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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古今词统》与明末词风的嬗变

2012-10-13胡小林襄樊学院文学院湖北襄阳441053

名作欣赏 2012年5期
关键词:词风稼轩词学

⊙胡小林[襄樊学院文学院, 湖北 襄阳 441053]

一、《古今词统》的版本、源流辨正

(一)《古今词统》版本源流辨正

《古今词统》是明代第一部涉及当代词人词作的通代词选,无论是编撰体例,还是选词宗旨,均开明末清初词选编撰之先河,在清初影响甚大。邹祗谟曾曰:“卓珂月、徐野君《词统》一书,搜奇葺僻,可谓词苑功臣。”①

《古今词统》十六卷,附《徐卓晤歌》一卷,刊刻于崇祯六年(1633),由卓人月编选、徐士俊参评,前有徐士俊、孟称舜各自所作序。

《古今词统》为通代词选,以词的字数多寡编次,自16字至234字。这种编排体例,与自明人顾从敬所刻南宋《草堂诗余》开始盛行的以小令、中调、长调编次的体例相比,极具开创性,且更为科学审慎;此外,对于词调之一调多体者,均注明第几体。全集上自隋唐,下迄崇祯,共收录词人485家,词作2030首,其中明代有104家。

另外,明崇祯年间,与《古今词统》异名同体的还有两个刻本:一为《草堂诗余》、一为《诗余广选》。那么三者的关系究竟如何呢?事实上,《草堂诗余》《诗余广选》均是《古今词统》的易名翻印本,应系书贾为射利而杜撰。

(二)辨正:《古今词统》是否属于《草堂诗余》系列

《古今词统》采用了《草堂诗余》系列词选为底本,那么,《古今词统》是否属于明代《草堂诗余》系列的词选呢?答案是否定的。原因在于:

第一,卓人月、徐士俊编选《古今词统》,的确采用了《草堂诗余》系列词选作为底本,但这不能成为《古今词统》属于《草堂诗余》系列词选的证据。并且,《草堂诗余》并非《古今词统》的唯一底本。

第二,卓人月、徐士俊的选词宗旨,并非继承《草堂诗余》,而是要一统古今之词。这从徐士俊《古今词统序》中可以看出:“兹役也,吾二人渔猎群书,裒其妙好,自谓薄有苦心。……虽非古今之盟主,亦不愧词苑之功臣矣。……世人但知《花间》《草堂》《兰畹》为三珠树,而不知《词统》之集大成也哉!”②徐士俊称《古今词统》为词之集大成者,可见他们的选词宗旨,《草堂诗余》系列词选的词学理念,远远不能触及。

据此,《古今词统》并非《草堂诗余》系列的词选,而是一个独立的、意图一统古今之词的词选。《古今词统》以明代存世的古今词选为底本,包括《花间集》《尊前集》《草堂诗余》《花庵词选》《词林万选》等,不拘流别,古今并重。关于这一点,清初王士 在《倚声初集序》中,对《古今词统》评价很高,认为《花间词选》《草堂诗余》固然是词选中的经典,《花庵词选》博而未核,《尊前集》约而多疏,而《古今词统》后出转精,稍撮诸家之胜。

二、《古今词统》的词学思想与明末词风的嬗变

(一)婉约与豪放并重,兼重格律

词以婉丽为正,这是自晚唐《花间集》问世以后,词被赋予的、且得到后世公认的文体特性。而以苏、辛为代表的豪放雄肆一派,自其产生之时,就被宋人归为词之变体或异调。即便如此,宋人对豪放词风,还是持着豪放与婉约两种词风对等的包容共存的心态。延至明代,词坛以《花间》《草堂》大行其道,受其影响,明人崇尚婉丽、排斥豪放之词风,几乎达到了极致。如张 说:“李氏、晏氏父子、耆卿、子野、美成、少游、易安,至矣,词之正宗也。温、韦艳而促,黄九精而刻,长公丽而壮,幼安辨而奇,又其次也,词之变体也。”③王世贞也认为:“词须婉转绵丽,浅至儇俏,挟春月烟花,于闺 之内奏之。一语之艳,令人魂绝;一字之工,令人色飞,乃为贵耳。至于慷慨磊落,纵横豪爽,抑亦其次,不作可耳。”④

《古今词统》在明代词坛以婉丽词风为尚的情况下,有针对性地提出婉约与豪放并存的词学思想。卓人月认为,《古今词统》的选词宗旨,就是要使“委曲”、“雄肆”,即婉约与豪放两种风格并存,互为补充。对此,他在《古今诗余选序》中明确指出:“昔人论词曲,必以委曲为体,雄肆其下乎。……余兹选并存委曲、雄肆二种,使之各相救也。”这种使“委曲”与“雄肆”互救的词学观,在徐士俊和孟称舜那里,也有强烈的呼应,如徐士俊《古今词统序》认为,铜将军、铁绰板与十七八女郎,不能分道而驰;孟称舜《古今词统序》则以为柔音曼声与清俊雄放皆为当行本色,皆为填词者所宗,不能以优劣论之。以下为《古今词统》所选两宋词人词作数量对照表(选录词作数量居前10位者):

可以看出,除辛弃疾以138首高居第一位以外,周邦彦、吴文英与苏轼、刘克庄四人几乎平分秋色,严格执行了婉约与豪放并重的词学思想,不偏爱北宋或者南宋,也勿论小令、中调,还是长调。这与此后云间词人一味标举晚唐、五代的 艳、淡逸词风,极力鄙薄南宋词的词学思想,要显得更为豁达开明。

另外,《古今词统》选录周邦彦53首、吴文英49首,多于苏轼和刘克庄,显示出选者对词律的偏重。周邦彦词以本色当行而著称于世,而本色当行,也就意味着清真词音律的精准。周邦彦精通音律,善于创调和自度曲,其所制《瑞龙吟》《兰陵王》《六丑》等曲,曲雅韵清。而吴文英则瓣香周邦彦,深得周词之妙,不仅能自度曲,如《梦窗词》中的《古香慢》《玉京谣》等,还遍填周邦彦所用词调。周邦彦和吴文英二人,是格律派北宋、南宋词人的典型代表,正如尹焕所云:“求词于吾宋,前有清真,后有梦窗,此非焕之言,四海之公言也。”⑤明人作词,无词律词韵可依,率性而为,流于曲化和鄙俗,在这种现状下,《古今词统》推重格律词人周邦彦和吴文英,其用心可想而知。

(二)从“尊辛”入手,张扬豪放词风

如果说,《徐卓晤歌》初步展现出婉约与豪放并重的词学思想,并以“尊苏”作为张扬豪放词风的策略。那么,《古今词统》则在兼举婉约与豪放的基础上,对“尊苏”的策略进行反思和调整,进而把张扬的重点放在辛弃疾身上,以“尊辛”来救纤艳之弊。

《古今词统》对辛稼轩的异代追慕,实际上受到明代杨慎和王世贞的影响。最明显的证据就是,《古今词统》在评论辛弃疾词时,常常注引王世贞和杨慎的言论。如引杨慎《词品》云“:回视稼轩诸作,岂非万古一清风哉。”⑥又注引王世贞《词评》曰“:稼轩辈抚时之作,意存感慨,故饶明爽然,而 情致语,几于尽矣。”⑦对于《古今词统》推崇稼轩词的主要原因,有学者认为是因为稼轩词善于直抒性情,与《古今词统》选家的词学主张相一致,这的确是原因之一。更重要的原因在于,卓人月、徐士俊希望以稼轩词的豪放之风,以救明代词坛的艳词流弊。

对此,卓人月《古今诗余选序》有明确表述:“辛幼安独以一人之悲放,欲与唐以下数百家对峙,安得不圣。余每读《花间》未及半,而柔声曼节不觉思卧草堂;至长调则 俚之态百出,夫《花间》不足餍人也。犹有诸工艳者,堪与壮色;而为麤俚人壮色者,惟一稼轩。余益不得不壮稼轩之色,以与艳词争矣。”⑧这里值得注意的是,卓人月把“壮词之圣”的头衔冠以辛弃疾,而不是苏轼,并且,卓人月还盛赞辛词雄深雅健。可见,卓人月针对明代词坛花草之风盛行的现状,的确刻意壮大以稼轩为首的豪放词风,从而在明末词坛达到振衰起弊之目的。

(三)从“苏、辛”到“辛、苏”

《古今词统》将辛弃疾在词史上的地位,提至苏轼之前,即从“苏、辛”转变为“辛、苏”。卓人月在《古今诗余选序》中指出:“奈何有一最不合时宜之人,为东坡;而东坡又有一最不合腔拍之词,为《大江东去》者,上坏太白之宗风,下亵稼轩之体,而人反不敢非之。必以铜将军所唱,堪配十七八女子所歌,此余之所大不平者也。故余兹选,选坡词极少,以剔雄放之弊,以谢词家委曲之论;选辛词独多,以救靡靡之音,以升雄词之位。”⑨

对于苏轼和辛弃疾在豪放词史中的地位,历来以“苏、辛”称之,即以苏轼为宗,辛弃疾继其后。如明代最盛行的南宋人所选《草堂诗余》,选录苏轼词为22首,选录辛弃疾词只有9首。可见“苏、辛”的概念,至少自南宋《草堂诗余》以来,已经为词坛所接受。

然而,“苏、辛”的概念,也并非没有人提出过质疑。首次提出辛词优于苏词的人是辛弃疾的门人范开,他认为稼轩词中“固有清而丽、婉而妩媚者,此又坡词之所无,而公词之所独也”。但范开以后几百年间,此论并没有得到后人的响应。至晚明的卓人月,在《古今词统》中选录辛弃疾词达138首,而苏轼仅47首,使已经得到词坛公认的“苏、辛”的概念,更改为“辛、苏”。他认为,东坡是“最不合时宜之人”,又有“最不合腔拍之词《大江东去》”。所谓“最不合腔拍”,意谓最不合词之格律。

卓人月批评苏轼,其话语背后有一个两宋词史参照系,那就是以北宋周邦彦和南宋吴文英为代表的格律派。《古今词统》选入周邦彦词53首,吴文英词48首,分居第二位和第三位,第四位才是苏轼。苏词不守格律,破坏了词的基本特性,进而连累了后人对辛弃疾词不能做出公正的评断;而辛词则不然,辛弃疾词不仅恪守词律,还在词史上具有集大成的地位。王易《词曲史》评云:“(辛词)激昂排宕,不可一世;而潇洒俊逸,旖旎风光,亦各极其能事。东坡有其胸襟无其才气,清真有其情韵无其风骨。”⑩

所以《古今词统》选苏词极少,以剔雄放之弊,以谢词家委曲之论;选辛词独多,以救明代词坛的靡靡之音,以升雄词之位。纵观明代及以前的词选,《古今词统》是第一部选录辛词数量超过苏词的词选。这也表明,苏轼与辛弃疾在明代末年词人眼中的地位,已经发生了本质的变化。以下为苏轼、辛弃疾二人在历代词选中入选词作数量对比表:

历代词选所选苏、辛词作数量对比表

总之,《古今词统》对苏轼、辛弃疾在词坛地位的重新认定,对辛弃疾词的异代追慕,为涤荡明代的纤艳词风找到了一个强有力的典范。这对于清代词人推尊词体、振兴词体,无疑有振聋发聩的作用。如清初纳兰性德就曾曰:“词虽苏辛并称,而辛实胜苏,苏诗伤学,词伤才。”⑪晚清周济则称应退苏进辛:“世以苏、辛并称,苏之自在处,辛偶然到。辛之当行处,苏必不能到。二公之词,不可同日而语也。”⑫所以,清初词坛盛行的稼轩风,可以追溯至《古今词统》。

三、《古今词统》的词学史意义

《古今词统》是明代第一部通代词选,它不仅给后世词人提供了典范之作,还充分发挥了选本张扬文学观念的作用,体现了卓人月、徐士俊锐意扭转词风和垂范后世的词学意识,在明末凋零的词坛中显示出新的气象。

一般认为,明清之际的词风嬗变,肇始于明末陈子龙的云间词派。其实,在此之前的《古今词统》已经开启词风嬗变之端绪,突破了明代词坛以婉约艳丽为尚的《花间》《草堂》之风。清初词坛大家王庭评曰:“《词统》一书,为之规规矩矩,亦词家一大功臣也。”⑬徐士俊对于《古今词统》在词史上的地位及将要产生的深远影响,也颇为自信。他在《古今词统序》中说:“或曰:诗余兴而乐府亡,歌曲兴而诗余亡,夫有统之者,何患其亡也哉?倘更有上官氏者出,高踞楼头,称量天下,则余二人之为沈为宋,是未可知耳。”⑭

然而《古今词统》在刊行之初,却并没有立即引起时人共鸣。卓人月之弟卓回在《古今词汇缘起》中分析认为,关键原因在于当时文人醉心于科举八股,无心事词:“余兄《词统》一书,成于壬申、癸酉间,迄兹四十五载。其时制科,专尚文艺,守一经而研八股,未之或变。……习诗古文若仇雠,况词乎?兄意独否,然当其时,犹齐庭之瑟也,赏音者或寡矣。方今词学大兴,识者奉为金科玉律。”⑮一方面指出,在明末词坛衰敝的局面下,《古今词统》有着独标风雅的作用;另一方面指出,在清初词学兴盛之时,《古今词统》又引领一时词坛风尚。

清代词人尤侗曾说:“昔西里卓珂月、徐野君两先生有《词统》一书,予童时即喜读之。”⑯丁澎在《正续花间集序》中也说:“珂月《词统》之选,海内咸宗其书。”⑰可见,《古今词统》能大行于世,得到清代词人的认可,究其原因,还在于卓人月、徐士俊审词、选词、评词的独到见解。而《古今词统》对于明末词风嬗变的重要作用和意义,也足以引起研究者给予充分的重视。

①④⑫⑬ 唐圭璋.词话丛编[M].北京:中华书局,1986:665,385,633,1032.

②⑥⑦⑭ 卓人月.古今词统[M].沈阳:辽宁教育出版社,2000:2,583,583,2.

③ 张.诗余图谱(卷首)[M].四库全书存目丛书.

⑤ 黄.花庵词选(卷十)[M].四部丛刊.

⑧ 黄.花庵词造(卷二)[M].四部丛刊.

⑨ 卓人月.蟾台集(卷二)[M].明崇祯刻本.

⑩ 王易.词曲史[M].台北:洪氏出版社,1981:172.

⑪ 纳兰性德.通志堂集[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717.

⑮ 卓回.古今词汇二编(卷首)[M].明词汇刊.

⑯ 尤侗.西堂杂俎三集(卷三)[M].续修四库全书.

⑰ 丁澎.扶荔堂文集选(卷二)[M].清康熙十九年刻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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