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性的雕塑：简评吴为山《中国佛教艺术》

⊙段 勇［郑州轻工业学院， 郑州 450002］

吴为山先生是当代最为重要的雕塑家之一，他的作品享誉海内外，荣获多项殊荣。吴先生的雕塑作品之所以能够取得如此辉煌的成就，正是因为他继承和发扬了中国传统雕塑中的写意精神。写意是中国传统雕塑的精髓所在，脱离写意中国的雕塑就会脱离其生命之源。佛教是从印度传入我国的，而佛像艺术则是从希腊化地区传入印度的。早期的犍陀罗时期的佛像艺术可谓与希腊雕塑一脉相承。但是，在进入中国后佛像艺术发生的重大转变，从写实走向了写意。从写实走向写意，对于佛像艺术的发展是至关重要的，它不仅仅是佛教本土化的结果，更是中西方艺术融合的象征。吴为山先生的这部《中国佛教艺术》所展现的正是这样一段优美而动人的艺术之旅。同时，也为当代艺术的发展起到借鉴作用。

一、佛像艺术的写意化

要想真正理解一样事物，就必须要追本溯源。因此尽管吴为山先生的这部作品名为《中国佛教艺术》，但是他并没有想视线局限在本土，而是不断地回溯佛像发展的历程。佛教诞生于印度，而佛像艺术却产生于希腊。因此，这期间必然经历了一个从希腊化到印度化，而又从印度化到中国化的过程。这个过程是漫长的，这个过程也是极为重要的。如果不理清这个过程，那么我们根本就无法理解什么才是真正的中国佛教艺术。

让我们先来看一看早期的佛像艺术。据说，在佛陀灭度后的五百年之中，一直是没有佛像的。印度艺术家一直是用一些符号化的东西，来表示佛的存在。例如，菩提树和空座、佛的脚印以及法轮，等等，直到阿育王时期，大量的传教士来到希腊化地区，从而将希腊式雕塑引入到了佛像的创造之中。希腊文明的核心是“人”，在希腊人神是不分的，因此希腊人在表现神的时候，都是通过人的形象来创造的。因此，希腊雕塑极具一种写实主义精神。印度早期的佛教雕塑具有明显的希腊化特征，例如犍陀罗时期的佛教雕塑几乎和真人是一模一样的。这种过度的写实反而有损于佛像的庄严与神圣。尤其是希腊雕塑对人体的过度写实，也必然会与中国传统文化相抵触，因此佛像艺术在进入中国后，发生了另一次重大的改变，那就是从写实到写意的过程。

写意是中国传统艺术的精髓所在。然而，一直以来写意被认为是书画所具有的特性，传统雕塑的写意性被忽视了。由于佛像是从印度传入中国，其又带有明显的希腊烙印，因此很少有人注意到中国佛像艺术中的写意性。吴为山先生则独具慧眼，在《中国佛教艺术》一书中，他向我们着力论述了中国佛像艺术中所含有的写意性。在他看来，中国的雕塑艺术之所以与西方的雕塑艺术具有如此明显的差别，主要是有以下几点原因：首先是文化上的差异。中国人与希腊人最大的差异在于，中国人认为神是高高在上的，神是没有人性的，神只会惩罚人类。因此，中国早期宗教中神的形象都是面目狰狞，更像是野兽，也不是人。其次，功能上的差异。中国传统雕塑多为祭祀所用，而希腊雕塑多为纪念所用。中国人很少为活着的人做雕塑，中国人向来没有习惯做塑像，希腊人则热衷于雕塑，并且通过雕塑保留自己的形象。再次，材料上的不同。希腊雕塑主要是石刻，而中国的雕塑主要是泥塑。这主要是因为中国人大多生活在平原地区，材质上的不同使得中国的雕塑表现出一种柔，而西方的雕塑则显示出一种刚。吴先生的这种分析把握了中国传统雕塑的本质。这对于我们理解佛像艺术的发展有着极为重要的意义。

二、佛像艺术的民族化

吴先生在书中为我们详细讲述了佛教艺术的发展历程，尤其是中国佛教艺术是一个独特的艺术形式，它不是对于印度原始佛像艺术的机械模仿，而是创新和发展。我们已经讨论了中国传统艺术对于佛像艺术的影响，现在我们来讨论一下中国传统文化对于佛像艺术的影响。从吴先生的这本书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佛像艺术民族化经历了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吸收阶段。吸收阶段又可以分为魏晋南北朝时期以及隋唐时期。早期印度佛像存在明显的性别特征，尤其是女性神像，由于其过于性感与中国儒家文化显然是格格不入的。因此在吸收的过程中首先就是讲佛像中性化，既没有女性的特征也没有男性的特征。其次，是服饰的中国化以及相貌的中国化。早期的佛像无论是从服饰还是相貌，明显具有异域特色。在中国人看来，这样的神像一点都不慈眉善目，反而有些凶神恶煞，不宜放在家中供奉，即便是去寺庙也难免令人有一种恐惧感。第二阶段是创新阶段。例如，早期观音像都是男身，而在唐代以后观音逐渐成为了女身。又如在印度佛教中只有佛像，而没有罗汉像。因此，罗汉像是中国的独创，它标志着中国佛像艺术民族化与本土化的形成。

佛像民族化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首先是艺术语言的不同。中国佛像在民族化的过程中加入了大量本民族的艺术语言，尤其是中国艺术偏重于程式化、类像以及写意等等。这些对于中国佛像的发展起到了重要的推动作用。其次，中国佛像在制作上呈现出材料的多样性，几乎所有的材料都被运用于佛像的制作之上。例如，木雕、竹雕、玉雕等等，这些都是传统印度佛像所没有的材质，是中国所特有的。因此，使得佛像在艺术表现力上远比印度佛像更为丰富。最后，就是佛像的制作已经不仅仅局限于一般的工匠，而是大规模的社会运动，有为数众多的艺术家参与其中。其制作规模以及数量远远超过原始印度佛教。因此，佛像艺术的中国化是佛像艺术史上最为重要的转折点，这种转折对于佛像艺术的传播起到了十分重要的推动作用。尤其是日本、韩国等东南亚国家对于佛教文化的吸收都是直接受到中国佛教文化的影响的。我们甚至可以说，佛像艺术的中国化，不仅仅是一次简单的文化传播，而且是一场中西方文明的交流，更是一场艺术史上的革命，佛像艺术的中国化意味着一种新的艺术形式的诞生，它具有独一无二性。

三、中国佛像的世俗化

吴先生认为中国佛像的世俗化是佛像艺术发展的一个重要特征，佛教文化是一种宗教文化，同时也是一种世俗文化。因此，中国佛像呈现出一种文化的多样性。这一点应当引起我们的关注。世俗化并不是庸俗化，而是佛像艺术与传统中国社会的一次融合，在这个过程中佛像艺术在主题上更加丰富了，这对于推动佛像艺术以及佛像的创造都是极为重要的。

中国佛像的创造过程与传统印度佛像的创造过程是不一样的，印度的工匠多半是从具体的人出发，因此印度的佛像可谓是千人千面。这也是中国雕塑艺术写意的体现。中国雕塑艺术与中国其他传统艺术一样追求的是一种神，而不是形。形是为了更好地表现神，正所谓神形兼备。但是，仍旧是以神为主，以形为辅。因此，在造像的过程中多半不会去找模特，而是凭借着创造者自身对于神的感悟，正所谓灵光乍现。当然，在制作的过程中也会有一定的图样，以及程式化的东西，但是这些都不是最为主要的，关键是要突显出佛的慈悲性。

为了让普通民众更好更快地接受佛，在创作的过程中将佛的形象从一个高高在上、令人敬畏的神明逐渐转变成了具有亲和力、慈眉善目的形象。在隋唐时期，这种神性之中兼具人性之美的艺术风格基本形成。例如，唐代的菩萨在形体上更为飘逸，从直线式的造型改为了曲线式的造成，极具动态之美。又如，天王、力士等形象则完全是按照当时中国武将的形象来创造的，佩戴的兵器也是中国制造的。这些都让百姓有一种亲切感。尤其是在罗汉的形象上，比如我们最为熟悉的济公。罗汉与市井中的普通人几乎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罗汉虽然是神，但是他们突显出的更多的是一种人性。也预示着只要普通人抱着一颗慈悲之心，也能够立地成佛。同时，民间根据自己的需要还创造了很多原本没有的神，比如送子观音、千手观音等等。

四、吴为山与中国佛像艺术

通过吴为山先生的这部作品，我们对于中国佛教艺术有了较为深入以及全新的认识。吴为山先生的雕塑作品向来被认为是融合了中西方艺术的特点，是一种写实与写意兼容并蓄、刚柔并济的作品。吴先生之所以创作《中国佛像艺术》一书，也正是因为他看到了中国佛像艺术所包含的那种写意性。这是一种我们长期以来被忽略掉的艺术特质，或者在大多数人的观念中雕塑应该表现出的是一种刚毅之美，尤其是五四以来，中国传统雕塑与现代雕塑之间出现了一个巨大的断裂，在艺术界我们一直标榜西方艺术，对于传统艺术越来越轻视，长期以来始终以“西方中心主义”为主导，即便是佛像这种在中国发展了一千多年的艺术形式，长期以来也被视为是西方对于中国的影响，而没有看到中国的独创性。吴先生正是通过实践以及理论两个方面，试图打破以西方艺术为主导的话语权。

中西方文明始终处在交流状态之下，并不像以前我们所认为的那样，人类的文明要么是单向的，要么是没有的。人类的文明始终处在双向的交流之中，同样今天尽管是一个西方艺术话语主导的时代，但是并不表示中国的艺术就是苍白无力的，也并不表示中国艺术对于西方艺术是没有影响的。我们不能以西方艺术马首是瞻，我们必须让西方艺术民族化，佛像艺术的发展就给了我们很好的启示。尤其是在全球化时代，我们处在一个交流加速的时代，艺术对于艺术的影响是可能的，也是必然的，我们没有理由缺乏自信，不敢去表达我们自己的艺术观点。吴为山先生通过这部作品，向我们展现了中华民族的伟大创造力，对于艺术独特的领悟力。尤其是中国传统艺术的写意精神，这是西方艺术所缺乏的。艺术的创造应该留有更多的想象空间，只有这样艺术才能发挥起更大的作用。这也是这部作品给我们的最大启示。

吴为山先生的《中国佛教艺术》是近年来难得的优秀作品，它从一个艺术家的视角出发，为我们开启了一段全新的艺术史。尤其其对于写意精神的阐发，对于中国现代雕塑艺术的发展起到了极为重要的启示作用。

[1]吴为山.中国佛教艺术[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9.1.

[2]吴为山.雕塑绘画[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1.

[3]吴为山.雕塑的诗性[M].南京：南京大学出版社，2007.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