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韶》起源于蜡祭
2012-08-15广东顺德职业技术学院人文系广东佛山5283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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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世论《韶》乐,首本《尚书》。《虞书》载:
夔曰“:戛击鸣球、搏拊、琴、瑟、以咏。”祖考来格,虞宾在位,群后德让。下管鼗鼓,合止,笙镛以间。鸟兽跄跄,《箫韶》九成,凤皇来仪。夔曰“:於!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
庶尹允谐,帝庸作歌。曰“:敕天之命,惟时惟几。”乃歌曰“:股肱喜哉!元首起哉!百工熙哉!”皋陶拜手稽首言曰“:念哉!率作兴事,慎乃宪,钦哉!屡省乃成,钦哉!”乃赓载歌曰“: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又歌曰:“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帝拜曰“:俞,往钦哉!”①
记载《韶》乐的先秦典籍还有《论语》《周礼》《庄子》《荀子》《吕氏春秋》《古本竹书》等。综合诸籍,《韶》乐特点有四:一是《韶》乃舜乐,二是《韶》可以舞,三是乐奏配器,四有歌诗。各典籍记载与《虞书·益稷》中《箫韶》诸要素一致,但以《益稷》最为完整,在此完整叙述中更体现出《韶》乐的总体氛围、风格与主题。
史载唐、虞之际,尧、舜禅让。古帝舜见于殷卜辞。吴其昌谓“:已刊布之殷契卜辞数千片中,其有关‘’者凡二十余片。”②吴其昌、郭沫若、杨宽等皆考证卜辞中的“高祖”即帝舜,说见吴其昌《卜辞所见殷先公先王考》、郭沫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殷契粹编》、杨宽《中国上古史导论》等著作。《韶》乃舜乐“,舜……东夷之人也”③,《礼记》云:“有虞氏瓦棺”④,“有虞氏服”⑤,此皆揭明有虞氏乃原始社会,孔子又说“:虞夏之文不胜其质”“,虞夏之道,寡怨于民。”⑥是谓虞舜时代,民风古朴淳厚。本文认为《韶》乐起源于古老的蜡祭,其理据如次:
一、从内容来看,《韶》与蜡祭报本反始的内涵一致
《尚书·益稷》所载《箫韶》,并无杀伐气,反而充满祥和欢乐的氛围。不是捕杀鸟兽以象征狩猎大获的场景,而是与蜡祭相类,凤翔兽舞及万物的情景。其形态传达出的精神氛围,惟蜡祭所有。《韶》乐最可能起源于蜡祭,可与蜡祭记载作比照研究:
《周礼·大司乐》的解释,曲折地表现了《韶》乐精义“:凡六乐者,一变而致羽物及川泽之示,再变而致蠃物及山林之示,三变而致鳞物及丘陵之示,四变而致毛物及坟衍之示,五变而致介物及土示,六变而致象物及天神。”郑玄注此即“大蜡索鬼神而致百物”。前五乐言所致之物,包括飞鸟水禽,山林虫兽,丘陵龙蛇,穴坎皮兽,钻土壳甲。所致百物,显示远古蜡祭对象中动物占极大部分。这与伊耆氏蜡祭以农事为主有别,而与《韶》乐东夷游牧部落背景较为调和,《周礼》此章记载了古老的狩猎时代蜡祭特征。《大司乐》第六乐为“致象物及天神”,郑注曰“:象物,有象在天,所谓四灵者。《礼运》曰‘:麟凤龟龙谓之四灵。’”《韶》谓“百兽率舞凤皇来仪”,《礼运》“四灵”正乃《韶》歌舞主角。由此亦可知《韶》为有虞氏久远风俗的积存。
《尚书》中《箫韶》即为享万物、述先祖、和邦国、安人民。郑玄在注《大司乐》时特别把《韶》与蜡祭联系在一起,曰“:大合乐者,致天神人鬼,地物”“,《虞书》云‘:……鸟兽跄跄,《箫韶》九成,凤皇来仪。’此其于宗庙九奏效应。”⑨即《箫韶》九成之后,向宗庙行礼即完成,涵盖了礼敬天地先祖,和邦国人民的主题在内。报本反始为华夏文明之深厚传统。《汉书·楚元王传》述刘更生奏曰“:臣闻舜命九官,济济相让,和之至也。众贤和于朝,则万物和于野。故《箫韶》九成,而凤皇来仪;击石拊石,百兽率舞。四海之内,靡不和定。”⑩从汉代经史学家们开始,以至于清,历代学者对《韶》主旨的理解皆沿此方向展开。
二、从形式看,《韶》乐歌、舞、辞、器乐形式皆备于蜡礼
《韶》所备于蜡祭的形式:一为舞。《韶》乐记“鸟兽跄跄,《箫韶》九成,凤皇来仪。夔曰‘:於!予击石拊石,百兽率舞’”,是一段舞蹈表演。但凤凰与百兽之舞,不可能由动物演出,只能由人扮成动物;这样的表演正是蜡礼上的表演。《大司乐》“六乐”之祭,在抽象的意义上祭万物之神,其具体表征则为麟凤龟龙。故知动物是蜡祭中的主角。《郊特牲》曰“:迎貓,为其食田鼠也;迎虎,为其食田豕也,迎而祭之也”,郑注曰:“迎,迎其神也”,即祭祀时迎其尸。然“猫虎非可以为尸,盖使人蒙其皮以象之”[11](孙希旦)。其意盖为以猫、虎之尸代其神主享用人的感谢与礼敬。苏轼谓“:八蜡,三代之戏礼也。”[12]言其仪式表演性强。固知《韶》乐中“百兽率舞,凤皇来仪”,飞鸟走兽之舞皆以人扮演之。此非《韶》乐新创,而是自然地采用了民俗蜡祭的形式。
二为乐。所有文献记载,乐乃因礼而生。《礼运》说“:夫礼之初……蒉桴而土鼓。”《古史考》曰包羲氏“作琴瑟以为乐”。《周礼·章》云“:祭,则吹《豳》颂,击土鼓。”此皆言远古举礼之初,乐随之兴作,依附礼而生。后世乐成熟大美,但依西周之礼,乐只能依礼而用,并无“独立”的乐。即使春秋时乐被僭用,也是“僭礼”,而非单独欣赏“乐”。《韶》乐主旨具有强烈先祖、宗族、礼敬万物的意识,近于宗教,与特殊的宗教仪式相关联,只能因礼而生。《大司乐》云“乃奏姑洗,歌《南吕》,舞《大韶》,以祀四望”[13],郑玄认为《韶》为“东方之祭”,本之于《韶》乃东夷人之乐“,每奏有所感,致和以来之。”是蜡祭以乐致诚意于百物,招之使来。换言之,古老《韶》主旨与周蜡礼融合无间。
三为赞颂之辞、祝告之语,在蜡祭仪式中已备。
蜡祭有伊耆氏之颂,“土反其宅,水归其壑,昆虫毋作,草木归其泽”。其辞古朴,表现出原始的天道观,物皆有灵,各以天道存。《韶》乐赞颂之辞见于“帝庸作歌”,帝舜以歌警策其臣,曰“:敕天之命,惟时惟几。”章太炎曰:“《虞书》载‘元首明哉!股肱良哉!庶事康哉!’‘元首丛脞哉!股肱惰哉!万事堕哉!’二歌。可见尧、舜时已有诗。……唐、虞之诗,要以二《典》所载为可信耳。”[14]是谓赞辞与诗本为一体。这使我们窥见颂诗之起源与宗教仪式存在密切关系。《韶》乐赞辞的内容是追忆和歌颂先祖,颂辞乃因蜡礼祝告之需而产生。
孔子在《论语》中三次论《韶》,为孔子评论乐章诗篇中最多;评价最高,唯一称“尽美尽善”;予《韶》最高地位,谓治国当用《韶》:
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15]
子在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曰:“不图为乐之至于斯也。”[16]
颜渊问为邦。子曰:“行夏之时,乘殷之辂,服周之冕。乐则《韶》舞。”[17]
周公制礼作乐,提出“以德配天”,既称天为父、又以德述祖。孔子谓“人而不仁,如礼何?人而不仁,如乐何?”[18]首次赋予乐以仁的形而上含义。“仁”是孔子对未来王者的期待,但“仁”之为可能,必须“民信之”,成为国家上下的信仰。故孔子“讨论坟典,断自唐虞以下,讫于周”,置《箫韶》于二典内,以告知后人:“尔祖力行,求仁在人,非不可能。”孔子称《韶》,因《韶》体现孔子所述舜帝种种之仁。如前所考,《韶》发源于有虞氏古老蜡祭,其乐古朴祥和,赞天颂祖,仁及万物,生机热烈,人民相融,正乃孔子借以实现“仁为乐本”的理想版本。孔子“述而不作”,不是孔子杜撰了《韶》,而是以述为作,重光了古老而珍贵的文化传统。
② 吴其昌:《卜辞所见殷先公先王三续考》,转引自《古史辨》第7册,海口出版社2005年版,第693页。
③ 焦循:《孟子正义》,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537页。
④⑤⑥⑦[11] 孙希旦:《礼记集解》,中华书局1989年版,第171页,第856页,第1311页,第851页,第694—696页。
⑧⑨[13] 十三经注疏委员会:《礼记正义》,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年版,第29页,第584页,第578—582页。
⑩ 班固:《汉书》卷三十六,中华书局1962年版,第1921页。
[12] 苏轼:《东坡志林》,三秦出版社2003年版,第64页。
[14] 章太炎:《国学略说》,上海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71页。
[15][16][17][18] 刘宝楠:《论语正义》,中华书局 1990 年版,第 135页,第264页,第621页,第8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