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心人别有怀抱——明代宗臣《钓台赋》避祸主题探析
2012-08-15顾国华盐城师范学院文学院江苏盐城224002
⊙顾国华[盐城师范学院文学院, 江苏 盐城 224002]
作 者:顾国华,文学博士,盐城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元明清文学研究。
宗臣(1525—1560)是明代“后七子”重要成员,他一生短暂,年仅三十六岁,但政治方面反对奸臣严嵩,抗击倭寇;文学方面留下了十五卷《宗子相集》。宗臣以诗文闻名,尤以收入《古文观止》的《报刘一丈书》享誉天下,但很少有人关注其骚体赋,笔者认为宗臣《钓台赋》为独出机杼之作,迥别于其他人的观点,提出了严子陵垂钓避祸的新见解。
一
嘉靖三十六年(1557)春,宗臣因杨继盛一事影响而被严嵩贬谪,外补福建布政司参议。赴闽途中经过富春江严子陵钓台,创作了《钓台赋》:
余闻严子钓台旧矣。丁巳秋余以参藩赴闽,取道两越,始登厥台裴回焉。商飙西来,万山飒摇,我心伤悲。爰申厥词,把酒放歌,白云莽亘,岂君之闻歌而来哉?
恭承帝命以南迈兮,弭吾节于富春。倏微霜之陨百草兮,何芳杜犹菲菲其袭人?睇严陵之旧里兮,钓台郁而嶙峋。……荪岂亡睹于厥旨?痛韩彭之竟以烹醢兮,勃何辜而卒不免乎里?念盛名奇绩之不可以善终兮,是用忍情而惜此兰芷。……
乱曰:维江有兰,美人植兮。白云茫茫,归何晏兮?平楚落日,怨青枫兮。归来乎山中,吾与汝嬉以游兮!①
钓台因严光而名传千古,《后汉书》记载:
严光字子陵,一名遵,会稽余姚人也。少有高名,与光武同游学。及光武即位,乃变名姓,隐身不见。帝思其贤,乃令以物色访之。后齐国上言“:有一男子,披羊裘钓泽中。”帝疑其光,乃备安车玄,遣使聘之。三反而后至。……帝笑曰“:狂奴故态也。”车驾即日幸其馆。光卧不起,帝即其卧所,抚光腹曰“:咄咄子陵,不可相助为理邪?”……明日,太史奏客星犯御坐甚急。帝笑曰“:朕故人严子陵共卧耳。”除为谏议大夫,不屈,乃耕于富春山,后人名其钓处为严陵濑焉。建武十七年,复特征,不至。年八十,终于家。②
针对严光的事迹,历史上出现了很多吟咏严陵钓台的作品,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褒贬不一,归纳起来大致有如下几种观点:
一是高节说。最著名的当属范仲淹的《桐庐郡严先生祠堂记》:
动星象,归江湖,得圣人之清,泥途轩冕,天下孰加焉?……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
明代徐渭在《严先生祠》诗中写道:
碧水映何深,高踪那可寻?不知天子贵,自识故人心。山霭销春雪,江风洒暮林。如闻流水引,谁识伯牙琴?
持此种观点的还有李白,其《古风》称赞严光直似松柏,心寄白云:
松柏本孤直,难为桃李颜。昭昭严子陵,垂钓沧波间。身将客星隐,心与白云闲。长揖万乘君,还归富春山。清风洒六合,邈然不可攀。使我长叹息,冥栖岩石间。
唐代顾况《严公钓台作》认为严光志肩夷、巢“:严生何耿洁,托志肩夷巢。汉后虽则贵,子陵不知高。”当然,严光和光武帝取得了“双赢”——因为有光武之邀而被拒,可见严光之高风;有严光谢绝轩冕而得善终,足见光武之雅量。故范仲淹深情礼赞:
盖先生之心,出乎日月之上;光武之量,包乎天地之外。微先生不能成光武之大,微光武,岂能遂先生之高哉?而使贪夫廉,懦夫立,是大有功于名教也。
宋代黄庭坚《杂诗》亦认为光武帝心胸开阔,有容人之气度:“古风萧索不言归,贫贱交情富贵非。世祖本无天子量,子陵何慕钓鱼矶?”
二是友谊说。严光和刘秀本为同学,刘秀登基后念及同窗之谊,请严光为官,严光不愿为官,光武亦不追究,雅量高致,比那些嗜杀成性的皇帝好多了。李白《箜篌谣》曾深情歌颂:“贵贱结交心不移,唯有严陵及光武。”若无刘秀的宏襟,严光又怎能安然垂钓?更不用说与天子同榻而眠足加帝腹了。因此明代诗人载冠《钓台怀古》感慨道:“一夜星辰凌帝座,九重贵贱见交情。”
三是逃名说。不少诗人学者认为严光高台垂纶是为了逃名。如罗隐《严陵滩》云:“中都九鼎动英髦,渔钓牛蓑且遁逃。”洪升《钓台》云:“逃却高名远俗尘,披裘泽畔独垂纶。”宦海风波,远离为妙。
四是猎名说。这种看法正好与逃名说相反,认为严光猎名心理很重。一般而言,渔父垂钓着装为蓑衣,但严光却披着羊裘,而刘秀的使者也正是凭此找到严光的。清代吴寿昌《严陵钓台》说:“严滩片石旧渔矶,隐士曾经入帝畿。应悔羊裘招物色,钓师只合著蓑衣。”无独有偶,严光的同乡有一个百分百的隐士,连姓名都未留下。后人以桐庐名之,现在浙江桐庐境内的桐君山就是纪念桐君的。喜欢猎名的严光与不留姓名真心隐居的桐庐一比较,人品之高下泾渭分明。
五是无义说。孔子云:“不仕无义。”刘秀刚刚登上九五之尊,正需才俊相辅,真心邀请严光出山为官却遭拒绝。倘若人人都学严光不出来做官,天下由谁去治理?政务又有谁去管理呢?若此,皇帝真是成了“孤家寡人”了。一个好汉三个帮,更何况是天下初定、百废待兴之时呢?所以元代贡师泰《钓台》批评严光的不义:“百战关河血未干,汉家宗社要重安。当时尽著羊裘去,谁向云台画里看。”此外宋代的王令《读东汉》亦持同样观点:“汉鼎重炎逆血熬,当时天子亦勤劳。不能来作唐虞计,未会严陵所谓高。”
二
无论是高节说、友谊说,还是逃名说、猎名说以及无义说,都是从《后汉书·严光传中》生发出来的妙论。前人之说备矣,但宗臣独辟蹊径,面对富春江滔滔的流水和子陵钓台上摇曳的衰草,他仿佛看到了严光内心深处的忧惧,从而提出了子陵垂钓的新见解——“避祸说”。
“伴君如伴虎。”虽说后世看来,光武帝刘秀是历史上一位颇有作为的君主,对待臣下也很和善。但对严光而言,当时刘秀刚刚登基,贤明与否一时难以看清,“试玉要烧三日满,辨材须待七年期。周公恐惧流言后,王莽谦恭未篡时。”③况且天意从来高难问,一个君王起初贤明并不代表他一直贤明,而且同僚之间的明枪暗箭也防不胜防,所以历史上不少人选择了隐居这条路,去过闲云野鹤一样的自由生活,从而远离表面金碧辉煌但却危机四伏的朝廷。
宗臣认为严光是知道刘秀的一片故人之情的,“故人之不忘旧欢兮,情恍惚而至乎帝庭”,能得到帝王的眷顾固然令人欣喜,但鉴于不远的西汉就发生开国功臣韩信、彭越身首异处、夷灭三族的教训,所以严光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隐居。“痛韩彭之竟以烹醢兮,勃何辜而卒不免乎里?念盛名奇绩之不可以善终兮,是用忍情而惜此兰芷。”
伤心人别有怀抱。宗臣之所以生发如此迥异于人的观点,即严光垂钓桐庐完全是因为避祸,这跟他的处境有很大的关系。兵部员外郎杨继盛多次弹劾严嵩,曾给嘉靖帝上《请诛贼臣疏》,历数严嵩“五奸十大罪”,结果被严嵩投入大牢迫害至死。时值嘉靖三十四年(1555)十月。杨继盛死后,宗臣出于正义解袍覆尸,经纪其丧,因而获罪严嵩。《明史·宗臣传》云“:杨继盛死,臣赙以金,为严嵩所恶,出为福建参议。”④杨继盛之死对宗臣该有不小的触动。杨继盛对奸佞恨之入骨,对朝廷忠心耿耿,希望借皇帝之手锄奸去恶,还天下以清明,结果却是一代忠良惨遭荼毒,明代官场之险恶可见一斑。这种险恶的处境使他时时刻刻都保持着应有的谨慎。
宗臣的谨慎不是没有道理,因为严嵩在杨继盛死后立即对参与料理其丧者进行了报复。对此,徐阶曾在杨继盛墓志铭中有所记载“:公死时,应尾尚幼,藩参君与其友吴君国伦、徐君中行、宗君臣倡诸缙绅经纪其后事……由是诸君者相继获罪,而藩参家祸尤酷。”⑤具体而言,在杨继盛罹难后的第二年(1556),宗臣的社友吴国伦、王世贞、徐子与相继被严嵩排挤出京,“后七子”中只有宗臣尚在京师,但他分明已感到严嵩下一个打击的目标就是自己,只不过是时间的迟早而已。
果不其然,嘉靖三十六年(1557)宗臣被严嵩出为福建参议。赴闽途中,宗臣经过著名的严子陵钓台,既有感于当初刘秀的礼贤下士,对比自己恶劣的生存环境,不禁感慨江河日下、世风不古:“睇江河之趋下兮,喟高风日逝而不可追。”同时又推测严光最终谢却刘秀的一片盛情邀请,远离暗流涌动的官场,甘心在富春江钓台上持一竿钓丝,伴随山间之清风天上之明月而终老斯身!宗臣抚今追昔决定效仿严光挂冠而去:“怃故迹而连蜷兮,怅吾生之独后时。往者既已不可复兮,冀来者之犹可为。委余佩之陆离兮,挂吾冠于南斗之墟。”
宗臣在钓台虽然驻足时间不长,但对严光的内心却做了一次深刻的体认,并将自己入仕以来的经历做了一次深入的审视,从而为以后的人生做出新的规划。罗曼·罗兰曾经说过:
伟大的心魂有如崇山峻岭,风雨吹荡它,云翳包围它,但人们在那里呼吸时,比别处更自由更有力。我不说普通的人类都能在高峰上生存。但一年一度他们应上去顶礼。在那里,他们可以变换一下肺中的呼吸,与脉管中的血流。在那里,他们将感到更迫近永恒。以后,他们再回到人生的荒原,心中充满了日常战斗的勇气。⑥
事实上,宗臣此后的人生道路正是对罗曼·罗兰的观点做了很好的诠释——宗臣从钓台出发后主观上想挂冠隐居,但客观上他踏上八闽大地以后,看到倭寇横行、民不聊生,又激发了他的斗争勇气,唤醒了内心深处兼济天下的雄心,谱写了其生命中最灿烂的抗倭纾难的华章!
相比于高节说、猎名说等诸多观点,宗臣的避祸说可谓目光老辣、别出心裁。它既是严光个人经历的一种推测,又是许多同类历史悲剧的一种提炼,同时还是作者怀才不遇远贬僻乡特定心境的产物,而且是明世宗和严嵩昏君佞臣主宰下黑暗统治的一幅投影。朱元璋曾著《严光论》,严厉斥责严光不为君用,故“罪人大者莫过严光”。他说:
汉之严光,当国家中兴之初,民生凋敝,人才寡少,为君者虑,恐德薄才疏,致民生之受患,礼贤之心甚切,是致严光、周党于朝。……今之所钓者君恩也!……朕观当时之罪人,罪人大者莫过严光、周党之徒。⑦
倘若严光生于明朝,朱元璋肯定会诛其身没其家,不可能让他颐养天年活到八十岁。宗臣虽生活在明朝中后期,但与明初相较,皇帝所执行的高压政策有过之而无不及,廷杖、杀戮随时都有可能发生。生活在这个令人恐怖的时代,宗臣得出严光垂钓避祸的结论,良有以也。它远比王世贞“渭川钓利,桐江钓名”⑧的议论来得具有原创性和启发性。
宗臣现存的两篇赋《钓台赋》《叹逝赋》全为骚体赋,这是一种很有意味的文学形式。宗臣幼年对屈原作品偏爱有加,“治博士家最勤,又喜读庄周、屈原、司马迁所为书。”⑨司马迁认为“屈原放逐,乃赋《离骚》”,极力称赞屈原“濯淖污泥之中,蝉蜕于浊秽,以浮游尘埃之外,不获世之滋垢,嚼然泥而不滓”的高尚人格,故其精神内核与屈原相通。而庄周与屈原,一出世,一入世,表面是风马牛不相及,但都愤世嫉俗,激情澎湃,两者在表现手法上极为相似:
二子所著之书,用心恢奇,逞辞荒怪,其宕逸变幻,亦有相类。⑩
幼时喜读庄周、屈原的宗臣,思想深处受到二者的熏陶,具有了一种嫉恶如仇的精神,因此创作了讽刺明代官场的传世杰作《报刘一丈书》。当然,《钓台赋》主要以渔父严光为着眼点,而前人认为杰出的渔父形象较早出现在庄子、屈子笔下。吴景旭云“:古来三渔父,一出庄子,一出屈子,一出《桃花源记》,皆其洋迷幻,感愤胶葛,因托为其辞以寄意焉,岂必真有其人哉!”⑪渔父形象不一定实有其人,但作者所表达的“感愤胶葛”之情却是真的。《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评明清之际诗人钱澄之《庄屈合诂》云“:盖澄之丁明末造,发愤著书,以《离骚》寓其幽忧,而以《庄子》寓其解脱。”⑫其一寓幽忧,一寓解脱,既说明了庄、骚趣异而情通,又揭示了庄、骚审美意识在明末对文化衍变和人心蜕变的影响。宗臣的《钓台赋》正是明代社会“末造”受庄、骚审美意识影响下的产物。
① (明)宗臣:《钓台赋》,《宗子相集》卷一,伟文图书出版社有限公司1976年版,第77—81页。
② (南朝宋)范晔撰,(唐)李贤等注:《严光传》,《后汉书》卷八十三,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2763—2764页。
③ (唐)白居易,中华书局编辑部点校:《放言》,《全唐诗》(增订本)卷四三八,中华书局1999年版,第7659页。
④ (清)张廷玉等:《宗臣传》,《明史》卷二百八十七,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7378页。
⑤ (明)徐阶:《明故兵部武选员外郎赠太常少卿谥忠愍杨公墓志铭》,《世经堂集》卷十八,《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79,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765页。
⑥ [法]罗曼·罗兰:《名人传·米开朗基罗传》,傅雷译,译林出版社2001年版,第262—263页。
⑦ (明)朱元璋:《严光论》,见钱伯城等编《全明文》,第一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142页。
⑨ (明)欧大任:《宗子相传》,《广陵十先生传》,《四库禁毁书丛刊》集47,北京出版社1997年版,第431页。
⑩ (明)陈子龙:《谭子庄骚二学序》,《安雅堂稿》卷四,伟文图书出版社有限公司1977年版,第253—255页。
⑪ (清)吴景旭:《楚辞·渔父》,《历代诗话》卷十,《四库全书》第1483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72页。
⑫ (清)纪昀:《庄屈合诂提要》,《钦定四库全书总目》(整理本)卷一百三十四《子部》四十四,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177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