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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见幽人独往来 拣尽寒枝不肯栖:苏词《卜算子》(缺月挂疏桐)的思想解读

2012-08-15高菊梅三门峡职业技术学院语言与艺术系河南三门峡472000

名作欣赏 2012年5期
关键词:卜算子黄州苏轼

⊙高菊梅[三门峡职业技术学院语言与艺术系, 河南 三门峡 472000]

宋词本色自是婉约,东坡首创豪放词派,“一洗绮罗香泽之态”,打破词专写闺中儿女情长、离愁别恨的局限,开拓了词的境界,扩大了词的题材,他的词既有咏史怀古,又不乏说理谈禅,既有豪放深旷类的,又不乏隽秀清逸的,同诗一样,达到“无意不可入,无事不可言”的境地。其词如《卜算子》(缺月挂疏桐)、《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永遇乐》(明月如霜)、《洞仙歌》(冰肌玉骨)、《八声甘州》(有情风万里卷潮来)、《虞美人》(乳燕飞华屋)诸作,“如春花散空,不著迹象,使柳枝歌之,正如天风海涛之曲,中多幽咽怨断之音……”①我们仅以《卜算子》(缺月挂疏桐)为例,解读苏词中这一“另类”。

卜算子(黄州定惠院寓居作)

缺月挂疏桐,漏断人初静。谁见幽人独往来,缥缈孤鸿影。

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拣尽寒枝不肯栖,寂寞沙洲冷。

结合此一时期苏轼的其他作品,探究词人创作此词的时代背景、仕宦经历以及心路历程,便可发现此词对苏轼后期儒佛道相融的人生观价值观的重要影响。

一、“魂飞汤火命如鸡”的惊魂未定

元丰二年(1079),监察御史舒 、御史中丞李定等人,找出苏轼的个别诗文,断章取义给予定罪,说他“玩弄朝廷,讥嘲国家大事”。《诗林广记》记载:舒 论公云:“陛下发钱,本以业贫民,则曰:‘赢得儿童语音好,一年强半在城中。’陛下明法以课群吏,则曰:‘读书万卷不读律,致君尧舜知无术。’陛下兴水利,则曰:‘造物若知明主意,应教斥卤变桑田。’陛下议盐铁,则曰:‘岂是闻韶解忘味,迩来三月食无盐。’”②就连苏轼歌咏桧树的诗句:“根到九泉无曲处,世间惟有蜇龙知。”(《杭州纪事诗》)也被冠以隐刺皇帝的罪名:“皇帝如飞龙在天,苏轼却要向九泉之下寻蜇龙,不臣莫过于此!”且认定苏轼写诗讥讽皇上和宰相,罪大恶极,应处死刑,但太祖早有誓约:除叛逆谋反罪外,一概不杀大臣。因此神宗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违背祖训。而苏轼在狱中却以为自己必死无疑,他自叙此“梦绕云山心似鹿,魂飞汤火命如鸡”(《狱中寄子由》),甚至写下了“与君世世为兄弟,再结来生未了因”的绝命诗句,当宋神宗读到这两首诗时,不禁唏嘘折服,心生恻隐,王安石等也劝神宗“圣朝不宜诛名士”,神宗遂下令“责授检校尚书水部员外郎,充黄州团练副使,本州岛安置”。“本州岛安置”意味着不得参与公事。苏轼“早岁便怀齐物志,微官敢有济时心”(《次韵子玉过陈绝粮》),然此时既无“有笔头千字,胸中万卷,致君尧舜,此事何难”(《沁园春·赴密州早行马上寄子由》)的得意顺畅,也不似乌台诗案前外任杭州、密州、徐州、湖州地方官时有所作为,黄州却是个“此间但有荒山大江,修竹古木”(《与言上人书》)的蛮荒之地,且不得参与公事,手脚被缚,难以施展,个中滋味可想而知。苏轼出狱贬黄当日即作诗二首,其二云:“平生文字为吾累,此去声名不厌低。塞上纵归他日马,城东不斗少年鸡。休官彭泽贫无酒,隐几维摩病有妻。……”(《十二月二十八日,蒙恩泽授检校水部员外郎黄州团练副使,复用前韵二首》)

苏轼初到黄州,寓居定惠院。《孔谱》③:元丰三年(1080)深秋,定惠院,在黄冈县东南。谪居黄州之初惊魂未定,余悸未消:“吟中真味老更浓,醉里狂言醒可怕。闭门谢客对妻子,倒冠落佩从嘲骂。”(《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

因此,乌台诗案险遭灭顶,被贬黄州惊魂未定,心情落寞,准备闭门思过,初来黄州是苏轼人生中最黯淡的时期。

二、“惊起却回头,有恨无人省”的幽人心境

如此特殊的境遇使得《卜算子》一词,难有苏轼其他词那么明快、洒脱,却有一种悲自胸中、浸入字里行间的幽怨凄冷。

此词开头“缺月挂疏桐”,缺月点明了时间不是在十五月圆之时,因此给人的感觉也就没有《永遇乐》中“明月如霜、好风如水”的“清景无限”,也不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那种释怀。疏桐,说明桐叶落尽,空留稀疏的桐枝,季节自然是在冬天,初静,微明。起笔萧索寂寞,景中已自带情,苍茫大地、身无所寄的怅惘心境,与此正相适应。滴漏已尽,人们已然沉入梦乡,是谁独立寒冬?下句便说“谁见幽人独往来”,幽人一词,俞平伯的《唐宋词选释》注“《易·履卦》:幽人贞吉,其义为幽囚,引申为幽静、幽雅”④,本义幽囚比较适合苏轼的处境。这种心境在下阕更加真实。下阕起笔看似突兀,“惊起却回头”,实则在一片寂静中让人感受到词人内心的波澜起伏,动荡不安。孤鸿哀鸣,惺惺相惜,辗转思索,夜不能寐。“有恨无人省”,“恨”,遗憾也。东坡才学横溢,正值壮年有为之时,却遭小人构陷,出得囹圄又贬逐在野,内心满怀不为人知、不为世用的孤独幽怨便可窥见了。

作者每以“幽人”来说明自己的心情:“也知造物有深意,故遣幽人在空谷”(《定惠院海棠》)、“幽人无事不出门”(《定惠院寓居月夜偶出》)、“杏花飞帘散余春,明月入户寻幽人”(《月夜与客饮酒杏花下》)、“幽人夜渡吴王岘”(《过江夜行武昌山上,闻黄州鼓角》)、“幽人掩关卧”(《和陶读山海经》其一)、“幽人方独夜”(《江月五首》其二)。

其实,幽人心态正是逐臣心态。此时的心态,颇似踽踽独行江上的忧郁的屈原。在黄州期间,苏轼的《前赤壁赋》就拟屈原的《思美人》离骚体写了一段话:“桂棹兮兰桨,击空明兮溯流光,渺渺兮余怀,望美人兮天一方。”“美人”在屈原的诗赋中是比喻楚怀王,此处,苏轼明显是借屈原思美人的情感抒发他内心怀念宋神宗的抑郁之情,也是忧虑楚怀王被奸佞权臣蒙蔽包围而抛弃屈原的史实的重演。而心境凄凉孤寂在他的诗信答和中处处可见,“已解牢落”、“陶泻伊郁”、“慰此穷独”、“羁孤结恋”、“东坡先生心已灰,为爱君诗待黄昏”(《和秦太虚梅花》)。⑤

与幽人心境相匹配的还有“缺”、“疏”、“断”、“静”、“幽”、“独”、“孤”、“寒”、“寂寞”等字眼,疏淡的笔墨、凄淡的夜色遂与这些词一起扑入眼帘,意境清空高绝,与作者愁闷孤独、清高不污的心境一致。因此,黄蓼园《蓼园词选》说它“格奇而语隽,斯为超诣神品”,绝非溢美之词。

三、“拣尽寒枝不肯栖”的孤鸿情结

唐圭璋先生以为上阕写鸿见人,下阕则写人见鸿。⑥人而似鸿,鸿而似人,非鸿非人,亦鸿亦人。通过描写孤鸿的惊起回头、恨无人省、拣尽寒枝、寂寞沙洲,比喻“幽人”孤独冷落、惊惧不安、无可托足而又不肯随便栖身,满怀幽恨、无人能省却仍保持其孤高贞洁的特殊心理,甚至形成了一种孤鸿情结,很有《诗经》里比兴手法的意味。

以“拣尽寒枝不肯栖”一句为例,俞平伯认为:“此句亦有良禽择木而栖的意思。”⑦即语义双关,写鸿实乃写人,凄凉悲切中显出词人清高自守、矢志不移的崇高情操,正如俞文豹《吹剑录》所云:“‘缺月挂疏桐’明小不见察也;‘漏断人初静’,群谤稍息也;‘谁见幽人独往来’进退无处也;‘缥缈孤鸿影’,悄然孤立也;‘惊起却回头’,犹恐馋慝也;‘有恨无人省’,谁其知我也;‘拣尽寒枝不肯栖’,不苟依附也;‘寂寞沙洲冷’,宁甘冷淡也。”⑧孤鸿实乃作者自喻自况。从繁华的京城汴京来到荒凉的黄州,路途遥遥,自不待言,寓居在定惠寺,更是清静无为。其距离的落差,心理的失落,何似离群之孤鸿,行只影单,而政见之不合,群体的排斥,欲有所作为,而遭打击排斥,个中苦楚难以尽言。孤鸿,不仅是一种自喻,更成为作者心中的一种情结。

“拣尽寒枝不肯栖”乃是苏轼痛定思痛,仍不惜保持自我的无悔选择!不能上书申己“罪状”,以求宽宥,或者保留己见,与变法者划清界限,更不能明哲保身,他甚至害怕自己会因为失去一个进谏的环境进而不能尽人臣之责而惊起,回头反省,痛定思痛,在此时的冷静选择,乃是一个士子一生坎坷的开始而非终结。

《水调歌头·中秋》中的心境颇似此词:“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而缺月疏桐的寒夜,清冷寂寞,苏轼此时冷静思考、难以入眠:寂寞也好,冷落也罢,固然是客观环境排斥的结果,但又何尝不是作者经过冷静思考认真选择的结果?所以不栖于高寒而栖于卑湿,乃甘为之,而非强为之,则其执著坚守的品格便可见了。

四、“也无风雨也无晴”的乐观豁达

正是源于这样的坚守执著,才有苏轼后来的达观豁达。《初到黄州》云:“自笑平生为口忙,老来事业转荒唐。长江绕郭知鱼美,好竹连山觉笋香。逐客不妨员外置,诗人例作水曹郎。……”(《诗集》卷二十)苏轼另有《记游定惠院》一文以述其事,云:“黄州定惠院东小山上,有海棠一株,特繁茂。每岁盛开,必携客置酒,已五醉其下矣。”可见其心仪之甚。在苏轼看来,定惠院不惟居处修洁,竹林花圃宜人眼目,而且其地海棠、枳木“香色皆不凡”。“醉卧小板阁上,稍醒,闻坐客崔成老弹雷氏琴,作悲风晓月,铮铮然,意非人间也。”他在定惠院饮酒、赏花、醉卧、听琴,似乎飘飘若仙的情境,使他的这首《卜算子》词也染上了非人间的不凡色彩。黄庭坚《山谷题跋》评论它:“语意高妙,似非吃烟火食人语。非胸中有数万卷书,笔下无一点尘俗气,孰能至此!”

儒家入世可使其身在郊野难忘家国;佛家遁世可使其惯看官场风波,远离尘世喧嚣;禅道顿悟可使其顿释心怀,纵情山水。因此,我们便可以理解《定风波》(莫听穿林打叶声)中的“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的闲庭信步,《前赤壁赋》中那“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和《后赤壁赋》中那“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故而乐之,行歌相答”道家超脱思想的流露。

苏轼有一首颇具自嘲意味的《自题金山画像》云:“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黄州、广东的惠州、海南的儋州既是苏轼仕宦的分水岭,也是他心境磨炼的起始。黄州造就了苏轼的幽人心境、孤鸿情结,可当我们听到他在海南说“白发萧散满霜风,小阁藤床寄病容,报道先生春睡美,道人轻打五更钟”(《纵笔》)时,会在莞尔一笑之后,不由得为苏轼的本我真我动容,更为这位伟人的旷达肃然起敬!这才是真正的苏轼:既对儒家思想自觉承继,也能吸收融合佛老思想,解脱困境,超脱自我。

① 龙榆生.唐宋名家词选·夏敬观手批东坡词[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

② 蔡正孙.诗林广记·后集(卷四苏东坡)[M]北京:中华书局,1982.

③ 孔凡礼.苏轼年谱[M].北京:中华书局,1998.

④⑦ 俞平伯.唐宋词选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

⑤ 张惠民,张进.士气文心:苏轼文化人格与文艺思想[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4.

⑥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

⑧ 吴熊和.唐宋词汇评(两宋卷第一册)[M].杭州:浙江教育出版社,2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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