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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姬名士:革命和爱情

2012-08-15北京李洁非

名作欣赏 2012年16期

/ 北京_李洁非

作 者: 李洁非,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著有文学理论及文学批评集《告别古典主义》《小说学引论》《城市像框》,散文随笔集《袖手清谈》《看得见风景的“房间”》《翻了一半的书》《不入流者说》《豆腐滋味》《李洁非散文》《书内与书外》《书窗如梦》,中篇小说集《循环游戏》等。

余怀《板桥杂记》上卷“雅游”:“旧院与贡院遥对,仅隔一河,原为才子佳人而设。”①

旧院,“人称曲中”②。曲中,就是妓院。古代青楼有所谓“雅妓”,即色艺双全者。她们的才艺,颇为广泛,可以是诗文、书画、琴棋以至烹饪等,而度曲、演唱是基础(在中国,妓女的古源是“女乐”),所以也称较高等的欢场为“曲中”。

随着需求扩大,这行业也在变化,慢慢开始出现有无才无艺而仅供肉欲、以色事人者,如旧北京之八大胡同,一解饥渴而已,别无蕴藉,连留下的故事也是粗恶的。如所皆知,当年同治皇帝私游其间,染了一身梅毒,死得很不成样子。

明末的秦淮香艳,不是这样。“原为才子佳人而设”,点出了它的特点。其实,当时南京的欢场,已有不同类型和档次,如“珠市”和“南市”。珠市的客人,多为富商大贾,单论美色与豪奢,此处不在秦淮之下。“其中时有丽人,惜限于地,不敢与旧院颉颃。”③公认为姿色第一的名妓王月,即属珠市。而论品味,珠市却距秦淮颇远。至于南市,“卑屑所居”④,是廉价的去处。三个地点的服务对象大致固定,秦淮乃文人雅士的畛域,珠市为阔佬之乐园,南市则供下层社会消遣。

其之如此,环境使然。说到秦淮南岸的旧院,就不能不说北岸的贡院。

贡院,是科举高级别考场,用于举人资格的乡试。这里,指南京“江南贡院”,今大部已毁,明远楼仍存,上有“江南贡院”的匾额。不过,“江南贡院”是清初南直隶改江南省后而得名,在明代,它应该叫“应天府贡院”。

这座贡院,可同时容二万余人考试。虽然各省会以及北京也有贡院,规模据说都不比南京。1905年废科举以后,它被拆除,如今尚能从照片窥其旧貌:排排号舍,密密麻麻,栉比鳞次,一望无际。倘若还原样保存在秦淮岸边,我们身临其地、放眼一望,对“旧院与贡院遥对,仅隔一河,原为才子佳人而设”的意味,或更易了然。

它的建成,并不很早。《典故纪闻》:

应天初无试院,每开科,借京卫武学为之。学地狭,每将仪门墙垣拆毁,苫盖席舍。试毕复修。至景泰五年冬,始以应天府尹马谅言,以永乐间锦衣卫纪纲没官房改造试院。⑤

景泰五年即1454年,距明朝立国已有百年。另外,文中提到的纪纲,是朱棣手下大特务头子,替朱棣杀人无算,《永乐大典》主纂、名臣解缙,即死彼手,而他自己最终下场也很惨,被朱棣处以剐刑。不料,贡院便建于纪纲府邸旧址,令人不免心生异样——毕竟,在血腥酷吏与温文尔雅之间,反差太大。

从时间上说,河对岸的勾栏瓦舍,早于贡院之建。我们从元人萨都剌《念奴娇》“歌舞尊前,繁华镜里,暗换青青发。伤心千古,秦淮一片明月”,略知其为欢场,由来颇久。另参《板桥杂记》:“洪武初年建十六楼以处官妓:轻烟、淡粉、重译、来宾……称一时之盛事。自时厥后,或废或存,迨至百年之外,而古迹浸湮,存者惟南市、珠市及旧院而已。”则南岸旧院,洪武年间已有,为官妓十六楼之一。不过,我们推想,那时它与一般青楼或无太大差别,1454年贡院的建成,是秦淮香艳发展史的一大节点,随着“旧院与贡院遥对”格局确立,这一带妓院才逐渐衍为“雅游”之地。

关于秦淮香艳,要抓住旧院、贡院彼此呼应这一点,从二者因果求得对它的理解。南岸的旖旎,根本以北岸的文采为背景,而北岸的文采,反过来也受着南岸的滋养与激发。两相互动,而达成了余怀的概括:“衣冠文物,盛于江南,文采风流,甲于海内。”⑥衣冠文物、文采风流,此八字是秦淮香艳的灵魂,抽掉它们,所谓秦淮香艳与八大胡同只怕也没有分别,不成其“佳话”。

这八个字,还解释了另外一个问题,即为何贡院他省亦有,却不曾催生自己的秦淮香艳,也来一个“旧院与贡院遥对”。很简单,各地文物、文采之盛,不能达到南京的高度。关于这一点,话题需要拉得远一些。

中国的物质与精神文明,既因自然条件的变化,也因数次遭遇北方蛮族大的冲击,自晋代起,就向南偏移了。东晋、六朝是第一浪潮,南宋是第二浪潮,明代是第三浪潮。经此三大浪潮,经济文化重心南移,遂成定局。黄宗羲说:“今天下之财赋出于江南。”⑦董含《三冈识略》也说,有明三百年,“江南赋役,百倍他省”⑧。或有夸大,但基本格局是这样。物力如此,文亦随之。截至唐宋(北宋),中国人文犹以北方为盛,查一查那时一流诗哲的籍贯,会发现多出于黄河流域。之后,尤其明代,明显转到南方,特别是集在东南一隅,北方文教则衰颓得厉害。有学者依省籍统计明代“三鼎甲”(含会试第一名的会元)人数,显示两个结果:一、东南一带(苏、皖、浙、赣、闽,大致为今华东地区)达一百九十三位,几乎是全国其余地方的四倍;二、其中,仅南直隶一省人数,已超过东南以外各地总和。⑨

这种盛衰之比,甚至导致明朝出台一项特殊政策。大家可读《明史·选举二》,里面专门讲到“南卷”、“北卷”问题。“初制,礼闱取士,不分南北”,但洪武丁丑年会试,“所取宋琮等五十二人,皆南士”,惹得朱元璋大怒,“怒所取之偏”,竟将主考官或杀头或流放。⑩朱元璋认为不公平,有他的道理。可是客观上,南北两地文教水准,反差确实很大。“北方丧乱之余,人鲜知学”!1,考生本身质量偏低,科举竞争力无法跟南方比,所以,单靠杀人解决不了问题。迫不得已,便想出“南北卷”的办法。强制名额分配,南人若干,北人若干,相当于把“全国统一录取”改为“划片录取”,硬性规定北方士子在进士中所占比例。

朝廷如此,是无可奈何。因为无论从文化平衡发展考虑,还是出于政治需要(官僚集团构成的合理性),都不能坐视南北差距过大。不过,尽管以“南北卷”加以扶植,终明一代,北方人才劣势都不能彻底改观,而只起舒缓作用。南方的强势,不仅保持,且一直缓慢然而坚定地增长。万历以降,这势头达于顶点,东林崛起便是这样的标志。东南士夫势力之强,居然足以和皇帝叫板。当中虽经奄党摧折,而无改基本走势,及至崇祯朝,无论朝野,政治和文化主导权已尽操东林-复社之手。

等满清取代朱明,才真正将这势头遏止。满清不独地理上处于“北方”,更在文化上属于“蛮夷”,明人蔑称为“北虏”。也恰恰出于这一点,满清入主之后,不久即着手打压南人。康雍乾几次大的文字狱,哭庙案、南山集案、吕留良案等,对象均为南籍士子。血雨腥风,飘散百年。这当中,除民族矛盾、文化冲突,其实也隐含地域相抗之意味。到此,南方在文化上所居压倒优势,以及南方士林甚嚣尘上的情态,终于稍减。有清一代,其科举、学术及文艺,虽仍以南人略占上风,但北方却有强劲复苏,如今因影视剧热播而成清代文化明星的纪晓岚、刘墉,以及曹雪芹、蒲松龄等主要的文学作者,都是北方人。类似情形,元代也曾有而更不加掩饰,民分四等,以北人、南人区分中国人而置后者于最末等,清代好歹未至于此。

近代,南北间的抑扬再谱新篇。清室的衰微,果然表现为南人重执政治文化之牛耳。晚清重臣曾国藩、李鸿章、左宗棠、张之洞等,戊戌变法中的康梁谭、翁同龢,悉属南籍。庚子之变,“东南互保”,南方数省公然拒奉清廷命令。辛亥革命,其实也不妨称之为南方革命(而与北方义和团的护清,相映成趣)。此后“五四”直到中共创建,活跃人物陈独秀、胡适、鲁迅……差不多个个来自南方。这种南北相抗,晋代迄今一千六七百年的时间,很少不与之发生关系,包括时下网络之中,也时常引发口水战。但这现象本身以及其中意味,实际并不口水而不无严肃,于中国文明的起伏、流向及况味,颇足楬橥。

文题所限,不容我们于此着墨过多,还是收起笔头,来谈余怀所指出的秦淮香艳与衣冠文物、文采风流之间的关系。

以中国物质、精神文明重心南移为背景,会特别注意到南京这座城市的意义。在帝制以来二千多年的范围内,南京乃唯一堪与西安、洛阳、开封、北京等争辉的南方大城,是物质、精神文明重心南移趋势在地理上的聚焦点,并因这趋势而形成持续建都史。它整个历史共有三个峰值,一、从三国孙吴经东晋到六朝;二、明代;三、中华民国。三个时间点均极重要,第一个是夷夏冲突正式成为中国现实问题的时刻,第二个是向现代转型的前夜,第三个是中国揖别帝制、步入现代国家行列的开端。从中我们觉得,南京之于中国历史,一来有头等的政治意义,而更大特点在于似乎是文明的节点与标志,它的枯荣似乎总是拨动中国那根文明的琴弦,一个王朝在此崛起与消失,似乎不仅仅是政治的兴废,而每每有文化沧桑、沉浮的意味,也许,这就是为什么古代诸大城,独南京形成了“金陵怀古”这固定的诗吟主题,无数诗人至此难禁睹物伤情的幽思,为之感慨、怀想和悼亡。

此外从城市文明角度,二千年看下来,只有两座城市是真正具代表性的:汉唐为长安,之后是金陵。它们既各自演绎了北南两段繁缛,又共同呈示和见证中国文明重心的南渡史。中古以前的“西京情愫”,与中古以后的“金陵春梦”,相映成趣。汉唐时人心目中的长安,与明清时人心目中的金陵,具有同等的文化和审美价值,也唯有它们可以相提并论。《明夷待访录》“建都”篇曾谈到长安和金陵之间历史地位的变化:

或曰:有王者起,将复何都?曰:金陵。或曰:古之言形胜者,以关中为上,金陵不与焉,何也?曰:时不同也。秦、汉之时,关中风气会聚,田野开辟,人物殷盛;吴、楚方脱蛮夷之号,风气朴略,故金陵不能与之争胜。今关中人物不及吴、会(会稽,代指浙江)久矣……而东南粟帛,灌输天下,天下之有吴、会,犹富室之有仓库匮箧也。!2此大势一目了然。故尔我们看到金陵之于曹雪芹,一如长安之于司马相如、王维等。“昌明隆盛之邦、诗礼簪缨之族、花柳繁华地、温柔富贵乡”!3,这些字眼若在汉唐必属长安,而到曹雪芹时代,却非金陵不匹。他借贾雨村之口,这样描绘金陵:

去岁我到金陵时,因欲游览六朝遗迹,那日进了石头城,从他宅门前经过,街东是宁国府,街西是荣国府,二宅相连,竟将大半条街占了。大门外虽冷落无人,隔着围墙一望,里面厅殿楼阁,也还都峥嵘轩峻,就是后边一带花园里,树木山石,也都还有葱蔚洇润之气,那里像个衰败之家?!4

《红楼梦》,是欲为中国雅文化具结、唱挽悼亡之作,所谓“悲金悼玉的‘红楼梦’”!5。而作者曹雪芹,北人也,毕生从未到过金陵。他把故事发生地置之金陵,只有两个原因:一是乃祖任江宁织造的历史,使之对江南文明之盛梦寐倾倒,虽不能至而心向往之;二是从小说主题和内涵论,此地必为金陵而无二选——我们替他体会一下,“靥笑春桃兮,云髻堆翠;唇绽樱颗兮,榴齿含香”,这种气息、情态,北地或无可寻,或纵可寻而置之其地却韵味全失,实在是到了明清时代,典型中国文化之美,确非北方可以代表、言传。故尔,曹氏以汉军旗满人,假金陵为背景敷演《红楼梦》,是那时代的文化理想、文化想象使然,也是它的表现。

我虽无根据,然而感觉或相信曹雪芹必定读过《板桥杂记》,且深迷恋之。因为凡有心人都不难看出,他笔下的“金陵十二钗”虽然赋予了“名媛”身份或名义,实际都有浓浓的、暧昧的“曲中”韵味。大家只消看看第五回“贾宝玉神游太虚境,警幻仙曲演红楼梦”,只消读“刚至房中,便有一股细细的甜香,宝玉此时便觉眼饧骨软,连说:‘好香!’入房向壁上看时,有唐伯虎画的‘海棠春睡图’……”便知这一段所写,哪里是什么闺房,分明就是风月之地。至于“红楼”云云,也无非是避言“青楼”而已。

至此,对于秦淮香艳为何独显于南京,我们草草明其缘由。归结起来,一切禀自上千年历史所注入这座城市的文化底蕴,及其唤起的巨大的文化想象。所以,虽然各地都有贡院与娼业,然而,此贡院非彼贡院,那里娼业亦非秦淮旧院。南京的情形,无法作为模式,移植于别处。就算各地硬搞什么“旧院与贡院遥对”,也是有其似、无其实。

尤其我们现在讲的一段,更有特殊性。

此即崇祯、弘光两朝,它是秦淮香艳的真正鼎盛期。

这个时间点,过去似乎没有如何引起注意。说起秦淮香艳,往往囫囵吞枣地以为是从来如此的悠久现象。其实要作一点细分。单讲作为风月之地,秦淮的历史当然漫长,前引余怀之述显示,光是明代就可从洪武年间算起。然而,从普通风月场向“雅游”之地转化,并非一蹴而就。从现有线索推测,应该是于景泰五年(1454)北岸修建贡院之后才有可能。之前的情形,我们虽并不清楚,但从环境本身特点尚不具备来想,崇、弘间旧院那样高、精、尖的极雅妓院,恐怕还是无源之水。贡院之建,加上金陵文化和历史中固有积淀,两者相互氤氲,再经百余年含英咀华,终于崇、弘间达到绚烂的极致。而其为时并不算长,从头到尾不过十几年光景;换言之,真正播于人口的秦淮香艳,不过是明代之尾转瞬即逝的事情。

根据是,我们耳熟能详的秦淮名妓,无一出现在崇祯以前。

《板桥杂记》所记,为“崇祯庚、辛”即庚辰(1640)、辛巳(1641)年之前余怀在秦淮的闻见!6,这是基本的时间窗。而它所提到的诸姬,时龄多为十来岁。如董小宛、卞赛(玉京)十八岁,李香、李媚都只有十三岁,顾媚(横波夫人)稍长,亦仅二十多岁!7。另,《板桥杂记》未载之柳如是,据陈寅恪《柳如是别传》:“崇祯十三年庚辰之冬,河东君年二十三。”!8从年龄看,很显然,明末这一群星璀璨的名妓群体,都是崇祯年间涌现出来;此前,她们或甫临人世,或尚处幼齿,不可能操此业。

由此,我们将所谈的秦淮香艳,作了时间段上的固定。随后,我们还要解释,其道理何在?为什么偏偏是崇祯后,而没有早些出现?刚才说景泰五年(1454)北岸建贡院是一大节点,然而从贡院建成到崇祯,中间长达一百七十年,却并没有诞生类似这样的群星璀璨的名姬群体,为何崇祯以后,却“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难道我们对此,只能以“厚积薄发”之类虚言应对,而没有稍为实证的解释?

这样的解释是有的。我们可以明确指出,秦淮香艳的井喷,完全是因复社的缘故。

为此,要讲一讲崇祯以来的时局。1627年,天启皇帝朱由校一命呜呼,临终传位其弟朱由检,是为崇祯皇帝。随着崇祯践阼,客魏毙命,奄党覆灭,毒雾驱散,荆棘尽扫,惨遭毒狱的东林东山再起,明代政坛上演大逆转。而随此登上历史舞台的,有不少东林之后。在崇祯元年(1628)平反冤假错案高潮中,我们看见一批天启党祸冤死诸臣之子的身影,如黄宗羲(黄尊素之子)、袁勋(袁化中之子)、杨之易(杨涟之子)、周茂兰(周顺昌之子)、魏学濂(魏大中之子)。他们各自上书,替父伸冤,其中魏学濂从浙江徒步至京,伏阙讼冤,血书进奏,致“天子改容”!9。可以说,凭借新朝新政,这些东林后人以强劲、抢眼的姿态,跃入社会和历史视野。等大局已定,东林重为朝堂主流,朝堂之外的主导则为复社,而核心骨干恰恰是东林名宿之后。复社之于东林的关系可以这么理解:一是政治上为东林之后备军,二是思想文化上各引导着不同层面——东林“处庙堂之高”,复社“居江湖之远”。东林在庙堂有多大势力,复社在江湖也毫不逊之。

与此相应还有一点:东林纵横驰骋,主要是政治中心北京;复社左右风流,则更多依凭南京这座文化中心。一来这由北京、南京在明朝的不同特色所决定,二来复社老巢本为“吴下”。说到这,有个小故事:

壬申,方密之吴游回,与府君言曰:“吴下事与朝局相表里,先辨气类,凡阉党皆在所摈,吾辈奈何奉为盟主?曷早自异诸!”@0

讲的是方以智劝钱秉镫与阮大铖决裂事。这三人,都是皖中桐城人氏,当时,阮大铖在桐城组建中江社,钱秉镫为其社友。壬申,即崇祯五年,在苏南游历的方以智返桐,带回消息,说那里“与朝局相表里,先辨气类”。此语准确描述了复社特征,“朝局”便即东林,言复社以东林为其里,而己为东林之表,“先辨气类”则是一切从政治上划清界限,凡政治上属于奸邪、小人,断不往来。不过,当时这风气还只限于“吴下”,桐城近在咫尺,犹未省之,所以钱秉镫尚与阮大铖共结诗社。经方以智指点,“不习朝事”的钱秉镫,由此知时下潮流,立刻疏远阮大铖,不再参加中江社活动。

眉史氏《复社纪略》之“复社总纲”,有复社酝酿、草创及发展壮大的简要时间表。崇祯二年第一次集会,于苏州尹山湖举行,称“尹山大会”。崇祯三年第二次集会就进军南京,称“金陵大会”。是年,一些复社领袖在科举中全面开花,“乡试,杨廷枢中解元。张溥、吴伟业并经魁。吴昌时、陈子龙并中式。”@1翌年会试,吴伟业(梅村)高中头名(会元),继而殿试连捷中了榜眼;张溥则为会试“会魁”(大致相当前五名)。由此,复社名声大振。再过一年,即壬申崇祯五年(1632),举行著名的“虎丘大会”,“张溥为盟主,合诸社为一,定名复社”@2。方以智回乡劝说钱秉镫事,恰在此年,我们推测他不但出席了“虎丘大会”,而且是带着大会精神返乡,将复社影响扩大到江右。

复社开展的政治思想斗争,暂且按下。眼下单讲一个时间问题,即我们已由上述时间表发现,复社崛起与旧院声名鹊起,时间上完全咬合。仅出于偶然,还是确有因果关系?

答案不言而喻。秦淮香艳的大红大紫,诸姬香名大振,根本是因复社名士常作流连、热烈追捧所致。明代过去也不乏风流才子,然而到复社这儿,才称得上“于斯为盛”。因为从不曾有过像这样一个有组织、成规模、盘踞日久的名士集团。他们以群体形态出现,声势浩大,能量极为惊人,登高一呼,天下翕然。只要他们热炒,没有哪件事、哪个人不名动天下。

这本是个青春叛逆人群,多世家子,加上时局有利,正在春风得意、挥斥方遒之中,其放浪疏狂、恣肆无忌,人们多少年后说起,仍旧咋舌:

闻复社大集时,四方士之拿舟相赴者,动以千计。山塘上下,途为之塞。迨经散会,社中眉目,往往招邀俊侣,经过赵李。或泛扁舟,张乐欢饮。则野芳浜外,斟酌桥边,酒樽花气,月色波光,相为掩映。@3

崇祯十年,苏州一个被复社排斥的名叫陆文声的人,上疏告了一状,除政治攻击外,专门提到复社“宴会则酒池肉林”,盖言其一贯声色荡靡。陆文声别有用心,但所指之事并非捏造。复社名士与秦淮诸姬非同一般的关系,后面我们还会详述,眼下且借一事,觇其大略:

南都新立,有秀水姚澣北若者,英年乐于取友,尽收质库所有私钱,载酒征歌,大会复社同人于秦淮河上,几二千人,聚其文为《国门广业》。时阮集之(大铖)填《燕子笺》传奇,盛行于白门(南京)。是日,勾队未有演此者。故北若诗云:“柳岸花溪澹泞天,恣携红袖放镫(灯)船。梨园弟子觇人意,队队停歌燕子笺。”@4

这个姚澣(表字北若),本人无甚名堂,但很以结交名人为幸。他想讨复社的欢心,竟倾其家产,在秦淮河上搞了一次两千人规模的大聚会,并征集诗文成其一书以为纪念。关于同一件事,我们正好有一位在场者作见证,他叫陈梁(表字则梁),曾与张明弼(表字公亮)、冒辟疆等人结为兄弟,《同人集》收有他几十通书信或便条,都与当时南京复社活动有关,其中一个条子,是通知冒辟疆来参加这次“十二楼船大会”的:

姚北若以十二楼船,大会《国门广业》,不特海内名人咸集,曲中殊艳共二十余人,无一不到,真胜事也!辟疆即来,我辈舟中勒卣代作主也。@5

勒卣即周勒卣,与陈子龙等并为“云间六子”(云间,松江古称)。至于“曲中”,余怀已讲过就是旧院的别称。从姚澣想出的讨好的点子与方式,我们便知复社同人们所好是什么了——这天,姚澣居然把旧院二十多位“殊艳”都请来,“无一不到”,可见他确下了大本钱,更可见复社与旧院关系确不一般。

在复社与旧院关系史上,庚午(崇祯三年,1630)大概对彼此都是关键的年度。这一年,复社士子聚集南京,举行了“金陵大会”。而之所以搞了一个“金陵大会”,是这年乃大比之期,四方举子齐赴南京,沉寂三载(乡试三年一期)的贡院重新喧阗,人如潮涌。同时值得一提,这是“一举粉碎客魏集团”以来首次乡试。人人扬眉吐气、心高气爽、骚动不宁,都有一股做点什么的兴奋。

复社的萌芽,几年前出现,但影响区域还未逾苏州左近。本期乡试,提供了绝好的会盟四方之士机会,所以在尹山、金陵、虎丘三次“大会”中,这次最具里程碑意义,它令复社真正变成了号令整个东南青年士林的组织。

黄宗羲是本期乡试的参加者。他后来写有《思旧录》,历言平生所交师友,其中每每可见“庚午”这个关键词。“张溥”条记道:

庚午,同试于南都,为会于秦淮舟中,皆一时同年,杨维斗、陈卧子、彭燕,又吴骏公、万年少、蒋楚珍、吴来之,尚有数人忘之,其以下第与者,沈眉生、沈治先及余三人而已。@6

这是一份令人眼晕的名单。张溥不必说,复社创始者;以下,维斗是杨廷枢,卧子是陈子龙,骏公是吴梅村,年少是万寿祺,眉生、治先是沈寿民、沈寿国兄弟,再加上一个黄宗羲……个个风华绝代,都是中国文化史上夺目之星。

要注意“为会于秦淮舟中”。“秦淮舟”何物?便是有名的秦淮灯船:

秦淮灯船之盛,天下所无。两岸河房,雕栏画槛,绮窗丝障,十里珠帘。主称既醉,客曰未晞。游楫往来,指目曰:某名姬在某河房,以得魁首者为胜。@7秦淮灯船未必兴于庚午,但一定自此而盛。过去,何曾有过这么多抱团、嚣张、风雅而轻狂的举子,三天两头在此邀妓同船、聚游酣饮。只有在他们手中,秦淮才变成一片热土。

“韩上桂”一条,记了在旧院的另一番经历。韩上桂,时为南京国监丞,庚午年黄宗羲在南京“与之为邻”。他大宴名士于曲中,让伶人演唱自己所作词曲,凡为名士击节叫好者,当场给予重赏,出手极阔:

伶人习其填词,会名士呈技,珠钗翠钿,挂满台端,观者一赞,则伶人摘之而去。在旧院所作《相如记》,女优传灵修为《文君取酒》一折,便赍百金。@8

“张自烈”条下,写到一班复社公子“无日不相征逐”,尤其是《桃花扇》主角侯方域的行状:

而社中与予尤密者,宣城梅朗三(梅朗中)、宜兴陈定生(陈贞慧)、广陵冒辟疆、商丘侯朝宗、无锡顾子方(顾杲)、桐城方密之(方以智)及尔公(张自烈),无日不相征逐也。朝宗侑酒,必以红裙,余谓尔公曰:“朝宗之大人方在狱,岂宜有此?”尔公曰:“朝宗素性不耐寂寞。”余曰:“夫人不耐寂寞,则亦何所不至?吾辈不言,终为损友。”尔公以为然。@9

世所称的“明末四公子”悉在座。而侯方域的形象,与《桃花扇》之中有所出入。“大人方在狱”,指其父侯恂获罪被逮,而朝宗照旧追声逐色。此实为复社人等常态,黄宗羲看上去似较持重,但亦不知他于“吾辈不言”的看法是否果行。

不过,侯方域虽痴于风情而不拔,但毕竟父厄家远,在南京囊橐颇空,不能大弄,否则,后来也不会有阮大铖托人转致三百金欲予收买之事。“四公子”中风头真正强劲的,是方以智:

己卯岁牛女渡河之夕,大集诸姬于方密之侨居水阁。四方贤豪,车骑盈闾巷。梨园子弟,三班骈演。阁外环列舟航如堵墙。品藻花案,设立层台,以坐状元。#0

“状元”在此指参加献演诸姬之优胜者。这次活动,不妨名之“秦淮名姬选美、才艺大赛”。

“四公子”另两位,宜兴陈贞慧、如皋冒辟疆,也出手不凡。旧院名姬李小大(《板桥杂记》称“李大娘”),红极一时,“定生(陈贞慧)访之,屡送过千七百金,犹未轻晤”#1。冒氏晚年,一位世家晚辈于赋诗时叹道:“江左一时风流人物,今复存者,惟我辟疆先生,年登八十……”此语竟令耄耋辟疆唏嘘不已,和其诗:“寒秀斋深远黛楼,十年酣卧此芳游。媚行烟视花难想,艳坐香薰月亦愁……”诗余,意犹不尽,专门写了一段跋,来回忆往昔风流,而时间的起点就是庚午年:

余庚午与君家龙侯、超宗,追随旧院。其时,名姝擅誉者,何止十数辈。后次尾、定生、密之、克咸、勒卣、舒章、渔仲、朝宗、湘客、惠连、年少、百史、如须辈,咸把臂同游,眠食其中,各踞一胜,共睹欢场。#2

列于其间的,是一些复社名士的表字。“咸把臂同游,眠食其中,各踞一胜”,足见他们整天泡在欢场之中。所以,如果说自庚午年起,旧院已是复社的宿营地,应该没有多少夸张成分。

当中,还有魏大中之子魏学濂(表字子一)的一桩趣事。壬午(1642)乡试头场,冒、魏夜半交卷,一同出来,且谈且走,魏一直把冒送到寓所门口,正待别去:

忽有女郎携奁衾入,子一变色去。即至则梁(陈梁)兄寓,同札交责甚厉。余躬至两兄处,述所以。子一自父兄难后,不衣帛兼味,不观剧见女郎。知董姬经年矢志相从……子一肃衣冠揖之,为作美人画,题诗于上。#3

这个女郎、董姬,便是董小宛。半夜抱衾至,一望即知为妓女,故尔魏学濂大惊失色,匆匆而逃。随即,联合冒辟疆结义兄弟陈梁,致信谴责——陈梁完全是混迹旧院的同伙,此时只是装清纯而已——冒辟疆见信,专程前来郑重解释董小宛人品如何,魏学濂方始释然。然而不久,魏自己也成了旧院常客。《板桥杂记》说到李香(即李香君)的成名:

余有诗赠之云:“生小倾城是李香,怀中婀娜袖中藏。何缘十二巫峰女,梦里偏来见楚王。”武塘魏子一为书于粉壁,贵竹杨龙友写崇兰诡石于左偏。时人称为三绝。由是,香之名盛于南曲。四方才士,争一识面以为荣。#4

从“不观剧见女郎”,到“为书于粉壁”、活跃于捧妓行列,魏学濂之变可谓大矣。

不过,如果只看到复社、旧院之间“狭邪”一面,则所见差矣。

庚午、南京、复社,这三个关键词相连,是有浓厚政治意味的。《思旧录》“周镳”条记道:

庚午,南中为大会,仲驭招余入社。#5

“大会”,是“金陵大会”;“招余入社”,组织、动员也。黄宗羲话虽甚简,我们却不难感受当时的紧锣密鼓。酒肆、寓所、游船、街头、妓院……为某日某件事,南京到处有人串联、拜访或邀约。那种气氛,古时少见,现代人反而不陌生——我们一般称之“闹风潮”或“闹革命”。或许,我的思考方式过多掺杂了现代生活的影响,但复社传递过来的信息,的确唤起了我对革命的联想。

茅盾回忆录“一九二七年大革命”一节,讲到热烈革命气氛中,也飘散浓郁的荷尔蒙气息:流行“五分钟恋爱观”#6,几位漂亮革命美人,“一些单身男子就天天晚上往她们的宿舍里跑,而且赖着不走”#7。昂奋、激情似乎会传染,就连早有家室的茅盾自己,也不免心旌摇荡:“有一次,开完一个小会,正逢大雨,我带有伞,而在会上遇见的极熟悉的一位女同志却没有伞。于是我送她回家,两人共持一伞,此时,各种形象,特别是女性的形象在我的想象中纷纷出现,忽来忽往,或隐或显。”#8这是大革命时期的广州、武汉和上海,而其风范,我们于明末的南京,好像亦觉眼熟。

革命与荷尔蒙,总是相互刺激。虽然名士挟妓在中国算是老套子,但此番秦淮河边的喧谑,应该越出了那种单纯的放浪形骸。我们读《同人集》,复社诸人当时的体验与后日的怀想,都不仅止于荷尔蒙发作,而明显是革命情绪与荷尔蒙并作。于情场得意中自我崇高,又在自我崇高中征服情场。政治正确为他们赢得了性的肯定,而性的肯定又令政治激情益发高扬。对崇、弘间的秦淮风情,看不到革命的罗曼蒂克,只看到偎红依翠,实际没有读懂那个时代。

从庚午年起,南京似乎就有明末“青年革命中心”意味。北方饥荒和战乱,离此尚远,京师政坛的犬牙交错,这里亦无踪影。思想和文化,南京一边倒地处在复社影响之下。阮大铖曾警告:“孔门弟子三千,而维斗等聚徒至万,不反何待?”#9言复社势力之大,足以造反,意在危言耸听,但复社势力骇人却是真的。其所集会,规模动至上万人,山呼海啸。东南一带,文脉尽为所控,有人愤愤不平:“东南利孔久湮,复社渠魁聚敛。”$0《思旧录》“吴应箕”条一笔记载,可证不虚:“复社《国表四集》,为其所选,故声价愈高。尝于西湖舟中,赞房书罗炌之文,次日杭人无不买之。坊人应手不给,即时重刻,其为人所重如此。”$1几有一言兴邦的能量。南京既为留都,政治神经发达而密布。复社在别处影响,或多体现为文化追星与膜拜,在南京,则以政治能量表现出来。谈到南京那段时间,吴梅村说:

往者天下多故,江左尚晏然,一时高门子弟才地自许者,相遇于南中,刻坛墠,立名氏。阳羡陈定生、归德侯朝宗与辟疆为三人,皆贵公子。定生、朝宗仪观伟然,雄怀顾盼,辟疆举止蕴藉,吐纳风流,视之虽若不同,其好名节、持议论一也。以此深相结,义所不可,抗言排之。品核执政,裁量公卿,虽甚强梗,不能有所屈挠。$2

这些人,连举人都不是,陈贞慧不过贡生,侯、冒只是诸生。然而,“执政”为所品评,“公卿”任凭短长。“虽甚强梗,不能有所屈挠”,是指对有很大权势的人,也不放在眼里。之能若此,其实并非因为“贵公子”身份。过去,“明末四公子”名头太响,一般都以为他们来头惊人。实际上,这三人当中,陈、冒的父亲都不是什么大官,侯方域之父侯恂地位虽高,此时却是罪臣。他们“雄怀顾盼”,真正原因是身后有复社这一强大组织的背景。

说到这一点,倒也真显出明末的某种特别,亦即,言论和精英派别、组织的力量,对政治影响越来越大,政治话语权一定程度上独立于官职或行政权力。而这特点,始显于复社,其前驱东林仍是在朝政范围以内谋求对于君权的独立性,复社领袖与骨干大多都没有进入政坛,他们是通过思想、舆论,通过掌握文化领导权,获取实际政治影响力。在只有“庙堂政治”的帝制中国,这既是新的政治意识,也是新的政治现象。他们实际上是在搞一场革命,读一读黄宗羲《明夷待访录》学校篇,便知他们乃是有意为之,并非步入仕途之前的权宜之计,“必使治天下之具皆出于学校,而后设学校之意始备”$3,复社就是这样的“学校”——一种置于政权之外而“品核执政,裁量公卿”的独立政治力量。

他们试图挑战政治秩序,开辟从官场之外参与政治的新途径。我们不必说他们尝试的是民主政治,但他们的确想要打破官僚系统的政治垄断。他们的组织化,明确指向这意图。他们有组织的行动,则将这意图直接付诸实践。

关于组织起来,典型事例是桃叶渡大会。事在丙子(1636),而起于乙亥(1635)冬。丙子年,又逢大比,为了备考,举子们去年冬天就陆续来到南京,温习热身。魏学濂也在其中。奇怪的是,他在南京不敢抛头露面,和一个朋友在马禄街秘密租了间房子,隐身避迹。为什么呢?因为阮大铖之故。他的父亲魏大中,惨死党祸。天启四年(1624),吏科都给事中职缺,阮大铖循例应补,且事先得同乡左光斗允诺支持,不意,东林大佬以该职重要,认为应安排同志任之,临时变卦,以魏大中顶掉阮大铖。此为阮大铖与东林反目之始。崇祯元年(1628),昭雪期间,魏学濂千里赴京,伏阙陈冤,血书进奏,指阮大铖以私怨陷其父致死(其实并无实据),阮大铖就此名列逆案,废斥还籍,彼此怨仇益深。就在乙亥年,因“流氛逼上江”,阮大铖已从怀宁流寓南京。“怀宁(指阮大铖)在南京,气焰反炽。子一茕茕就试,传怀宁欲甘心焉”,好像到处打听魏学濂下处,意欲寻仇。冒辟疆从陈梁那里听说此事,当即往访。叩门之际,情形还颇为紧张,一番试探,知来者为友,魏学濂才敢出见。冒辟疆叫他们不要怕:“旧京何地?应制(科举)何事?怀宁即刚狠,安能肆害?”大家凑了一百多两银子,替魏学濂在桃叶河房冒辟疆寓所旁租房,这里“前后厅堂楼阁凡九,食客日百人,又在通都大市”,众目睽睽之下,又有冒辟疆守视,看阮大铖如何加害。纵如此,魏学濂“犹鳃鳃虑怀”,担惊受怕。事实证明,冒辟疆是对的。“场毕,果亡恙也。”魏学濂从联合起来尝到甜头,考试结束后,于观涛日“大会同难兄弟同人”。观涛日即八月十五,以扬州、镇江一带“秋月观涛”得名。“同难兄弟”,则是东林冤死诸臣遗孤,据冒辟疆说,只有“杨忠烈公(杨涟)公子在楚不至”。“一时同人咸大快余此举,而怀宁饮恨矣。”$4

桃叶渡大会,大长志气,轰动一时。如果说,这件事基本还是被动防御,两年后《留都防乱揭帖》就是主动出击了。那是复社政治斗争史上辉煌一页,在南京人脉极广的阮大铖,居然被逼得遁形荒郊,不敢入城。历史上,揭帖事件有两个突出的意义:一、它的成功,完全是思想、舆论的成功,整个过程,复社学子手无寸铁,亦未以靠山为后台,仅仗秃笔击走阮大铖。二、表面看来,只是赶跑阮大铖,但我以为更重要的是第一次作为这样的实验,显示从精神和思想上组织起来,可以在权力之外单独形成社会改革力量,而这一点,跟三百年后火烧赵家楼的“五四”发挥,没什么两样,故而如果写中国的学生运动史,第一页应该从这儿写起。

诸般迹象显示,崇祯年间的南京城,是帝制中国一座非典型城市。而典型的帝制城市,当如北京那样,一切在体制内发生,哪怕变革也只能指望朝堂、官僚体系中的进步力量,那里的民间社会,看不见主动性,政治只是有权人内部的游戏。相形之下,此时南京,从传统角度说简直是令人陌生的城市。体制和官僚系统似乎失位,阮大铖广交政界,却无人替他出头,那些毛头学子,不但占领思想文化制高点,引领舆论,也在社会现实层面呼风唤雨、兴风作浪。它某些侧影,完全不像仅有“民氓”与“有司”的标准古代城市,两者之间似乎出现了第三者,一种不符合古代城市秩序与特点的新兴力量,而我们在近现代革命时期的城市,倒时常看见这样的自由的人流。

能够为明末南京上述独特氛围作表征的,与接踵不断的盛大集会、街谈巷议的政治热情、集体围观的大字报之类的景观同时,还有秦淮河上、岸边容光焕发、纵情荡冶的情侣。将17世纪初南京上下打量一番,我们最鲜明的印象,集中在两个字眼:一个是“革命”,另一个是“爱情”。不妨说,革命与爱情相结合,是那段时间南京的基本风貌。这真是罕见的情形,整个帝制时代,我不知道还有第二座城市曾有过这种状态。

清代同治间诗人秦际唐读《板桥杂记》写道:

笙歌画舫月沉沉,邂逅才子订赏音。福慧几生修得到,家家夫婿是东林。$5

他将从书中得来的印象,归结于“家家夫婿是东林”。虽诗家极言之语,未必真到“家家”地步,但秦淮名姬与“东林”订情,确一时风行,要不然《桃花扇》亦无托名士名姬抒兴亡之叹的灵感。举如李媚姐与余怀、葛嫩与孙临、顾媚与龚鼎孳、董小宛与冒辟疆、卞玉京与吴梅村、马娇与杨龙友(杨以同乡关系,甲乙间与马士英近,而累其名声,其实崇祯时他本与东林、复社过从甚密)、李香与侯方域、柳如是与钱谦益,等等。

革命与爱情结合,是近代喜欢的文艺题材,也是近代以来才有的题材,如外国的《牛虻》、中国的《青春之歌》。过去爱情题材,则不出爱情本身,一直到《牡丹亭》《红楼梦》,实际都没越过《子夜歌》“始欲识郎时,两心望如一。理丝入残机,可悟不成匹”的层面,虽亦足动人,但在现代人看来,终究是缺少一些宽广的东西。

可这一贯的爱情模式,到《桃花扇》却一下子打破了。我们从孔尚任笔下所见,不再是老套的郎情妾意,而是全新的革命加爱情。中国爱情文学真正破了古典樊篱而有近代意味,就得从《桃花扇》算起,大家如果把它跟古典文学任何有关爱情的诗歌、小说、戏剧作对比,可以一眼看出这作品处在前所未有的格局中。为什么能够这样?就应了艺术源于生活那句老生常谈,《桃花扇》的跳出旧窠臼,并非孔尚任拍拍脑门悟出来的结果,完全来自崇、弘间秦淮两岸现实本身。这部剧作,几乎是非虚构作品,孔尚任是在几十种史著和亲自走访基础上,依照史实写成,剧中主题、情节、人物,都是生活本身所奉献。所以,《桃花扇》之奇,首先在于现实之奇,是明末南京的全新爱情,哺育了这部作品。

事实上,只要对秦淮香艳有深入了解,就必在其男欢女爱中看到一些更具重量和力度的东西。所以,继《桃花扇》后,从同样背景引出的另一名作——陈寅恪的《柳如是别传》,也登高望远,煌煌其言:

披寻钱柳之篇什于残阙毁禁之余,往往窥见其孤怀遗恨,有可以令人感泣不能自已者焉。夫三户亡秦之志,九章哀郢之辞,即发自当日之士大夫,尤应珍惜引申,以表彰我民族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6

以“自由之思想”而赠一妓一士,很应该被深思和回味,可惜不少人于此书徒然作为学问来膜拜,老先生的满腔激情、萦郁索结都看不见了。

李香与侯方域引出《桃花扇》,柳如是与钱谦益引出《柳如是别传》。两作都力能扛鼎,思其缘由,作者的功力及贡献之外,我们亦讶于那个时代蕴藏之富、气象之奇,短短十几年,却有那么多瑰意奇行、可风可传的人与事。以我所知,像顾媚与龚鼎孳、董小宛与冒辟疆、卞玉京与吴梅村的故事,精彩丰饶都不逊色,可惜还没有大手笔来写。

卞玉京事,晚年吴梅村有《过锦树林玉京道人墓并传》,叙之极悲。卞的身世,连吴梅村也不知其详,只听说她是“秦淮人”,大概父母原来就是干这行的。《板桥杂记》:“曲中女郎,多亲生之,母故怜惜备至。”$7鸨儿即亲生母亲。卞玉京大概也是这种情况。她本来只有姓,无名,“姓卞氏”。《板桥杂记》记为“卞赛,一曰赛赛”$8,不大像本名,可能是艺名或昵称。“玉京”也不是名字,“后为女道士,自称玉京道人”$9。她和吴梅村相遇,不在秦淮而在苏州。“年十八,侨虎丘之山塘。”%0对此,可参《五石脂》:

明时旧院姝丽,赋性好游。往往雅慕金阊繁盛,轻装一舸,翩然戾止。于是白传堤边,真娘墓畔,载赁皋庑,小辟香巢。吴中人士以其自南都来也,特号曰“京帮”,所以别于土著也。就中若卞玉京、董小宛诸姬,风流文采,倾倒一时。%1

吴对她的印象,一是修养极佳,“知书,工小楷,能画兰,能琴”,一是极洁净,“所居湘帘棐几,严净无纤尘”,一是全身之美集中在眼睛上,“双眸泓然,日与佳墨良纸相映彻”,说它们潭水般深湛,是被精美文化润泽而成。又写她的为人:“见客初亦不甚酬对,少焉谐谑间作,一坐倾靡。与之久者,时见有怨恨色,问之辄乱以它语。”以对比,写出才趣灵雅——“其警慧虽文士莫及”——和内心的矜持、寡欢、郁纡。而其内在性格,通过如下场景,电光火石般突然迸发:

与鹿樵生(吴梅村别号)一见,遂欲以身许,酒酣拊几而顾曰:“亦有意乎?”生固为若弗解者,长叹凝睇,后亦竟弗复言。

“酒酣拊几而顾曰:‘亦有意乎?’”寥然几个字,人物跃然纸上,有声有色,意态毕呈。从“不甚酬对”,瞬间变而火辣直率。“欲以身许”之意,非愿荐枕席那样简单,而是愿结同心。也不知当时被吓住了,还是其他原因,吴梅村竟不敢接话,“长叹凝睇”,卞玉京则只此一言,不复启齿。五六年后,丧乱之余,卞、吴有过重逢。那是钱谦益因吴梅村久不能忘怀于卞,出面撮合。又是一段有声有色的故事:

尚书某公者,张具请为生必致之,众客皆停杯不御,已报曰“至矣”,有顷,回车入内宅,屡呼之终不肯出。生悒怏自失,殆不能为情,归赋四诗以告绝,已而叹曰:“吾自负之,可奈何!”

由之,知当初“亦有意乎”出言之慎重和郑重,亦知吴梅村嗫嗫嚅嚅伤之何深,更知她敢爱敢恨、孤洁自傲的个性。然而,至此其实还有我们所不知道的深情。在拒不相见之后数月,卞玉京终于见了吴梅村一次:

逾数月,玉京忽至,有婢曰柔柔者随之。尝着黄衣作道人装,呼柔柔取所携琴来,为生鼓一再行,泫然曰:“吾在秦淮,见中山(中山王徐达)故第有女绝世,名在南内选择中,未入宫而乱作,军府以一鞭驱之去。吾侪沦落,分也,又复谁怨乎?”

可见在卞氏而言,“亦有意乎”的主动,实出于未以妓视己,同时以为吴梅村是不计物议的脱俗之士,不料,却错看或高看了他。吴“长叹凝睇”,刹那间提醒了卞玉京,“吾侪沦落,分也”。这样一个从不轻许、“严净无纤尘”的女子,终于觉得遇上心仪可托之人,而吐露心曲,却遭当头一棒,实在是锥心之痛。此后,卞玉京“持课诵戒律甚严”,“用三年力,刺舌血为保御书《法华经》”。保御是一位年七十余的浙江老翁,他收留了卞玉京,照顾她的生活。“又十余年而卒,葬于惠山”%2,从十八岁与吴梅村相遇算来,一生应不到四十岁。

我一直觉得刺舌血写经的举止,有无尽的意味。卞吴故事的阴差阳错、失诸交臂、悲凉惨淡,以及人性、心理的细微与复杂,真是让人愁肠百结。到了现代,忽然生出吴梅村是《红楼梦》作者之说。所以有此凿附,恐怕也只因为卞吴情史过于凄离,以为非有此经历不足以去写《红楼梦》。

与卞玉京的凄离不同,顾媚故事完全是另一种风格。顾媚嫁龚鼎孳被捧为至宝,后来甲申之变竟引出龚鼎孳“降贼之后,每见人则曰:‘我原要死,小妾不肯。’”的奇闻(小妾,即顾媚),以及入清后顾媚在京施手庇护义士遗民阎尔梅(“阎古古被难,夫人匿之侧室中,卒以脱祸。”%3)等,人或知之。我们这里且讲点她不太出名之前的一些事。

早在龚鼎孳现身前,顾媚就与一班复社文人打得火热,尤与冒辟疆结义五兄弟最密切。这五人是冒辟疆、陈梁、张公亮、刘渔仲、吕霖生,结盟地点,正是顾媚所居眉楼:“岁丙子(1636),金沙张公亮、吕霖生,盐官陈则梁,漳浦刘渔仲,如皋冒辟疆盟于眉楼。”%4《同人集》所存陈梁数十通书信便笺中,涉及顾媚甚多,称谓既密且奇——媚兄(或眉兄),而观其口吻,介乎爱敬、怜护之间,中有一信曰:

眉兄今日画扇有一字,我力劝彼出风尘,寻道伴,为结果计。辟疆相见亦以此语劝之。邀眉可解彼怒,当面禁其,此后弗出以消彼招致之心,何如?%5

“彼”之所指,盖即《板桥杂记》说到的“浙东一伧父”(伧父,鄙称,意略近今“老土”、“土老冒”),那是顾媚当时的一件大麻烦:

然艳之者虽多,妒之者亦不少。适浙东一伧父,与一词客争宠,合江右某孝廉互谋,使酒骂座,讼之仪司,诬以盗匿金犀酒器,意在逮辱眉娘也。%6

此事沸沸扬扬,而那个帮凶“江右某孝廉”是谁,诸记皆未明指,连孟森考据甚细的《横波夫人考》,也没有点出其人。我读黄宗羲《思旧录》时,意外找到答案:

一日,礼部陶英人邀饮,次尾出一纸,欲拘顾媚,余引烛烧之,亦一笑而罢。%7

次尾,是吴应箕的表字。过去关于他,我听到的都是好名声,不料在这件事中扮演了恶人的角色。“欲拘”,与“意在逮辱眉娘”互见,但余怀“讼之仪司”之述易使人以为已惊动官府,实际还没有——吴应箕写的那纸状子,被黄宗羲当场亲手烧掉了。事情可能是争风吃醋,也可能是顾媚恃骄不买账所致,但以势欺人实在过分。据余怀说,是他仗义执言摆平。而陈梁则是就此事为顾媚长久计,劝她“出风尘”,找个人嫁掉,正如孟森所说:“至陈则梁苦劝,然后果于从良。”终于跟了龚鼎孳,此乃后话。就先前言,顾媚惹那样的麻烦,并不意外,那时她大红大紫,自己也爱周旋、享受男性追逐,像个大众情人。孟森据其所见《旋闻见录》,说顾媚曾与一个叫刘芳的文人“约为夫妇,横波后背约,而芳以情死”,称“此亦横波少年一负心事”。%8我在陈梁那里也读到类似的情节,但发生在张公亮身上:

顷,张公亮过我。知媚兄明日作主请公亮。公亮辞以有方密之席,彼云:“即赴方席,一更二更过我不妨。”%9

完全是命令的、不容拒绝的口气,可见顾媚确恃骄惯了。张公亮应是她诸多情人中的一个,她对这样一位大才子,内心大概不无爱慕,然而恃骄的性情使她喜欢捉弄人,让别人围着自己转却摸不透。刘芳就是这样痴情地死了,张公亮也头晕脑涨。他在一首诗里写到对顾媚犹疑彷徨的心理:

朅来秦淮道上初见顾眉生,倭坠为髻珠作衵。本歌巴蜀舞邯郸,乃具双目如星复若月。脂窗粉榻能鉴人,黄衫绿衣辨鸿硕。何年曾识琴张名,痴心便欲掷红拂。顾我自憎瓦砾姿,女人慕色慕少恐负之。以兹君赠如意珠,我反长赋孤鸿辞……^0

隐约说,顾媚有意嫁给他,但他没有接受。孟森先生不以为然,视之“然则亦一词客邀宠者也”,“殆横波果有心许之事耶,或亦刘芳之类耳”。我觉得倒也不排除相反的可能:刘芳的前车之鉴,让张公亮对顾媚不敢轻信。

人类的骀荡淫佚,并不仅当朽腐没落时,面临解放或处在渴望解放的苦闷之下,亦有所表现。北美上世纪60年代性解放,多半就是社会变革苦闷所致,它与左派思潮、黑人民权运动、蓝调摇滚、大麻、反战同生共随。我们对明末崇、弘间南京的秦淮香艳,也觉得可以如是观,而非区区“反礼教”之类陈词滥调可明了者。

读《同人集》《板桥杂记》等,每每想到秦淮河畔的情形与“世纪末”时期巴黎塞纳河左岸颇有几分相似。那里,充斥着从精神和肉体自我放逐,自比波希米亚人,以漂泊、流浪为乐事的反传统艺术家。而崇、弘之间的南京,也有一个飘浮无根、萍水相逢、客居游荡的群体——那些因赶考而聚集南京的青年举子,很多人后来已经忘掉原来的目的,或把它降到次要的位置,他们几年以至十几年滞留南京(冒辟疆、侯方域都是如此),参加一轮又一轮乡试,而一次又一次失利,却仿佛乐此不疲、心满意足。

冒辟疆于桃叶渡大会即席赋诗放歌,头四句说:

昨日浪饮桃花南,今日浪饮恶木西。自笑飘流若无主,逃酣寄傲天地宽。^1

看看那些字眼,昨日浪饮、今日浪饮、飘流、无主、天地宽,这难道不是解放的一代吗?

他们热爱和享受南京的氛围,在秦淮安营扎寨,少数有钱可以住得阔绰,多数只是像上世纪30年代上海左翼文人那样住小阁楼、亭子间,却体会着自由、无羁、思想充实、四方“同人”其乐融融的全新生活。“今日姚兄送我一舟,即泊小寓河亭之下,又送媚兄来,朱尔兼、顾仲恭、张幼青诸兄俱在我舟,吾兄可竟到我处……”^2“送我入场,感辟疆。多此三日夜辛苦,又当怪辟疆也。明早乞同去侯朝老处,与李香快谭(谈)。”^3读此,觉得这些明代书生的生存情状没有任何方巾气,倒与很多现代自由知识分子、学生思想群落的景象,不分轩轾。

对这些精神流浪者,旧院成为极好的润滑剂。性的风骚和思想的风骚,天然投合,彼此激发,新鲜和解放的生命意识在放浪、驰荡之中获得更多的能量和刺激。整个古代,只有在崇、弘之际的南京,娇娃丽姬才超越买欢卖笑角色,而成为众星捧月的社交中心,和近代欧洲名媛一样,她们的居处,分明就是南京的思想和文化沙龙。《板桥杂记》写到李十娘:

性嗜洁,能鼓琴清歌,略涉文墨,爱文人才士。所居曲房秘室,帷帐尊彝,楚楚有致;中构长轩,轩左种老梅一树,花时香雪霏拂几榻,轩右种梧桐二株,巨竹十数竿,晨夕洗桐拭竹,翠色可餐。入其室者,疑非尘境。余每有同人诗文之会,必至其家,每客用一精婢侍砚席,磨隃麋,爇都梁,供茗果。暮则合乐酒宴,尽欢而散。然宾主秩然,不及于乱。^4

这样的场所,明显不仅是男欢女爱之地,而演变为公共思想的空间。它的出现,证明了南京公共思想的活跃,也证明了开展这种思想交流的强烈需求。它是对“庙堂”式思想空间的打破、破除,这里所论所谈,必非冠带之说、茧疥之思,而无忌无拘、放任自由。它是自由思想地带,也是个性地带,“狭邪之游,君子所戒”^5,青楼非书斋,君子可留书斋不必来此,来此即不必道貌岸然,而要嬉笑怒骂、真性示人。然而,秦淮河畔的个性,不再是“独坐幽篁里,弹琴复长啸”,不再是魏晋风度,不再是孤高自许、自外于世,这里的个性解放指向社会解放,以历史变革为己任,追求群体价值认同……

聚会、宴饮、放谈,追逐名媛、沉湎爱情。这样的场景,我们在18世纪欧洲(尤其法国)许多小说、戏剧、诗歌、传记、绘画中见过。比它早一百年,“衣冠文物,盛于江南,文采风流,甲于海内”的南京,也曾有过。这既非巧合,也非形似,而发乎同样的时代和精神气质。可惜“千古江潮恨朔风”^6,白山黑水的寒流,将此一扫而空。又可惜时湮代远,中间隔了三四百年之后,今人既不知道也不理解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说起秦淮香艳,仅目之为花间月下。

余怀以将近耄耋之年写就的《板桥杂记》,而今似乎已成一篇花柳实录,只从窥淫的角度引起阅读兴趣。无人去思考,那颗古稀之心,何以被年少之际狭邪往事久久稽淹;也无人注意他自序中的表白:

聊记见闻,用编汗简,效东京梦华之录,标崖公蚬斗之名。岂徒狭邪之是述、艳冶之是传也哉!

东京梦华之录,即《东京梦华录》。此书乃孟元老南渡之后,为繁华汴梁献上的追忆。余怀效之,以《板桥杂记》为锦绣南京——尤其是崇、弘间我所称的那段“革命和爱情”——奠祭。书中叹道,鼎革后,“间亦过之,蒿藜满眼”。“红牙碧串,妙舞轻歌,不可得而闻也;洞房绮疏,湘帘绣幕,不可得而见也;名花瑶草,锦瑟犀毗,不可得而赏也。”^7尤侗为该书题言,亦曰:“未及百年,美人黄土矣!回首梦华,可胜慨哉!”^8

岂止现在,清代初年,便已不能理解秦淮香艳的内涵。尤侗说,余怀把《板桥杂记》手稿交给他,“示予为序”,有人看到了书稿,不以为然说:“曼翁少年,近于青楼薄幸,老来弄墨,兴复不浅;子方洗心学道,何为案头着阿堵物?”^9既贬损了余怀,也批评了尤侗。尤侗答以“曼翁纸上有妓,而曼翁笔下故无妓也”。此有妓、无妓之辨,人竟多已不能识,正像尤侗感叹的,“未及百年”而如隔世。透过那位不知其名的俗儒、腐儒之所谓“洗心学道”四字,我们看见明末的个性觉醒、解放,和自由精神,在清代怎样荡然一空。

上世纪30年代,周瘦鹃先生为大东书局校编《板桥杂记》,将大约作于清乾隆庚戌年(1790,据黎松门《续板桥杂记序》)的珠泉居士《续板桥杂记》同时收入。从提供和保存资料角度,很值得感谢,然而,就其文自身言,实有狗尾续貂之感。正像秦淮河水原本活净,如今却污浊不堪一样,珠泉居士津津乐道的“十数年来,裙屐笙歌,依然繁艳”,徒具风尘味,蕴藉全无——此秦淮非彼秦淮,续之何为?

余怀《后跋》说:

余甲申以前,诗文尽皆焚弃。中有赠答名妓篇语甚多,亦如前尘昔梦,不复记忆。但抽毫点注,我心写兮。亦泗水潜夫记《武林旧事》之意也。知我罪我,余乌足以知之!&0

他写的不是事和人,是心。而这颗心永远留在了“甲申以前”,那是中国的一段不幸夭折的历史,是一种我们今天已经触摸不到的过去。

ab!6@7$7余怀:《板桥杂记》,上卷,雅游,周瘦鹃校阅《板桥杂记》(全一册),上海大东书局民国二十二年版,第6页,第6页,第8页,第3页,第5页。

c余怀:《板桥杂记》,上卷,雅游,珠市名妓附见,周瘦鹃校阅《板桥杂记》(全一册),上海大东书局民国二十二年版,第28页。

d f^7 余怀:《板桥杂记序》,《板桥杂记》,周瘦鹃校阅《板桥杂记(全一册)》,上海大东书局民国二十二年版,第1页,第1页,第1—2页。

e余继登:《典故纪闻》,中华书局1997年版,第226页。

g!2$3黄宗羲:《明夷待访录》,《黄宗羲全集》第一册,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24页,第20—21页,第10页。

h董含:《三冈识略》,卷四,江南奏销之祸,安雅楼藏清钞本。

i陈正祥:《中国文化地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3年版,第22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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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张廷玉等:《明史》卷六十九,志第四十五,选举一,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1679页。

!3!4!5曹雪芹:《红楼梦》,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2页,第17—18页,第61页。

!7%3%8 孟森:《横波夫人考》,《心史丛刊》二集,上海大东书局民国二十五年版,第29页,第51页,第29—30页。

!8$6陈寅恪:《柳如是别传》,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年版,第574页,第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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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钱撝禄:《先公田间府君年谱》,《国粹学报》,国粹学报馆,1910年第75期。

@1@2眉史氏:《复社纪略》,中国历史研究社编《东林始末》,神州国光社1947年版,第167页,第168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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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吴翌凤:《镫窗丛录》,卷一,《涵芬楼秘笈》,第九集,六种八册一函,商务印书馆民国九年版。

@5冒襄:《同人集》,卷之四,书,水绘庵清刻本,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藏,第23页。

@6@8@9#5$1%7黄宗羲:《思旧录》,《黄宗羲全集》第一册,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361页,第353页,第358—359页,第352页,第357页,第357页。

#0#4$8$9%2%6^4余怀:《板桥杂记》,中卷,丽品,周瘦鹃校阅《板桥杂记》(全一册),上海大东书局民国二十二年版,第28—29页,第27—28页,第20页,第20页,第21页,第16页,第10—11页。

#1#2冒襄:《和书云先生己巳夏寓桃叶渡口感怀原韵》,《同人集》,卷之十一,己巳唱和,水绘庵清刻本,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藏,第24页,第24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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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7#8茅盾:《我走过的道路》(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版,第357页,第361页,第351—352页。

#9$0朱希祖:《书刘刻贵池本留都防乱揭姓氏后》,《明季史料题跋》,中华书局1961年版,第23—24页,第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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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秦际唐:《题余澹心板桥杂记》,李金堂校注《板桥杂记(外一种)》,前言,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版,第6页。

%0吴梅村:《过锦树林玉京道人墓并传》,《吴梅村全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第250页。下同,不赘。

%4余怀:《板桥杂记》,下卷,轶事,周瘦鹃校阅《板桥杂记》(全一册),上海大东书局民国二十二年版,第35页。

%5%9^2^3 陈梁:《书》,《同人集》,卷之四,书,水绘庵清刻本,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藏,第31页,第22页,第22页,第29页。

^0张公亮:《结交行同盟眉楼即席作》,《同人集》,卷之五,《五子同盟诗》,水绘庵清刻本,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藏,第25页。

^1冒辟疆:《五子同盟诗》,《同人集》,卷之五,《五子同盟诗》,水绘庵清刻本,北京师范大学图书馆藏,第24页。

^5&0余怀:《后跋》,周瘦鹃校阅《板桥杂记》(全一册),上海大东书局民国二十二年版,第45页,第46页。

^6钱谦益:《观闽中林初文孝廉画像读徐新公传书断句诗二首示其子遗民古度》,《有学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35页。

^8^9尤侗:《题板桥杂记》,周瘦鹃校阅《板桥杂记》(全一册),上海大东书局民国二十二年版,第1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