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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边说诗之话“旧雨”

2012-08-15北京林东海

名作欣赏 2012年16期
关键词:故人状语对联

/ 北京_林东海

作 者:林东海,作家,人民文学出版社编审,著有《诗法举隅》《太白游踪探胜》等。

多年前,老同学到“来今雨轩”聚会,见到赵朴初先生所题匾额之下两侧挂着的一副对联:“莫放春秋佳日过,最难风雨故人来。”当时对这熟知的轩名和对联,并不在意,也不曾仔细思索;而今想来,其中的奥妙,还是很值得探索的。

“来今雨轩”坐落在北京中山公园的西侧,是一所著名的茶楼饭庄,始建于民初(1915),名号为北洋政府内务总长朱启钤所拟。看来朱总长并非胸无点墨之辈,取名很讲究来历出处,“来今雨”三字虽然有些费解,却是对唐代诗人杜甫的文章《秋述》反其意而用之;所配对联,似乎与轩名有点扞格,而实际却同出一源,且可以相辅相成,正切合成语“旧雨今雨”之意。对联出句化用陶渊明诗“春秋多佳日”(《移居》其二),对句也是出自杜甫《秋述》。对联是一种非常大众化的特殊文艺形式,在流传的过程中,经常被修改或重拟,以至于作者难以确认。这副对联,是谁写的,有不同的说法,很难确指。

“最难风雨故人来”这对子,20世纪初,被收入江忍庵编辑由上海广益书局印行的《分类楹联宝库》中,未署作者。20世纪90年代初,山东大学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名联辞典》收录此联,标明孙星衍《自题》联,却未注明出处,或许是因为该辞典的影响,许多人都认定是孙星衍所撰。其实,这里定为孙撰,未必靠得住,该书不也把明遗民黄周星(九烟)诗中的一联“高山流水诗千轴,明月清风酒一船”,定为曹雪芹的《自题端砚》吗?只是改“千轴”为“千首”,便改称曹作,当然靠不住;何况刻上此联的笔山,是否为曹的遗物,也是很可疑的。自先秦以来,历代伪书很多。所谓伪书,大都是书不伪而作者伪,尤其是通俗文艺,如变文、话本、戏曲、小说、对联之类,因为被士大夫所轻视,许多作者不愿意署名;及至文学观念发生变化,低俗转成高雅,才想起物各有主,要找出作者,小说中的名著都要署上作者的名字,诸如《金瓶梅》给了王世贞、《三国演义》给了罗贯中、《水浒传》给了施耐庵、《西游记》给了吴承恩、《红楼梦》给了曹雪芹,等等,忙坏了考据家,却很难说都是铁板钉钉的结论。这副对联的著作权给了孙星衍,也不能视为铁定。孙星衍(1753—1818),清江苏阳湖人,是一位治学严谨而勤奋的学者,似乎不大可能写出这种潇洒旷达的对联,所以我对孙作的说法持怀疑态度。此联作者的另一种说法是宋湘(1757—1826),见于宋湘五十岁入京途经梅岭半山亭所作长联出句与对句末尾的七言句。宋湘,清嘉应(今广东梅县)人,与孙星衍生活在同一时代,是一位著名诗人,平生又喜欢作对联,至今还流传着不少关于他作对联的趣谈。去年十月,我游粤北时,上梅关至半山亭(又称“来雁亭”),特别关注宋湘的这副长联,果然长联还刻在亭内的仿汉白玉大石板上,曰:

今日之东,明日之西,青山叠叠,绿水悠悠。走不尽楚峡秦关,填不满深潭欲壑。力兮项羽,智兮曹操,乌江赤壁空烦恼。忙甚么?请君静座片刻,把寸心想后思前,得安闲处且安闲,莫教春秋佳日过。

这条路来,那条路去,风尘仆仆,驿道迢迢。带不去白玉黄金,留不住朱颜皓齿。富若石崇,贵若杨素,绿珠红拂终成梦。悭怎的?劝汝解下数文,沽一壶猜三度四,遇畅饮时须畅饮,最难风雨故人来。

末尾书:“宋湘撰风雨亭联句,楚庭何伯昌署。”这当然不是宋湘原件,是后人根据传说重新设立的遗迹。出句“莫教”,一般都作“莫放”。对联在流传过程中改动个别字,是常有的事,既是重刻,也就很难说这是最权威的版本。或许重刻时,以为“放”字不如“教”字好,也就随意给改了。看来是误读了“放”字,不知这里“放”的意思就是“教”的意思。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云:“放,犹教也;使也。”如宋代杨万里《春暖郡圃散策》诗:“倩谁留许春寒著,便放梅花住少时。”就是说,在诗词中,“放”有时可以作介词,这样“莫放”才与下句“最难”构成对仗。这长联出句谓不必事追名逐利,安闲度过那春秋佳日;对句谓不须慕荣华富贵,珍惜难得的风雨故人。长联与昆明大观楼孙髯翁长联相比,自是稍逊一筹,上下联句只是字面上讲究,平仄声律多所失协,内容方面也并不是对得很工整,最佳部分就是末尾的七字句,难怪被割裂下来,作为七言对子流行开来。从长联的水平看,从还有众多措辞近似、内容雷同的对子看,这未必真是宋湘所撰,至少是被剪裁补缀过的,很难为宋湘首肯。“最难风雨故人来”这个对子,作者是谁,无须去作考证,本文也无意去作考证,而只想就“最难风雨故人来”之所以流行,对诗歌楹联语言修辞的演变,谈谈个人的一点看法。

前面已经说过,“最难风雨故人来”和“来今雨轩”,都源于杜甫的《秋述》。现在我们来探索一下“客旧雨来今雨不来”到“旧雨今雨”到“来今雨”和“故人风雨来”的演变过程。杜甫四十岁时,寓居长安的穷巷之中,遇到多雨时节,积水生鱼,泥泞塞途,客稀孤寂,忽有魏子来访,如空谷足音,感慨系之,写下《秋述》一文,文章开头便说:

秋,杜子卧病长安旅次,多雨生魚,青苔及榻,常时车马之客,旧,雨,來;今,雨,不來。昔襄阳庞徳公,至老不入州府,而扬子云草玄寂寞,多为后辈所亵,近似之矣。呜呼!

杜甫号称“诗圣”,而“文章”实非其所长,往往文义不够绵密,且语气不够流畅,从这一小段就可以看得出来。叙车马之客今昔对比,读来就有点疙里疙瘩,颇为拗口。文章说的是,客旧(时)雨(天)来;今(时)雨(天)不来。语句不顺口,却很顺情,表达了对世态炎凉、人情冷暖的深切感受,常为历代读者所共鸣,因此这段文字屡被历朝诗人所称引,乃至创造出“旧雨今雨”这样的成语。语言的发展是有个漫长的演变过程的,“旧雨”一词就经历了这样的蜕变程序。杜甫在其生活的年代,诗名并不大,从流传到今的几本唐人选唐诗中,就可以看得出来,他的诗歌很少被选录。中唐元稹受聘撰写杜甫“墓系铭”,开始着意揄扬,而直到两宋时期才真正确立他在诗坛的尊位。关于旧雨今雨的文字,未见化用于唐人诗文,到北宋以后才被引入诗中,但基本上保留原句文义。例如苏东坡诗《次韵答王定国》:“传闻都下十日雨,清泥没马街生鱼。旧雨来人今不来,油然独酌卧清虚。”晁补之《悲来行哭石起职方》诗:“西郭之一儒,无事门生苔。久雨足不行官街。常时门前车马客,旧雨自来新不来。”陈师道《秦少章见过》诗:“淮南小山秦氏子,旧雨不来今雨来。风席起尘晨突冷,坐看鸟迹破苍苔。”毛滂《久客》诗:“旧雨人来今不来,唯有五穷充上客。”类似的例子,不管是用其意还是反其意,都是从杜甫的文义生发出来的,依旧把旧雨今雨作为时间状语和条件状语。

在语言里,能指者(能表者)是词汇,所指者(所表者)是概念,二者的关系不是天然的,而是历史造成的,所以这种关系不是固定的,而是变动的。词汇所指的概念是可变的,概念所用的词汇也是可变的。因此,语言学中有所谓“变义造词”,就是词义转化乃至词性转变,已经脱离本义,形成不同于原词的形式和内容的另一个统一体,造成新词。“旧雨”、“今雨”到了南宋时期,逐渐脱离本义,而成为变义词。“旧雨”有时成为“故人”的修饰语,例如汪藻《次韵蔡天任十首》其二:“儿童误起听修竹,旧雨故人今不来。”杨万里《秀野堂》诗:“新安见底正如此,旧雨故人从不来。”廖行之《次韵酬宋伯潜三首》其二:“旧雨故人相得甚,浮云苍狗可怜忙。”袁说友《谢叶秀州惠酒》诗:“旧雨故人少,因风来雁疏。”杜甫文章的“车马之客”被“故人”取代了;作为时间状语的“旧”和作为条件状语的“雨”结合成一个双音词,词义和词性都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变化,成为“故人”的修饰词。有时则完全成了“故人”的替代词。例如王质《幽居》:“云苍云白变复变,雨旧雨今来不来。”楼钥《蒋德尚棋会展日次适韵斋》:“虽由药裹宽初约,不碍重寻旧雨来。”林希逸《吴帅用前韵以别再赋以谢》四首其三:“多愧元戎怀旧雨,殷勤惜别袖诗来。”在这些诗例里,“旧雨”已完全等同于旧故、故旧、故交、故人、老友之类的概念,成了转化变义造词。杜甫原文,若将句式简化,便是:“客,旧,雨,来。”主语是“客”,谓语是“来”;“旧”是时间状语,“雨”是条件状语,都是修饰谓语“来”的附加成分。全句意思是说:客人旧时雨天也来。在典事运用过程中,省去了主语和谓语,只留下两个状语,造成一个新词“旧雨”,词义变了,“旧”原意是昔时,变成了本来之意,“雨”原意是下雨天,变成了朋友;词性也变了,由状语变成了可以作为主语的独立词组。变义造词很多,但是类似这样的造词法,却极为罕见,因为这不是一般的造词,而是把对于炎凉世态充满感慨的一个典事,浓缩成这样一个词语,以喻指关系密切的老朋友。应特别指出的是,这里的“雨”字,不可直接训作“友”,而立为一个义项。字义和词义不是一回事,不可混为一谈。“雨”字的本义、引申义、假借义,都不包含朋友的意思;严格说来,“旧雨”已经转化成非雨,而成了杜甫《秋述》典事的一个代用词,成了类似譬喻性的用典,所以虽然义同故人、故交、故旧、故友,却多了一些世情含量和感情色彩。正如范成大《题请息斋六言十首》其八所说:“冷暖旧雨今雨,是非一波万波。”或者说,这样的词语显得更富于诗意。也因此引出了“今雨”一词,以作为“新交”、“新友”、“新知”的同义语,并组成“旧雨今雨”、“旧雨新知”、“旧雨重逢”之类的成语;有些文人乃至以之作为室名斋号,如“旧雨堂”(清颜光敏、徐伯龄、董元度)、“今雨轩”(见明边贡《今雨轩记》、清沈元沧《今雨轩诗话》)等,还有本文开头提到的“来今雨轩”。明朝边贡《今雨轩记》说:“昔者甫也之旅于秦,宾客弃之如遗迹也,感魏子之来也,伤旧雨焉。今者宜以今雨名吾之轩,庶以诏于后之人也。”正说明因伤“旧雨”而引出“今雨”来。由此可见,“旧雨”一词,从脱胎、成型到普遍运用,是经历了一个漫长的过程的,并且往往随着人情世态的波澜起伏而不断变化。

世上万事万物都如佛家所言,要经历生住坏灭的过程,语言是最为稳定的一种事物,然而也要遵循这样一条规律。正如法国雨果在《克伦威尔序》一文中所说:“一些思想寂灭了,一些词汇消失了。对于人类的语言来说,其情形完全与万物相同。每个世纪总要带来一些东西,也要带走一些东西。”几千年来,许多词语消失了,许多新词诞生了。汉语是很富于诗意的一种形象化的语言,总力求保持它的形象性和感染力。所以每当词语由形象转化为抽象时,便会打破这种抽象而复归形象,于是便创造出更富于诗歌意象的词汇。“旧雨”一词所指的概念在南宋便定格在“老朋友”上了,经元、明、清各朝的沿用,便逐渐失去原先的感性因素,而与“老友”之类的词同归于抽象。按语言发展的规律,必然引导出新的更富于感性的语汇;也因为社会环境的变化,在清末民初思潮奔涌、人情翻覆的年代,友谊便成了人际关系中最可宝贵的东西,出现了讲究信义的游侠之风,所以由“旧雨”一词,连带杜甫的《秋述》,生发出“最难风雨故人来”,重新加强形象性和感染力,在社会上广泛流传。这种修辞的复归现象,正是在不同的社会环境中,遵循螺旋形的运动轨迹演进的。“莫放春秋佳日过,最难风雨故人来”,这一对联,不管是谁撰写的,都表达了20世纪之初士人的心声。“来今雨轩”之命名和开设,实在是应运而生,因而成了风流名士聚会之所,故而被视为北京中山公园的著名文化景点。这也说明意识形态和语言现象的关系是十分密切的。一个世纪以来,我们对于文学的研究,往往侧重于外部社会(政治)而忽视内部规律的研究,而对于语言的研究却往往侧重于内在规律而忽视外在社会(意识)的研究,所以难免流于片面。以愚之见,今后文学似乎应当加强自身规律的研究,而语言则似乎应当加强外部社会的研究,建立社会语言学。这已经是题外话了,打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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