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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看客

2012-08-15吕文君陆亚芳东华大学上海200051

名作欣赏 2012年5期
关键词:狂人日记巡警背心

⊙吕文君 陆亚芳[东华大学, 上海 200051]

鲁迅的小说或者鲁迅,是一种文化现象,是一种有着巨大影响力的文化现象,它已融入整个中国文化当中,成为生活在鲁迅之后的中国人永远也回避不了的生活背景。

鲁迅的小说是独一无二的,因为鲁迅是独一无二的。我们作为读者(研究者只是一种独特的读者而已)也是独一无二的,我们有我们生活的时空,有我们自己的内心世界。当独一无二的读者碰上独一无二的鲁迅的时候,所看到的自然都是各自不同的鲁迅。所以面对鲁迅的小说,在这个早该无话可说的地方,我们总是有话可说。

就拿鲁迅的第一篇小说《狂人日记》来说,本来印象最深的是“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那赵家的狗”之类,总觉得看了特别“爽”。可惜,从中学开始就有人告诉我们“吃人”、“救救孩子”这才是中心思想,这才是《狂人日记》的意义,这才是真正的“呐喊”。只不过奇怪的是每次看这篇《狂人日记》,刺激着我们神经的却是开头的那段小序。

“言病者其弟也。劳君远道来视,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补矣。”看完小说,我们才知道“赴某地候补”的意思就是去候补吃人。这才是我们应该思考的,是关键。我们都是正常人,为什么要等到变成狂人以后才能发现“吃人”的本质?到目前为止,看过《狂人日记》的大多数读者在感动过后,基本上都已“赴某地候补”了。这难道是鲁迅的悲哀?亦或是文学的悲哀?鲁迅是用他的笔在画一幅幅的肖像,竖在“走的人多了”的地方,让路过的人(因为好奇,路过的人大多会去注意那些肖像)去拷问,画上的人像不像自己。几乎所有的人都会有所反应的,或者会心地一笑,或者沉痛地反思,而更多的是在上面看到了其他人的影子因此大加赞赏。最后几乎无一例外地每个人都会继续自己的路程——走自己的路,让鲁迅去说(画)吧。

鲁迅在《我怎么做起小说来》里提到“做小说”的目的是“为人生”,“而且要改良这人生”。但是他知道小说虽然不是“闲书”,但也绝不是“改良这人生”的利器,可以直接产生作用的,它只能起些间接的作用。“所以我的取材,多采自病态社会的不幸的人们中,意思是在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换句话说就是,鲁迅认为在小说中是提出问题,以“引起疗救的注意”,而不是提出解决问题的方法。我们认为这是鲁迅小说之所以到现在还有阅读价值的重要原因。他“在《药》的瑜儿的坟上平空添上一个花环,在《明天》里也不叙单四嫂子竟没有做到看见儿子的梦”,但在《狂人日记》里却始终留着“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补”这一句就是最好的明证。作家只是一个正常人(这是从生理上说的,从心理上说他们倒经常是不正常的,有如狂人一般),别给他们太多正常人难以承受的重压,别把他们神化。作家不是治病救人的医生,也不是读者人生中的引路人,做不得指点迷津的勾当。别把他们当蜡烛,以为不点不亮。不过文学作品中的作家倒可能是最好的听众,他会倾听你的一切诉说,与你分享你所有的痛苦与欢乐,这种朋友在人世间是很难找到的。在生活中,作家只是那种对诸事都比较敏感的人,并且还懂得用文学作品把自己的感受记录下来。

从文学作品的传播过程中我们也可以得到这方面的依据。在这个世界上,人们对说教、指导之类有一种由衷的逆反。只有对心目中的偶像,我们才会盲从。历史的经验告诉我们,只有那些没有随意把自己的意志强加给读者的文学作品,才会在历史的长河中找到自己的立足之地。我们觉得,鲁迅在这一点上确实做得很不错。

“看客”,在鲁迅的小说中应该是有一定的意义的。“有一回,我竟在画片上忽然会见我久违的许多中国人了,一个绑在中间,许多站在左右,一样是强壮的体格,而显出麻木的神情。据解说,则绑着的是替俄国做了军事上的侦探,正要被日军砍下头颅来示众,而围着的便是来赏这示众的盛举的人们。”“这一学年没有完毕,我已经到了东京了,因为从那一回以后,我便觉得医学并非一件紧要事,凡是愚弱的国民,即使体格如何健全,如何茁壮,也只能做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病死多少是不必以为不幸的。所以我们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我那时以为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如果没有那画片上的看客们,也许鲁迅就不会开始写小说了。《示众》这篇小说,应该就是这一次心灵触动留下的印记。《示众》在鲁迅的小说中是非常独特的,无论是它的写作技法还是它的题材。也正因为它的独特,才使得它具有独特的意义。当然这篇小说的独特意义不只在于它的独特的写作技法和独特的题材,更在于它与《呐喊·自序》的内在的关联。对“毫无意义的示众的材料和看客”,鲁迅的感触可能太深,所以他才会写下《示众》这篇连他自己都不敢确定是小说的小说。我们现在来读《示众》,如果有鲁迅当年在日本时的感触会更好。

在那寂静的酷热的首善之区的上午,狗和乌鸦们也懒得出声除了张着嘴喘气以外,胖孩子的叫卖声也令人昏昏欲睡。这“寂静”对鲁迅来说可能有特殊的意义。在《呐喊·自序》里,在《伤逝》里都反复提及。我们的理解这大概指的是毫无生气的状态。但就在这毫无生气的酷热的上午,胖孩子突然间焕发出了生气,“像用力掷在墙上而反拨过来的皮球一般,他忽然飞在马路的那边了。”就像是沙漠的旅人看到了绿洲,饥饿的人们发现了食物,太令人振奋了。是什么东西能在这瞬间让人爆发出如此巨大的能量呢?“在电杆旁,和他对面,正向着马路,其时也站定了两个人:一个是淡黄制服的挂刀的面黄肌瘦的巡警,手里牵着绳头,绳的那头就拴在别一个穿蓝布大衫上罩白背心的男人的臂膊上。这男人戴一顶新草帽,帽檐四面下垂,遮住了眼睛的一带。”原来这就是让生命重放光彩的维他命。这说明人的生命力的旺盛还是人的生命的微贱?这点事情就可以让人如此地两眼放光!“刹时间,也就围满了大半圈的看客。”等到一个小学生飞奔过来的时候,已经围了有三四层了。看来,不只是这“胖孩子”,在这寂静的酷热的上午,几乎所有的人都在等待着这生命的爆发。那么我们是得“救救孩子”还是“救救大人”?这真是件说不准的事。人们为什么会如此地容易得到满足?

这么多的活人们究竟在看什么呢?是什么让他们如此地满足呢?“但胖孩子身体矮,仰起脸来看时,却正撞见这人的眼睛了。那眼睛也似乎正在看他的脑壳。”“秃头站在白背心的略略正对面,弯了腰,去研究白背心上的文字,……胖孩子却看见那白背心正研究着这发亮的秃头,他也跟着去研究,就只见满头光油油的,耳朵左近还有一片灰白色的头发,此外也不见得怎样新奇。”“巡警,突然间,将脚一提,大家又愕然,赶紧都看他的脚;然而他又放稳了,于是又看白背心。”在这篇小说里,谁是看客、谁是被示众的、谁是来示众的,本来好像是很清楚的:“巡警”拉着“白背心”来示众,其他的人都只是看客。但到头来我们发现这里只有“被示众的”和“看客”,所有的人都是看客同时又被看。这是不是问题?这是不是“病苦”的所在?这能不能引起我们“疗救”的注意?

“嗡,都,哼,八,而,……”就这样的东西,居然会说“阿,阿,看呀!多么好看哪!……”我们无语。

“什么地方忽有几个人同声喝彩。都知道该有什么事情起来了,一切头便全数回转去。连巡警和他牵着的犯人也都有些摇动了”,“放出眼光去四处搜索,终于在相距十多家的路上发见了一辆洋车停放着,一个车夫正在爬起来。”但是等众人“错错落落地走过去”“接近了”时,那车夫却不解风情地“拉了车就走”害得大家只好“惘惘然目送他”。于是,“首善之区”又重归“寂静”,“有几只狗伸出了舌头喘气;胖大汉就在槐阴下看那很快地一起一落的狗肚皮”,那胖孩子也重操旧业,用他嘶嗄的声音“给夏天的长日催眠”。

在《示众》里鲁迅已经把“看客”们(当然同时也是被看的人)的生活状态淋漓尽致地展示给我们了。鲁迅没有像那“巡警”般只是木然地承担展示者的角色,他应该是情动于衷的,否则他在《呐喊·自序》里不成了信口开河了吗?鲁迅把我们如此熟视无睹的东西拿出来撕扯给我们看,这算悲剧呢还是喜剧?其实面对鲁迅,面对鲁迅的小说,我们所有的人都是看客。在中国文化的集市里,鲁迅举着他的小说,如唱皮影一般,让他笔下的各色人等(也就是农民和知识分子)一一出场。而我们呢,无论是外行还是内行,也无论是男女老幼,只要读了书识了字,总会如《示众》里的看客般作秀一番。几十年来,我们始终如此。所幸的是鲁迅看不到我们。

“嗡,都,哼,八,而,……”“阿,阿,看呀! 多么好看哪!……”在这里,我们对作为看客的自己不能多加描绘,否则会引起很多人的不满,特别是很多所谓的大师级的人物,这是我等小人物所不敢的,所以这篇文章也就不能再写下去了,借用鲁迅的话就是“而已而已”。

[1]鲁迅.鲁迅全集(1)[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2]鲁迅.鲁迅全集(5)[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3]鲁迅.鲁迅全集(2)[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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