衰弱的书香门第,最后与商人缔姻,做了高家的上门女婿,完全是合乎他的人生逻辑的,也是明代中叶以后“士商对流”现象的真切反映。

在传统的中国封建社会里,社会各阶层的等级秩序是“士农工商”,商人处于最低的一个阶层,最被人看不起。在“重农轻商”观念的影响下,商人虽然赚到大笔的金钱,拥有大量的财富,过着富裕的生活,却常常受人非难。同时,历来“重本轻末”的政策还导致商人的地位显得非常卑微和低下,唐高祖曾立下定制:“工商杂类,不预士流。”因此,作为贱民的商人哪怕再腰缠万贯,财大气粗,也不能入仕,无法跻身社会上层,改变自己卑微的身份和低下的处境。而从总体上看,在中国封建时代特殊的社会形态中,士人阶层总是处于特别有利的地位,高高在上,颐指气使;而商人阶层则地位卑下,常常受到轻视和责难。但世界上的任何事物都不是一成不变的,也没有不可逾越的鸿沟。

明代中叶,王阳明倡导“心学”,发起了思想革新运动。王学处处体现出一种自由解放的精神,他教人不以孔子之是非为是非,不靠圣人而靠自己的良知。王学经泰州学派创始人王艮的提倡和推广,逐渐深入民间,不再为士大夫阶层所专有。发展到李贽,他既对王学左派心悦诚服,又狂放不羁,最敢发惊人的议论。他崇尚自然真实,公开言私言利,使得儒家的伦理学说直接通向社会大众,深入百姓生活,使得许多文人学士对“人欲”“私”的观念都逐渐产生了新的理解,对商人的态度因此也有所改变。另一方面,16世纪以后商人势力的增强,经商之风的盛行,也迫使儒者对商人的社会地位和价值进行重新估价和评判。

王阳明在1525年为商人方麟作的《节庵方公墓表》中写道:“苏之昆山有节庵方公麟者,始为士,业举子。已而弃去,从其妻家朱氏居。朱故业商,其友曰:‘子乃去士而从商乎?’翁笑曰:‘子乌知士之不为商,而商之不为士乎?’阳明子曰:‘古者四民异业而同道,其尽心焉,一也。自王道熄而学术乖,人失其心,交鹜于利,以相驱轶,于是始有歆士而卑农,荣宦游而耻工贾。夷考其实,射时罔利有甚焉,特异其名耳。’”

王阳明的这段话最为新颖之处是在肯定士、农、工、商在“道”的面前完全处于平等的地位,不复有高下之分。商贾若“尽心”于其所“业”,即同是为“圣人之学”,绝不会比士为低。相反,《节庵方公墓表》中明确地指出,当时的“士”好“利”尤过于商贾,不过异其“名”而已。因此,他要彻底打破世俗“荣宦游而耻工贾”的虚伪的价值观念,为像方麟这样的“弃儒就贾”者正名。王阳明以儒学宗师的身份对商人的社会价值给予这样明确的肯定,不能不说是一件异乎寻常的大事。

而明清时代所谓“四民不分”或“四民相混”的说法,主要是针对士与商的关系而言的。明清社会结构的最大变化便发生在这两大阶层的升降分合上面。

不但士人早已深刻地意识到这一点,商人亦然。出身新安商人世家亦儒亦商的汪道昆,在《诰赠奉直大夫户部员外郎程公暨赠宜人闵氏合葬墓志铭》中说:“大江以南,新都以文物著。其俗不儒则贾,相代若践更。要之,良贾何负闳儒!”“良贾何负闳儒”这样傲慢的话是以前的商人想都不敢想的,它充分流露出商与士相竞争的强烈心理。

因此在明清时代,商人便愈来愈多地引起文人的注意,并大力加以表现,商人渐渐成为各种文学样式中的主角,得到文人的肯定和正面描写。不过明代中叶以后,虽然商人的社会地位有了很大的提高,但若就士与商的地位和价值而言,士依然是高于商的。何心隐在《答作主》中说:“商贾大于农工,士大于商贾。”李维桢在《乡祭酒王公墓表》中记录了陕西商人王来聘的一段诫子孙语:“四民之业,惟士为尊,然无成则不若农贾。”从明人的这些言辞中我们可以判定当时社会结构的实况,即四民的排列秩序是士、商、农、工。也就是说晚明时代,虽然“士商混杂”“四民不分”的事实有助于大大消除传统四民论的偏见,使士人阶层不再随意对商人抱着鄙视的态度,但惟士为尊、惟士为高的观念依然没有彻底消除,人们对士阶层的向往和憧憬依然热情不减。所以商人出于在士人面前的自卑心理,只要有机会,便会附庸风雅,向士人的文化靠拢。《钱秀才错占凤凰俦》中的商人高赞其实也是想利用嫁女择婿这个机会,努力去结交士人,向士人阶层靠拢,以此来改善自己的地位,扩大自身的影响。所以他的择婿信念非常执著,一定要拣个才貌双全的读书君子做女婿;择婿的方法非常独特,要由他来亲自“面试”,看对方是否科举有望,“一举成名”。

正是由于明代中叶以后传统的四民关系已发生了实质上的变化,商人阶层作为一股新兴的力量异军突起,在经济实力日益增强后,提出了新的政治要求和文化要求,才使得“士商对流”有了现实的可能。

明代中叶以后社会现实情况的变化,使得士人的处境变得比较微妙,尤其是“治生”问题在士阶层中已成为一个严重的问题。士阶层必须首先在经济生活中获得独立自足的保证,才能“治学”,才有条件去应举赶考、中官及第,否则便陷于贫困的窘境。而在晚明时代,儒生们的生活已是相当窘迫了,必须去“作买卖”才能维持生计,才能读书治学。经济条件成了制约士人读书治学的一个重要因素。

对于明代中叶以后的士子来说,由于科举人数的不断增多,中举名额的限制,入仕显宦、富贵等身的毕竟只是少数;落魄不偶、饥寒交迫的反而居多数。大批寒士既不富也无贵可言,急需得到其他阶层人士的帮助和提携。史料表明,晚明时代有财力进学、顺利走完漫长科举之途的学子,多少与富商的帮助有关。有不少仕进的读书人,本身即出身商人之家,上代经商发财之后,子孙才有机会读书发达。

而高赞在择婿这件事上所表现出的雄心和志向显然与明代中叶后“天下之士多出于商”“后世商之子方能为士”的“士商对流”情况密切相关,更带有富裕了的商人阶层一心想要加入社会上层的强烈心理。他那种急切希求提高自身社会地位的愿望,使他能够大胆地怀疑与否定传统的意识形态,以新的思想和价值标准来衡量事物。在传统文化的价值体系中,富与贵是统一的,它是个体生存价值实现的标志。不同的社会身份,意味着不同的社会地位。士的使命是入仕,及第中官后理所当然应该大富大贵。学而仕、仕而贵、贵而富,这是传统文化所设计的实现个体生存价值的理想模式。而按照官本位文化的逻辑,商与仕是无缘的,即使富有无比,也无贵可言。因此,士天然地就与富贵联系在一起,而商却只能富而不贵。而事实上明代中叶后,商贾们通过经商营业不仅获得了相当于甚至远远超过仕宦阶层的收入,而且在拥有了雄厚的财力后并不满足于富而不贵的地位,他们有的通过对自己子女读书识字财力的倾注及嫁女择婿机会的把握,获得了改换门庭、荣宗耀祖的回报,高赞就是这方面的典型。有的甚至通过贿赂官府等手段,打开仕进之路,取得朝官资格。《金瓶梅》中的西门庆就是由经济上暴富后拉拢官吏、厚赂权贵而在政治上发迹的最典型的例子。可见对于明代中叶以后的商人来说,他们不仅可以不贵而富,还能以富得贵。

因此对于本身无权的商人阶层来说,要想在政治地位上得到提高,一是靠财力,二是靠联姻,而这二者又是紧密结合的。冯梦龙生活在“吴中缙绅士大夫多以货殖为急”的商业气氛非常浓厚的江南名城苏州,是一个具有较强市民意识的封建文人,他对商人想要与士人结缘的这种思想意识和婚姻观念显然是持肯定态度的。“门当户对”是中国封建时代婚姻的一个重要特征。也许高赞将女儿嫁给颜俊更符合一般的常理,因为颜家也是个富户,“家业也不薄,与宅上门户相当”。而高赞却偏偏以才貌取人,不注重对方的家产和钱财。他宁愿以自己的财产和宝贝女儿去倒贴一个一文不名但有才有貌的穷书生,也不愿将女儿嫁给一个才不压众、貌不惊人的富家子弟,这显示了以才貌、才情为基础的婚姻较之“门当户对”的传统婚姻的进步之处,也反映了商人阶层由于受到士人价值观的吸引,渴望由商入儒、改换门庭的心理。

当然,高赞一心要女儿嫁一个士人,一心希望未来的女婿科举及第、显亲扬名,本身也表现出新兴的市民意识无法从本质上超越官本位传统观念的客观事实,反映出明代中后期商人阶层虽然财力雄厚,势力增强,但与士大夫阶层相比仍处下风的那种自卑心理。从高赞对钱青的谦恭顺从、殷勤周到,结亲典礼上的奢华摆阔、炫耀夸扬中不难看出这种虚荣心和自卑感。

因此,在《醒世恒言》中出现这么一篇生动感人、富有喜剧色彩的士商结缘的拟话本小说,既非偶然,也不是什么令人难以置信的天方夜谭。它既有深厚的历史依据,又是晚明社会时代特征的真实反映:传统的四民关系已有了重大的修正,商人的势力和影响日渐增强,“四民相混”“士商对流”的现象日益普遍,金钱的巨大魔力已渗透到社会的各个角落,也制约着士人的读书应举。而婚姻在一定程度上已不再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纯粹封建联姻,而是成为改善社会地位和经济状况的媒介。有钱无地位的商贾可以通过联姻来提高身份、以富得贵;贫穷而有地位的寒士,则能通过联姻来获得财富、考取功名,既富且贵。这是一种良好的“士商互济”关系,是《钱秀才错占凤凰俦》这篇小说所蕴含的价值所在。

[1]王阳明.王阳明全集(三)[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

[2]汪道昆.太函集(卷五五)[M].合肥:黄山书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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