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性审美,照亮生命——生态诗学视角下的庄子诗学解读
2012-08-15广西钦州学院中文与传媒学院广西钦州535000
⊙宋 坚[广西钦州学院中文与传媒学院, 广西 钦州 535000]
身处杀伐无度的动荡年代,春秋时代的思想家庄子已觉得无力去挽救这个精神颓废的时代,所以他经常以怪诞之言来深刻讽刺这个充满弊端的社会,对人类性灵的丧失和生命诗意的流失感到莫名的悲痛:“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不亦悲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功,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可不哀邪!”(《齐物论》)人在为物所役、为欲所累中远离了生命的本真,陷入了荒诞的生存。由于对“此在”的绝望和孤独,庄子便有了超越现实的向往和逍遥于尘世之外的愿望,从而追求生命的自由和诗意的生存方式。所以他的一系列文章都共同构成了照亮人类生命并使其获得澄明的诗学体系。
胡英文在《庄子独见·论略》一文中说“:庄子最是深情,人但知三闾之哀怨而不知漆园之哀怨有甚于三闾也,盖三闾之哀怨在一国,而漆园之哀怨在万世。”它揭示了庄子心灵深处最本质的东西。庄子始终不放弃唤醒被世俗侵蚀的庸常大众,无论出世入世,他都对人世投以深情的眺望。他追求的是“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独与天地精神共来往”的大境界,向往“逍遥于天地之间而心意自得”的自由生活。它启迪了多少士人迷途知返,从而不倦地追寻人类早已遗失的精神家园。
一、回归本真
回归本真,是人类获得诗性,并让生命自我照亮、自我澄明、自我展开的前提。但随着社会的进化,人类却面临着性灵泯灭、本真迷失的危险。社会进化本来是一种历史的进步,但往往以人性的沦丧和本真的迷失为代价。它印证了恩格斯曾经说过的,人类从原始社会进入到文明社会,尽管意味着历史的进步,但同时也是“一种堕落,一种离开古代氏族社会的纯朴道德高峰的堕落”“,最卑下的利益——庸俗的贪欲、粗暴的情欲、卑下的物欲、对公共财产的自私自利的掠夺——揭开了新的、文明的阶级社会;最卑鄙的手段——偷窃、暴力、欺诈、背信——毁灭了古老的没有阶级的氏族制度,把它引向崩溃。”①人一旦被贪欲所吞噬,本真性灵便荡然无存,并完全被沦为物欲的奴隶。这正如庄子所说的“:驰其形性,潜之万物,终身不返,悲夫!”(《徐无鬼》)在这个人性被严重扭曲和异化了的畸形社会,人已成为蝇营狗苟的猥琐之徒,甚至习惯于非本真的生存;许多人学会了口是心非,不断地放逐自我,遗弃了本真。庄子对此痛心疾首,在绝望之余,他表现了对社会的决绝态度。在《人世间》中,他写到许多的“支离其形者”,都是些畸形社会中身体残缺的人,但他们却是“德有所长而形有所忘”的世上高人,他们因无用于世而能避祸远害,尽其天年。只有畸形的人才能活在这个畸形的社会,可见这个社会对人性扭曲的程度。庄子辛辣的讽刺艺术由此可见一斑。
为此庄子提出了返璞归真、回归自然的思想。他要求人们迷途知返,恢复本真性灵,回到万物之初,回到道与德的社会中去,感受人生的乐趣和本真生存的意义。“夫至德之世,同与禽兽居,族与万物并,恶知乎君子小人哉!同乎无知,其德不离;同乎无欲,是谓素朴;素朴而民性得矣”(《马蹄》)。在至德之世,人类性灵淳朴,清静无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逍遥于天地之间而从容自在,过着“甘其食,美其服,安其居,乐其俗”的生活;人民少私寡欲,“邻国相忘,鸡犬之声相闻,民至老死不相来往。”(《箧》)人与万物和谐相处,各得其所。而且“民居不知所为,行不知所之,含哺而熙,鼓腹而游,民能以此矣。”(《马蹄》)人一旦拆除自设的牢狱,摆脱物欲和心累带给人性的摧残,回归本真的性情,便能逍遥于天地之间,无羁无绊,享受人生无穷的快乐。
回归本真,做个“真人”,修得“真身”,是道家修身养性的最高境界。何为真?“真者,精诚之至也。”(《渔父》)庄子认为,“真”是一种至真至淳的精神境界,这种境界是受之于天的,是自然而然的,圣人只不过是谨守其精神境界、不受外物的干扰而已。不受礼俗的束缚、没有世俗的伪饰、保持其天性的人,就被庄子称为“真人”。庄子把返本归真的“真人”视为“道”的精髓和修身的极致。他要以天机忘我之心达到淳真的素朴,在“心斋”、“坐忘”之中涤除玄览,从而游心于外,逍遥于居。庄子认为,只有坚守清静无为,才能守住本真之性,这就要不断地修炼,排除外物的诱惑和牵引,远绝尘寰,游心太虚,不粘不染,让本性永住虚寂幽宁和清澈澄明之境。唯有如此,才能体验生命的本真意义,真正实现人生的价值,从而实现“诗意栖居”。
二、诗性审美
庄学的诗性特质主要表现在对人类诗意生活的不倦追求上。他要让人类的生命被诗意照亮,从而体现人类对精神家园的追寻以及对本真生存方式的向往。
庄子在他的文章中给我们描绘了诗意充盈的原始时代。那时的人民淳真素朴,人与自然相亲共融,与万物和谐相处,生活轻松自在,无忧无虑,其乐融融。“南越有邑焉,名为建德之国。其民愚而朴,少私而寡欲;知作而不知藏,与而不求其报;不知义之所适,不知礼之所将;猖狂妄行,乃蹈大方。其生可乐,其死可葬。”(《山木》)这是多么自然而诗意的生活,人民过着朴素的生活,悠然自得,无忧无虑。庄子认为,只有离形去知,无欲无为,才能找回失去的诗性智慧,才能回归本源的生活。为此他提出了“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道”(《知北游》)的思想。但是,曾几何时,随着人类历史的进化,残杀暴力代替了祥和柔德,人类的精神家园惨遭破坏,诗意生存被现实所否定。对此,现代诗人闻一多先生曾痛心地说“:庄子的著述,与其说是哲学,毋宁说是客中思家的哀呼;他运用思想,与其说是寻求真理,毋宁说是眺望家乡,咀嚼旧梦。”②所谓“客中思家”,是指漂泊在外的游子对早已遗失的精神家园的追寻,并走上一条辗转曲折的返乡之路。庄子以哲人的智慧,清醒地认识到人类痛失家园、无家可归的辛酸。面对人生的困境,庄子以超脱的情怀,提出了逍遥至乐的诗学思想,那是一种旷达飘逸、超然出世的思想,是一种“游于道”“、游于无何有之乡”的哲学升华。庄子的诗意人生是一种精神绝对自由的逍遥游,达到这种境界的人,不仅能腾云驾雾,出神入化,而且已经修炼成仙,知性圆满,摆脱了人生困境,走向诗意无待的自由天地,成就“真人”、“神人”这样的理想人格,从而“独与天地精神共来往”。
诗意的世界应该是一个完整和谐的世界,如果人为地分离割裂,必将破坏它的自然属性。庄子通过《应帝王》讲了一个富有意味的故事“:南海之帝为,北海之帝为忽,中央之帝为浑沌。与忽相遇于浑沌之地,浑沌待之甚善。与忽谋报浑沌之德。曰:人皆有七窍以视听食息,此独无有,尝试凿之。日凿一窍,七日而浑沌死。”这说明了一个道理:人有时自以为聪明,自作主张地改变自然,破坏其原初状态,结果审美之维被破坏,使世界失去诗意,了无生机,人类也失去本真,最终只能沉沦于虚妄的当下,逐渐地消亡于一个支离破碎的世界中。
在《秋水》篇中,著名的“濠梁之辩”可以说是庄子以诗性审美战胜了逻辑理性的典型范例。庄子当时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说“: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也?”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也?”以善辩著称的惠子终于哑口无言了。从这个故事中我们看到,庄子不是鱼,但却从鱼之乐中感受到自在的人生之乐,这是主体与客体妙然心会时所获得的快乐。庄子是以己之乐来体悟物之乐的,这种乐是绝对的精神体验,是物我交融时的相互感应和交流,是一种体道之后的天人之乐。它表明了庄子在漫游山川和忘却自我之后终于化身为鱼,融于自然,化合为一,进入了浑融的自由状态,达到了诗意的理想境界。相反的是,由于惠施只有逻辑理性而缺乏诗性智慧,所以他体会不到鱼的快乐,也感受不到庄子心中的愉悦。惠子缺乏灵明的感知能力,只能黏滞于事物的表象,沉沦于当下,所以他是可怜的。它表明了,没有诗意的人生是灰色的,生命之树也将从此枯萎。这种诗性审美的缺失,无疑是人生的一大悲剧。
庄子的诗性审美集中体现了人类所共同向往的理想生活方式,这种诗意深深地潜藏在每个民族的深层意识中,并转化为一种精神文化内涵,烙印在每个人的脑海里,变成久久挥之不去的记忆。人类念念不忘曾经遗失的精神家园,向往美好的生存方式。因此,庄子的诗性审美思想便成为几千年来中华民族的精神传统,它时时散发着诗性的光辉,照亮了每个人的生命旅程。
三、自在澄明
按照中国哲学“天人合一”的观点,人在克服了二元对立之后,将逐渐达到物我交感、浑然忘我的高妙境界;当物与神交、身与物化、物我双方自然契合之时,他物以及自我生命都会获得自在澄明,共同呈现生命的本真意义。人与万物自由生长,相互照亮,构成鱼跃鸢飞、水流花开的粲然景象。
作为体道之人,庄子以哲人的睿智烛见了生命意义的本质内涵。他以诗性智慧指出了人类生存的理想之境,那就是:人与万物相亲共融,与自然冥合为一,做到本然处世,诗意而居,逍遥于世,快意人生,从而实现生命的本真意义,获得自在与澄明。
自在是人生所达到的一种自由境界,它是以人生的自由为基础前提的。西方哲学认为,自由是人类通过知识和理性不断地克服自我局限和自然的限制来获得的。恩格斯说:“自由就在于根据对自然界的必然性的认识来支配我们自己和外部自然。”③西方的自由观是建立在人类不断地认识外界和征服自然的过程中实现的。中国的传统文化则不然。中国哲学认为,宇宙万物都是一个完整统一的整体,人只有和自然万物共生共荣,和谐相处,才能怡然自乐,获得本真的生存,才能让生命自在绽放,获得自由和快乐;这正如日出日落,云卷云舒,花自常开,水自长流,天籁自鸣,一切都要任从自然,而且不待外求而自由舒展,达到任真自得的自由状态。歌德曾经说过,在中国,人和大自然是生活在一起的。④大自然所具有的天然之美、造化之功,使人们越来越钟情于山水林泉。庄子曰:“山林与,皋垠与,使我欣欣然而乐与!”(《庄子·知北游》)中国士人为了追求性灵之真,往往留连于山林皋壤之中寻找人生的乐趣。于是就有了陶渊明的“羁鸟恋旧林,池鱼思故渊”的本然觉醒和“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怡然自乐。元初的“吴兴八俊”之一的钱选,本来有机会入朝为官,但他却志在丘壑,最终选择了隐居山林,在吴兴山水的陶冶中自乐终年,流连诗画,这正是在追求“惟性所宅,真取无羁”的自在人生境界。中国士人所追求的正是与自然冥合为一,从而达到随大化而流的自由境界,在悠然忘情、天机丧我的过程中实现精神的超越和心灵的飞跃,进入“天人合一”的高妙境界,这可以说是中国人所追求的自在自为的最高人生境界。
这里需要强调的是,中国人所追求的自由,是一种内向度的自由。它意味着,一个人一旦将个人的情感融入自然,物我两忘,其乐无极,是人生最自在快乐的时刻。因为它挣脱了物质的桎梏,获得了精神的解放,实现了心灵超越的自由。它从生命的深处唤醒了自我的本体,进行自我的突围和审美的能动创造。庄子所说的“游心于淡,合气于漠”,达到了自然天放的大化之境,这是十分圆融无碍的自在之境。古风在《境界探微》一书中说:“所以中国艺术家的兴趣点和艺术表现的核心点,都在自然景物方面。他们将‘回归自然’作为主要的艺术修养方式,在山水中澄净灵魂,在花鸟中滋润了文思,在风月中揽掬灵感。”⑤
何以让生命获得澄明?庄子始终坚持“道法自然”的思想,倡导人们顺应自然,知天乐命,不为形役,不为物累,纵浪大化,无古无今;做到“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大宗师》),乐观地对待事物的盛衰荣辱变化,始终保持自然坦荡的心境,以豁达旷远的心胸对待一切,保持本然心态,随遇而安,与道为一,安然而居。人生的紧要处,要看得风轻云淡,潇洒自如,追求逍遥无我之境。为此庄子提出了“心斋”和“坐忘”的精神修炼方法。一个人,首要的是专心致柔,凝神贯注,使心灵澄静空明从而悦纳万物,才能进入浑然忘我的境界,让生命获得自在和灵明;其次,要保持心境的清澈澄明,就要做到“淡泊以明志,宁静以致远”。只有排除杂念,弃掉欲望,泯灭心机,精神才能进入澄明之境。庄子认为,虚静恬淡,寂寞无为,与道同体,才能荡涤心中的尘埃,让生命获得自在澄明。“夫虚静恬淡寂寞无为者,天地之正,而道德之至,故帝王圣人休焉。”(《天道》)意思是说,虚极静笃,清静无为,是宇宙的大道,连帝王都要遵守,圣人也要依循,何况是平民百姓?同样,老子说的“涤除玄览”,就是要求人们排除主观成见,使得心如明镜,清澈澄明,实现对万物本体根源的观照,即对“道”的观照,获得对事物的正确认识。故《道德经》十六章曰:“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这是一个通过“去蔽”达到“澄明”的心灵修炼过程。心的虚静空明,灵魂的净化澄澈,才能获得灵明,从而悦纳万物,明照古今。正如程颢在《秋日偶成》所说的:“万物静观皆自得,四时佳兴与人同。”只要我们息心宁虑,空观寂照,便会获得心的灵明,从而让生命获得自在澄明。
庄子的生命诗学具有十分丰富的哲理内涵,它对耽于忙碌生活的现代人来说无疑具有醍醐灌顶的作用。庄子的“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独与天地精神共往来的人生观,启迪了无数的士人返璞归真,回归自然,找回自我,追求本真自由的生活方式。自由体现了人类的精神本质,对自由的渴望成为人类活动最强大、最内在、也是最持久的动力。而庄子的伟大之处,就在于还我们一个自由、诗意的灵魂,实现精神的自在和逍遥,让我们找到安身立命之所,并获得人生价值的最大实现。
① 恩格斯:《家庭、私有制和国家的起源》,见《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四卷,人民出版社1972年版,第94页。
② 闻一多:《闻一多全集》,湖北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9页。
③ 马克思、恩格斯:《马克思恩格斯选集》第三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456页。
④ 阎国忠:《人与自然的统一》,《浙江师范大学学报》2001年第3期,第113页。
⑤ 古风:《境界探微》,百花洲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26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