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 阔
2012-08-15广东
/ 广东_厚 圃
作 者: 厚圃,本名陈宇,现居深圳,代表作有长篇小说《结发》《清水谣》等,曾获台湾“联合文学”小说奖、广东省青年文学奖等。
1
从“大都会”出来已近凌晨,刚刚下过场透雨,到处湿漉漉的,霓虹灯泼洒出一地炫目的绿紫。城市远处的高楼和塔尖构成了一幅溟濛的水墨画。我们的声音像被放大,鼓点般清晰地敲打着耳膜。走到夜总会后面那个空空的停车场,大家止步。我假装执意要送他们,“梦幻谷”的王总还没糊涂,一只胖手又亲昵又狠毒地拍在我的肩上,眼皮跳了跳,仿佛要努力撑开看清前面的东西。
“送什么送,再送我我可要生气了。”
一股酒气热乎乎地喷在我的脸上,我却已经闻不出来。
他又扭过脸去交代他的下属,“听见没有?今后谁要跟小杜过不去,就是不给我老王面子。”
几个工程师哼哼哈哈的,将他搀进一辆雅阁,转眼就消失在停车场的出口处。
我松了口气,赶紧摸出手机打给朱迪。
今天是她的生日。对于一个长期漂泊在外的姑娘来说,的确需要有个爱她的男人来给她点蜡烛切蛋糕、唱唱生日歌什么的,可我实在太忙了,忙着陪客户喝酒,忙着给监理送礼,忙着把那该死的“火山”景观效果图改来又改去。这个工程是以最低价的方式中标的,“梦幻谷”工程部那帮家伙知道我们没有来头,就一个劲儿地找茬。都快不行了,好在有人给我介绍了统管工程的王总。我兴奋得像嗑了药,一门心思盘算着如何让他们吃好喝好玩好。朱迪还以为我在装“遗忘”,好到时给她一个surprise。这个情感丰沛的姑娘几乎每回都被我出其不意的花招搞得热泪盈眶,像扑食的小动物冲着我亲个不停。可这回她猜错了。就在我们酒酣耳热之际,朱迪的电话打了进来,之前她打过两遍我都没听到。
“到哪儿了?”她不动声色地问。我没反应过来,说在陪客人吃饭。
“真的在陪客人?”她加紧问了一句。我心里还觉得奇怪,说骗你干吗。
“那我呢?”她陡然尖叫起来,“那我呢?你看看表,都几点了!”
我的脑瓜嗡地响了一下,心想该死,怎么把她的生日给忘了。
“实在对不起,我忙昏头了。”我跑到包房外面来。
“你给我马上过来。”
“不行,”我朝里面瞄了一眼说,“今天在陪重要客人。”
“难道我就不重要吗?”她大声责问。我迭声说重要重要,明晚一定补上。她反问我:“生日是哪天就哪天,有补过的吗?”我想了想说:“要不客人一撤我找你宵夜。”
“不用了”,她伤心地说,“你不陪自有人陪。”
我咬了下唇说:“别这样,朱迪,这个项目要是再搞砸,咱们都得去喝西北风。”
“你忙你得提前说呀,都快九点了,我还等着你一起吃饭,打了几个电话也不接,你真、真混蛋!”
“你骂我?”我也冒火了,“滚!”
这会儿朱迪却关机,我又打她宿舍电话,一遍遍地空响着。她要不是不在,就是铁了心不想理我。我拍着脑袋,仿佛又看到她失望的眼神,似乎还在冲着我骂:“骗子,混蛋。”虽然有些沮丧,但我依然相信,到了明天两个人又会重归于好,一起喝她爱喝的黑咖啡,做爱。差不多每一次,我们在做爱之前要喝点儿黑咖啡,当两个人拥抱在一起时,那些带着神秘感的诱人的芳香就仿佛从彼此的唇齿、头发、皮肤甚至衣物上源源不断地流淌出来。我的舌头常常一探进去她的嘴里就立刻被一股甘醇圆润的液体所包围。可以想象,我俩的口腔变成了一只连通器,感受着咖啡,还有别的什么从一个地方暖暖地淌到另一个地方,又暖暖地淌回去。
2
回到家,老太太还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对着电视打瞌睡,听到门响,她一个激灵扬起头来。
“回来了?”她含含糊糊地问。我说是啊,你赶紧去睡吧。她像在梦境中,颤颤巍巍地起身,关掉了电视,又回过头问我,“饿不饿,要不要吃点啥子?”我说不用不用。
我岳母七十二了,皱巴巴的一张瘦脸,满头银发,走起路来左脚一撇一撇的不太灵便。打从苏晓娜出事后,她就从四川都江堰过来,一直照顾着她,照顾着这个家。我总把她想象成昔日在乡下走街串巷的“箍桶匠”,其工作就是把快散了板的“家”箍紧在一起。就在她关上门的一刹那,我张开的嘴又闭上了。我已经跟她说过无数遍,晚上不用等我,该休息就休息。可是,她一直这样,都成习惯了。这是不是晓娜授意的,我不清楚,只知道打结婚那天起,每次我外出应酬,晓娜都要等我回来才肯去睡。如果我饿了,她就会像她母亲刚才那样,问我想吃点什么,到厨房给我煮上,她做的酸辣粉味道一流,就是华强北的那家“牛王庙”也没法比。然后,她会挨着我坐下,看着我呼噜噜地把它吃光。她常常说:“看你吃东西真香。”要是我夹几根送到她的嘴边,她就会皱起鼻子直摇头。待我冲完凉,如果身上还闪烁着些许欲望的小火苗,晓娜就会躺在我的怀里唤起我的激情。她做爱的样子真投入,边尖叫着边扭来扭去,那死死箍住我的样子仿佛要拼尽最后一丝气力。
那时候我们都还年轻,新婚燕尔,我开了一家不起眼的景观公司,既搞设计又兼做工程。晓娜虽没亲身参与,但也明白生意场上的艰辛,没有固定的休息日不说,还要去干各种各样的违心事。有一天她伸出两个指头,从我衣服上抽出一根长长的发丝,缠在纤长白皙的中指上迎着光出神。
“还是染过的。”她轻轻地说,像在赞叹某件美好的事物。我装做没听见,把手里的遥控器摁来又摁去,等待着晴空霹雳。
“做生意,逢场作戏是免不了的,但要有分寸。”她转过身来看着我,声音没有丝毫的不快,仿佛只是想给我阐明一个道理。她的深明大义不但没有使我获得宽恕,相反涌起了更多的歉疚。从那以后,我们的感情进入了好光景,我们无话不谈,分享着情人般的柔情蜜意还有战友般亲密的信任。
可惜的是,这一切已成回忆。七年前的一个夏天,晓娜被一辆泥头车撞飞了。从半空中落下后她还能清醒地给我打电话。她的声音一如既往不疾不徐,“老公,我被车撞了……”之后这句话犹如响钟在我脑海里回荡了一年之久。肇事司机逃逸,她被好心人送往医院。那个夏天死神忽然主宰了我们这个两口之家,什么都乱套了。我陪着她在医院里熬了四个月,中间签过三份病危通知书。我哭着喊着哀求医生无论如何不要放弃。当然最后晓娜没死成,但却生不如死,变成了现在的这副样子:目光呆滞,骨瘦如柴,生活无法自理。从医院转回家时,她的一块头盖骨还冷藏在医院的冰柜里。我每每想起,就有种撕心裂肺的痛。
车祸后的晓娜虚弱得像枚蚕蛹,我,还有她母亲只能用温情和爱给她织起密实柔韧的茧。偶尔我会把她抱到阳台,她轻得像一只纸盒子。阳光温煦地洒在她身上,微风缓缓地吹动着那头剪短了、变得枯涩的头发,她凝望着高楼之间鲜蓝的天,耀眼的云,两只眼睛像是失去了焦距茫茫然的,给人一种与世无争的感觉。我坐在她旁边,读着她最喜欢的小说。有时听着听着,硕大的泪珠就会从她的眼角颠出来,温热地砸在我的手腕上。
如果晓娜这样活下去,活到八九十岁,有意义吗?可是我还是希望她好好地活着,说不定哪天医学更发达,她又能够康复如初。从夏天开始,到秋天,一直延至初冬,我老是失眠,有时像没合眼楼下就已经传来沙沙的扫地声。有天清早我呵欠连天地走到阳台上,阳光迟迟没有出来,饱含着水分的空气吸进肺去沁凉沁凉的。我向下望,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过雨,地面湿湿的,被风干的地方呈现出一块块的灰白,几个清洁工有说有笑地干着活儿。我怔怔地看了半天,心想如果可以的话,我甘心拿现在的一切——包括房子、车子、存折乃至学历身份去换回晓娜的健康。真的,为了她,我愿意当个贫穷的清洁工。人,只有到了这个份上才能真正明白当个“正常人”有多么的幸福。每天夜里,我总希望睡上一觉醒来,一切都变了,变得和从前一个样。
我不知道事情会发展成什么样子,真的,虽然大家都往好里想,可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不免存在忧虑。我和晓娜的婚姻变成了一段连自己都无法确定的旅程,我使劲地回望两个人走过的日子,仿佛一个忍饥受饿的人伤感地回味着记忆中丰衣足食的生活。一想到今后我还将继续孤寂、枯燥地走下去,心情就沮丧、脆弱到极点。也许再过些日子,我就会熬不住,跟别的什么女人睡到了一块。晓娜可能也有这种担忧,所以从医院回到家后,她就没打算让她母亲回去。
不止一次,我看见老太太躲在角落里垂泪,她大概是担心有朝一日自己离开人世,我不会善待她的这个独生女儿。她留下来的目的当然是为了照顾女儿,还顺带有个任务,那就是监视我的一举一动,防患于未然。所以,不管在外面应酬到多晚,我都会尽量赶回家。我不怕她们怀疑,我怕的是她们担心,她们已经承受了太多。只要听到我进门的声音,老太太的心才能定下来,她从厨房、阳台、客厅的哪个角落走出来,打量着我,像在检查遗留在我身上不忠的蛛丝马迹。她跟我说话那不紧不慢的声调,还有那看似不经意的闲聊,总给我一丝警示的意味。开始我有些生气,但换个角度想想也就释然,她不过是想比较一下,我对晓娜和过去是不是一样。
只要每次回来得早,我就会坐在晓娜床边,牵着她的手说说话。有时她的眼珠子好久才眨巴一下,我不知道她听进去多少,其实听进去多少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能感受到我对她的好。她答起话来总是尽可能简短,有时甚至以模糊的音节代替。我想它的意义并不在于回答我什么,而是告诉我她一直在听。碰到精神好时,她也会主动关心我。有一天她勉强抬起胳膊,朝着我肚子的方向指了指,嘴角微微翘起。她笑我长胖了,腰身圆滚滚的。有时候,我也会和她一起回忆恋爱时的那段时光,譬如她教我跳舞。在大学里那个简陋的舞池,她主动走到我面前调皮地问:“你不想请我跳一支吗?”我搓着手结结巴巴地说:“我、我不会跳。”她牵起我的手放在她的腰上:“听着节奏,走。”一曲《蓝色多瑙河》结束,她调侃我:“还说不会跳,这不挺好的?”我嘿嘿地傻笑,手心直冒汗。又一支快节奏的舞曲响起。“跳慢四不过瘾,我带你跳快三吧。”她的脸染上一层驳杂的色斑,洁白的上衣和钮扣发着幽蓝的荧光。我随着她舞动起来,就像她说的那样,舞成一只陀螺,一阵旋风……
听着听着,晓娜就笑了。
“还记不记得那个冬天?津门第一场雪?”我像受到莫大的鼓舞,继续讲下去。那天晚上我俩沿着学校的围墙,跨过被雪覆盖、突起的铁轨,一直走到小白楼,走到马场道。天地间银装素裹,路灯如惺忪的睡眼透过雪花注视着我们,还有深深浅浅的脚印。我问她:“冷吗?”她说有点儿。我就捉住她冰凉的手把它放进军大衣的兜里。“两只小鸟在做窝。”她羞涩地瞄了我一眼,笑了。我曾对她说,这是我一辈子听到的最最美妙的比喻……
听久了,晓娜就像陷入了沉思。我注意到她那张苍白的脸既不幸福也不神往。真的,我说不清她脸上什么表情,也许带有一丝恐惧吧。她应当意识到,随着时间的推移,我们之间的距离将不断扩大,迟早会被一种有形的东西阻隔起来。看得出,她希望我能在她身边多呆一会儿,因为每次离开,她都把我的手抓得格外的紧,就像我是一只气球,一撒手就会飘走。
3
第二天我赶到“梦幻谷”工地已是午后。
“梦幻谷”建在城市东部,依山傍海,是华商集团投下巨资打造的大型体验主题公园,从市里开车过去差不多要两小时。早在新生代时期,那里的山峰就曾喷发过炽热的熔岩。亿万年后的今天,我们承建了一座高42米的人造火山,要用声光电把火山喷发时的情景最真实地还原。如果成功,它将是全球最大的人造火山。以“火山”为背景的实景演出——《梦幻的年代》也将同时上演。
顾不了吃饭,我叫包工头多上些工人,又去甲方工程部请人。他们装模作样地过来瞄一眼,说这下没那么刻板,效果全出来了,图纸不用改了,赶紧上色。
一块石头落地,我才意识到肚子有点饿,胡乱吃了个盒饭,又想起昨晚爸来电话还没工夫回。
爸生活在潮汕平原的一座小镇,离朋城有三四百公里,说远不远,我却很少回去。他原在一家国营单位干保卫,去年下岗,虽五十好几,可身体依然壮健。他唯一的毛病就是固执,我委婉地劝他再找个伴儿,因为妈去世好多年了。不同意也就算了,他还骂了我,把我骂毛了,就挺起脖子与他对骂:“女人又不是给我找的,凶什么?难道你就想这么完了?”
说这话时我想到差不多成为废人的晓娜,泪水夺眶而出。自从与她分床而睡,我就越来越能体会到爸的处境,一个精力充沛、生理健全的男人,却无法继续正常的生活,不是压抑是什么?我后来改口对他说:“算了算了,要不你学打麻将吧。”爸说他不喜欢。我说那钓鱼去。钓鱼也容易打发时间。他慢悠悠地说:“鱼有什么好钓的?”我说那你有空就到我这里来,我陪你去放松放松。我想你要是不好意思,我可以请个朋友代劳,带你去找个小姐什么的,这样对身体也有好处。爸听出了这层意思,大骂起来,“臭小子,我的事你最好少管。”过了一会儿又喃喃低语:“我又不是小孩,你少操这份心。”
我的电话干扰了爸的午休,他含含糊糊地问:“是阿亮吧?我正睡得香呢,还梦见了你妈……”
我一阵心酸,说:“爸,咱们祖上没干什么缺德事吧?”
爸这下彻底被吓醒,声音不再拖泥带水,警惕地问:“你说啥?”
“你看看咱家,一年不如一年,先是妈得了那种病,然后晓娜又遭车撞,都是横祸啊。”
爸沉吟了片刻说:“儿子,有些事情真是没办法,你得看开些。多往好里想,啊?”
我说咱家还有什么好的?
“怎么没有?”他好像振作了起来,自豪地说,“就说咱们杜家这么多年,总算出了你这个大学生;还有,你都当老板啦,这老板不是叫谁谁都能当的,嗯,还是个儒商——”
“得了吧,那点破生意,钱没挣几个,命累得只剩半条,什么儒商,听了我都脸红……”我稀里哗啦地说了一大堆。爸在电话那头发出老牛般的深叹,刚毅地说:“只要咱爷俩在,杜家还是有希望的。”
“昨晚我在陪客,你想跟我说什么来着?”
我环顾四周,荒石枯溪,午后的风很野,呼呼地摇动着不远处的莽莽丛林。
“昨晚喝了点酒,想了好多,晓娜是个好孩子,”爸幽幽地说,“当初你妈得病,咱家没少让她受委屈。”
我明白爸指的是什么。妈病入膏肓时,我和晓娜刚刚大学毕业,对未来还茫然无绪。爸要求我俩尽快回家“摆酒”,他说这或许是妈有生之年最后的一个愿望。晓娜开始不肯,说工作都还没着落结什么婚。我说只是去做做样子,老家的人只认摆酒,至于那张证,咱们不去领就好。好不容易连哄带骗把她请回潮汕。没想到的是,爸把婚礼搞得那么隆重,定了全镇最好的酒楼,还请了几乎所有的亲朋好友,搞得我手足无措。倒是晓娜穿上红艳艳的中式礼服很快就进入角色。面对主持人的纠缠,客人的起哄,她非但没显出分毫的窘迫与急躁,相反还玩得比谁都起劲儿,就好像这种小把戏早就演练多回。
拜天地了,爸妈双双出现在小舞台上。妈嘴巴闭得紧紧的,喜悦暂时麻痹了恶疾所带来的痛楚。几个月没见,亲友们发现她清瘦了许多,可依然红光满面。他们并不知道这是让晓娜化的妆。爸显得比平时随和,举手投足之间流露出“妇唱夫随”的和谐。我拉着晓娜跪下,唧唧喳喳的声音立即被一阵幸福庄严的气氛压了下去。我拿眼角的余光偷偷地打量妈,她正襟危坐,背后的光线像从她身上长出来似的向着四周漫射,干净透亮,给人以宁静、安详的感觉。于是我的内心也随之安静下来。照着主持人的提示,我托茶盘,“儿媳”敬茶,齐声喊了“爸、妈”,完了晓娜才转过神来,竟有一层薄薄的泪花浮在了眼眶里头。
曲终人散,回到家,妈红着脸低低地问我,“刚才你对晓娜念的是什么诗,‘死生’我懂,‘契阔’是啥意思?”妈没念过多少书。我说:“‘契’是合,‘阔’是离。”
“是啊,有合就有离。”妈接过话茬不无感慨地说,眼神里浮动着一种苍凉的安宁。后来听爸说,妈临终前嘴巴老不停地蠕动,贴近细听,是在重复我教她的诗句:“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我把这件事告诉了晓娜,她听后不语,眼眶一点点地红了。办完妈的丧事后她对我说:“咱们去补个证吧。”
事隔多年,爸依然惦记着晓娜的好,不过他又说:“这孩子命薄啊。我思前想后,觉得你还得把目光放远点。”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就淡淡地说:“我会考虑的。”他才不管呢,一股脑儿将心里话往外倒,“只能离了,再娶一个。你不比我,路子还长着呢。”
见我不吭声,爸又说:“咱也不能亏待人家,是不是?就把她当自己妹妹养起来,你说呢?”
其实打从我和朱迪好上后,满脑子都是这样的念头:如何委婉地跟晓娜提出来,引发她的同情,再由她转告她的母亲,因为老太太才是这件事最有力的决断者。我甚至想象得到老太太听后像个全军覆没的老帅颓然瘫在沙发上的样子:白发蓬乱面容憔悴,一连串的泪水从黝黑的眼窝跌落下来。当然,我也常为自己有这样的想法而心寒。那段时间,我虽然坐在晓娜的床沿,却不敢望着她,真可怕,我对她的关心呵护一下子变得虚伪而又造作,跟她说话的口气或转瞬的眼神,似乎都浸透了不可名状的邪恶。我想自己已经把她当成了一条逐渐萎缩的腿,只想尽快切除,哪怕安上冰冷光滑的义肢。
我在外面有女人,晓娜迟早会知道的。一个女人与你共同生活了那么久,有什么变化能逃过她的眼睛?她虽行动呆滞,可脑子里却还清醒着。或许,她能够理解我,把它归结为这是一个正常男人的生理需要,可毕竟还是会很难过的。她会不停地去假设,要是那天早点或晚点出门,就不会遭此横祸,这样哪还轮得到别人乘虚而入?躺在我身边、与我做爱的应该是她,与我生儿育女的也一定是她。可人生瞬息万变,靠“如果”是无法改变现实的。
每次抚摸着朱迪的脸,还有她的身体,我总带着一种忏悔的意味,忧伤得近乎消沉。我原本只打算满足肉体上的欲望,可不知不觉的,却发现灵魂也已跨越了某种模糊的边界,感情在两个女人之间移来移去,摇摆不定。
“你是不是不好说?”爸的口气有些不耐烦了,好像第一次发现自己的儿子如此软弱无能。我战栗了一下,有股寒气从脊背蹿上来。我听到自己夹着哭腔说:“我、我是说不出口。”
与朱迪这么偷偷摸摸,已叫我胆战心惊。在这对不幸的母女面前,你时时感到一种压力,就好似蹩脚的演员在舞台上随时能够碰触到观众挑剔的目光。为了舒缓这种压力,我常借口出去买烟,或者到哪里拿个东西,然后呆在街角的某个茶馆或者咖啡厅里,一个人,静静地望着大街上的车辆和在温煦阳光下匆匆而过的行人。要是雨天,听着雨点哗哗地击打屋顶、树叶、地面,打量着闪烁在杯子、手机、烟盒甚至杂志上的那些橘黄色的灯光,仿佛它可以通过某条通道给我灰暗的内心涂上一抹恬静、温暖的亮色。如今,我对于生活的向往仅仅是一点点的宁静。也就是说,自己最乐意度过的其实就是这样的时候,然而却变得稀罕了。
“这有什么,”爸最后补充了一句,“你要是不好说,我来说!”
4
一连数天,朱迪的座位都空着,打她手机,也不接。我了解朱迪,她可不是一个稍稍受到冷落就觉得奇耻大辱的人。我正百思不得其解,青岛的学弟许小雷就给我介绍了个房地产景观设计项目。在甲方邀标的三个单位中,我们公司实力最弱,不过我还是幻想着从没希望中挤出丁点希望来。这些年公司之所以能够生存下来,不仅因为我勤奋,更重要的是我从不放弃任何希望。
时值八月,青岛的阳光分外明亮,许小雷把我安排在海边的一个宾馆。日落时分,我穿着短裤、手拿啤酒罐沿着海边散步,红彤彤的光线照着每个游人的脸,天空是多么的开阔高远。许多练摊子的把东西摆在了沙滩周围,卖烧烤、服装鞋帽、用贝壳做成各种式样的工艺品,还有女人们喜欢的珍珠项链、小饰品……我想如果侥幸中标,下次一定带朱迪来看看这里的落日。
和青岛差不多,朋城也靠海,我却极少有闲情在海边瞎逛。我后来靠在伸向海中央的栈桥的栏杆上,望着波涛起伏的海面,心儿又回到两年前和朱迪邂逅的那个夏天。那次不知是为了排解心中的郁闷,还是别的什么,反正我独自驾车沿着朋城新开的公路到海边去。下午五点多,阳光依然强烈,我坐在一家酒楼自饮自酌,目光很快就被不远处一对刚出水的青年男女吸引过去——女的长着张娃娃脸,黑色的短发还湿着,由于穿着件高弹泳衣,看上去像条滑溜溜的海豚。男的扛着气垫板一副精疲力竭的模样。他们走到我所坐的窗前,停下来,抻长着脖子像在互相指责。由于酒楼关窗放冷气,我根本就听不到什么。后来“海豚女孩”气冲冲地跑掉了。当天夜里,我来到沙滩上吹海风,看见“海豚女孩”正顺着扑面而来的一道道又高又长的海浪奋力跃起,她的身体随着浪潮起落时隐时现。差不多半个小时后,她走过来向我要支烟。我们坐在一起闲聊起来。第二天,她搭我的顺风车回市区,从此就没有断过联系。她就是朱迪。那时候,我并未意识到认识她是我挣脱过去、走向希望的第一步。我们经常在网上聊天,因为与男朋友发生争执,她向我哭诉过好几回,她说他或许从来就没有爱过她,他只是想把她弄上床去。他们才认识半年,他就对她失去了耐性,甚至把她当成“怪人”。我问她“怪”在哪里?她支支吾吾避而不答。渐渐地她不再提他了。几个月后,公司里有个文员辞职,我就问她想不想过来上班。她爽快地答应,第二天就跑到公司附近租房,看得出来,她想彻底忘掉那个男孩,过另一种生活。
有天下班,我让她留下来帮忙整理点材料。当我坐在她温热的座位上修改电脑里的文件时,她突然从后面抱住了我。那个黄昏我吻了她,把她放倒在长沙发上,幽暗中她的身体像披上月光一样雪白。她目光灼灼地望着我,嘴角挂着一丝羞涩的笑。我跪在她身边硬着头皮说:“朱迪,我是有老婆的。”她轻轻地哼了一声:“我知道。”牵着我的手放在她坦开的胸脯上。
“来吧,杜亮,放心好了,我是自愿的——”她的声音听上去平静而又超然。
我终于明白了她“怪”在哪里,她仍保留着如玉之身。尽管心底里有些懊悔,我还是装做没事,斜靠在沙发上抽烟。她趴在我身上,突然仰起脸问:“杜亮,我是你想要的那种女人吗?”
我咧着嘴尴尬地笑:“怎么说呢?挺好的。”
“那我等你,好吗?”
“等我什么?”
“等你哪天和你老婆离了,娶我。”
“我不会跟她离的,我早就告诉过你……”我急得挺直了脊梁。
“我没怪你呀,只是跟你开个玩笑,犯得着这么凶吗?”
她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失落,从我怀里挣脱出来,在另一把椅子上找到了胸罩和内裤,以最快的速度穿上。当她弯着腰金鸡独立地套着牛仔裤时,我的目光穿过她的臂弯,看见她的小腹急剧地一缩一缩的。她哭了。我赶紧跳起来抱住她。她挣扎了一下,不动了,一只脚还踩着落地的牛仔裤,目光久久地停留在窗外的玻璃幕墙上,黄昏最后的一缕橘黄早就不见了。
“对不起,我怕你到时会失望,毕竟这不是件简单的事情。”我柔声地解释。不过从那天起,只要是两个人,朱迪就一口一个老公地喊我。她可怜兮兮地说,过过嘴瘾总可以吧?我说当然可以。她也要我喊她老婆,见我犹豫不决大为光火,说我不是真心爱她。可她哪里知道,一喊老婆我就会条件反射地想到苏晓娜。晓娜才是我的妻子,即使躺在床上无所作为,她依然是我合法的、公众承认的配偶。
海边的天逐层暗下来,周遭的红顶楼房和黑糊糊的木屋已变得模糊了。涨潮,海风凶悍起来,嘶叫着吹得脸颊生疼。我往回走,走到堤上又止步,看着灯火通明的海滨浴场依然一片喧腾,黑色的人影迎着一排排纷至沓来的长浪发出兴奋的尖叫和肆意的欢笑。顺着石阶往上走,便是通往宾馆的青石小径,两边栽着许多叫不出名的花草树木,密密匝匝的叶子形成一道长长的、光影斑驳的拱廊。有几个只穿泳裤的哥们儿笑哈哈地跑来,橘子色的灯光在他们湿润的身体上闪闪掠过。空气里多了一股淡淡的酒精味。
“帅哥,冷不?”迎面而来的一个女子突然跟我打招呼。我愣了一下,没看清她的脸。
“要不要我帮你暖暖呀?”她过来拉我的手,被我飞快地甩掉。她尖叫了一声,大笑着跑开。
回到房间,我打开手提电脑,正准备梳理一下明天的汇报方案,手机的小屏幕就亮了,上面跳出一行小字。朱迪简明扼要地告诉我,她有了。
我不敢相信,抖抖索索地给她发回三个字:“有什么?”
“我怀上你的种,本来生日那天就想告诉你。咱们分手吧!”
我晃了一下,手机差点落地。
5
我匆匆辞别小雷,乘红眼航班返回朋城,投标就当弃权好了。一路上我的脑子里一直嗡嗡在响,耳边交织着爸、妈还有自己的几种声音:为杜家留一点血脉。
到了朱迪住处已近凌晨,我边掏钥匙边想象着她躺在黑糊糊的被窝里垂泪,心里涌起了脉脉温情。门开了,我没开灯,悄悄地放下行李走进卧室,我要给她一个意想不到的惊喜。可是床上空荡荡的,我又摸索到隔壁的房间,然后是洗手间,小阳台,那种逼切的期待如植物被一截截地割掉,最后连根拔起。我颓然栽在沙发上,摸出烟来一口抽掉了大半截。在一片灰暗冷清之中,我被抛回到朱迪刚搬进来的那段时光,一个细节老在脑海里作慢镜头回放:我帮她把新买的铁架床安好,还习惯性地用手压了压,她扑哧地笑起来:“我一个人睡,够结实的了。”我红着脸说:“这事儿哪说得准啊。”这种事果真说不准,没想到跟她躺在一起、滑进她的世界的便是我。我贪婪、蛮横地把自己深深地扎进她的体内,搅动她过去的伤痛,让那些似有若无的情欲死灰复燃。当我在她身上如旌旗般摇曳时,脑子里就会自然地浮现出一幅图像,自己水一般地渗透进她身体里的每个缝隙,覆盖至内心深处不为人知的角落。那种近乎畸形的征服感总能引发瞬间爆裂,我听到自己发出恬不知耻而又满怀感激的阵阵呜咽。
每次快活过后,我就会不可避免地坠入负疚的深谷里。在没出事之前,晓娜就喜欢指着电视剧里的“小三”对我说:“我就知道她没有什么好下场。”我装做饶有兴趣地问:“你是怎么猜出来的?”她冷笑了一下:“她没付出什么,所以也不可能得到更多。”晓娜过去随随便便的某句话,总会让我斟酌老半天。她知道我有悟性,所以时不时地要让我听点弦外之音。当我遇上朱迪并把她带上床时,我不得不承认,女人,尤其像晓娜这样的女人,真是天才的预言家。
我对朱迪说过好多次,晓娜成这样了,无论从法律上还是从道义上,我都不可能离开她。朱迪不赞同我的观点,她说从人道主义出发,晓娜应该主动离开。为什么?因为既然你爱一个人,又无法给予他幸福,最好的办法就是选择放手,还他自由。这也是避免受伤范围扩大的最佳途径。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哪。”我不屑地说。朱迪明白我的心思,她斜睨着我,从那双乌沉明亮的瞳仁里我看到自己缩成了一个小点。
“也许你不信,要我就会这么做。”好像怕我不信,她又补充说,“至多与你签一份赡养协议。”
看得出,朱迪是真心喜欢我的,要不她哪会拿感情和青春做赌注,知其不可而为之?随着时间的流逝,她面临的压力将越来越大,一方面来自父母,另一方面来自社会。在碰到什么不顺心的事,或者每个月那个特殊时段,她就会忍不住给我脸色看,提醒我要去尽力争取。有好几次我和她争得很厉害,后来她又软下去,主动找我说话,给我做好吃的,就好像我所有的“错”都得到谅解。曾几次我看见她,一个人坐在办公室里,眼睛灰乎乎的好像里面什么也没有。差不多在半年前,为了促使我尽快向晓娜摊牌,朱迪告诉我有个男编辑很喜欢她。朱迪平时爱写点小文章发表在报纸杂志上。我问她是谁?她说不想告诉我。光凭这句话我就觉得可疑。我是这么认为的,一个女孩跟你上了床,形成了两年多的生活习惯,不可能那么容易就放弃,更何况是把贞洁和爱情看得比什么都重要的朱迪。
可是这一次似乎不一样。
第二天早上,我拖着两条硬僵僵的腿回家,冲了个凉,把换洗的衣服塞进洗衣机里让它滚动起来,又来到晓娜的床边,打开从青岛带来的一袋鱿鱼丝,抽一根喂进她的嘴里。她慢慢地嚼着,又慢慢地说:“老公,咱们离婚吧。”看着她那一本正经的样子,我仍不敢拿她的话当真,这样的话她从前不是没有说过,我只能快速地作出惊愕、愤怒的反应。
“瞎说什么?睡迷糊了?”我装模作样地拿手背贴在她的额头上,它凉如玻璃。
让我大感意外的是,她就像受到了更深的伤害,难过、缓慢地转动着脑袋。
我知道她动真格了。就在她将心中最难割舍的那部分狠心地割断时,我体内行将枯死的欲望也可怕地搏动起来,一点点地复活。我没有突围,晓娜却已经主动给我打开了一个缺口。有老长一段时间,我感觉到希望呀欲念呀生活呀什么都没了,什么也都不想要了,只想像个垂死的老人那样过一天算一天。
“我跟妈说过,不能再拖累你了,你需要一个健康的女人,需要过正常的生活,只要你肯继续把我当亲人照顾就好。”
她的语气让你觉得她在许久以前就作出了决定。
“你是不是累了?别胡思乱想了。”我只能说些没用的话。
她侧卧着蜷缩成一团,膝盖都快要抵住小腹,整个人看上去渺小、无助。
“我是说真的。”她的眼神可怜兮兮的,看上去像头跌进泥淖里越陷越深的小鹿。我摇摇头,转过身去。不知何时,老太太已倚在门框上,眼里没有一丝神采,使人不由自主地想起了萧瑟凄凉的晚境。
“晓娜没乱说,你也不容易,都拖了这么多年了。”她低头搓着黝黑枯瘦的手指,嘴角周围那些悲戚的纹路像是凿出来的。“我想把晓娜带回老家去,你要是有空就多过来看看我们——”
她掩着脸说不下去,泪水从指缝涌了出来。
她们已经商量好了,要不她决不会当着晓娜的面说这些。
晓娜出事后,一开始我们都对她撒谎,说她很快就能康复,像从前一样活蹦乱跳。为了让她相信,有一次我故意问她康复后准备干些什么。她说想怀一个宝宝。她还说生完孩子后想继续练习瑜伽,直到成为一名合格的教练。我说只要她想做的,我都会支持。她很感动,无力地拉了拉我的手说:“娶了我,你吃大亏了,既要养我,将来还要养孩子。”我强迫着自己凝视她的眼睛,她的眼里有种光,是健康人的那种渴求。我低下头去在她干燥的唇上亲了一下,她也伸出舌头来痒痒地舔了舔我的唇,低低问:“怎么办?”我冲着她微笑,“怎么怎么办?”她不好意思地用英文说“sex”。看着她那微微泛起红晕的脸,我贴到她耳边说:“自己解决。”她问:“是想着我解决的吗?”我点了点头。她轻轻地嘘了一声:“我才不信呢。”我轻轻地伏在她身体上面,嘴唇贴着她苍白的脖颈,牵起她的一只手放在我硬邦邦的下面。她哧地笑起来,细声细气地说:“坏东西,每次可要想着我啊。”
可时间一久,她心里有数了。在她面前,我们开始避开某些话题,忌讳说“病情”、“死亡”、“时间”甚至“孩子”这样的字眼,有时候客厅里的电视传来某个孩童的笑声,她都会黯然神伤。
“妈,现在不是挺好的吗?怎么突然……”
就像一下被谁剥光了衣服,我尴尬而又茫然地站在两个女人之间,四周一片死寂,甚至听得见阳台上鸟儿跳动、啄食的声响。我第一次发现,岳母比刚来时老多了,白发枯涩皮肤皱缩,背更是驼得厉害。相比之下晓娜倒没有显出太大的变化,除了消瘦和苍白,脸上似乎没添过一丝皱纹。她像个可怜的孩子成天被禁锢在这张一米八宽的床上,身上经年累月地搭着条被子,夏天由于不能开空调,头发和额头经常被汗水濡湿,我时常看到岳母拿着条干毛巾、弓着腰在她身上轻轻地移动,与其说是在擦拭,倒不如说是在吸取,那小心的样子像在呵护一个婴儿。要是天气凉快,忙完了手头的活儿,老太太就会坐在女儿的床边,戴着老花镜给她剪指甲,牵着她的手不停地跟她说话,多是些晓娜小时的事,还有她那过世的父亲。老太太好像害怕她睡着,确切地说,怕她睡着了再也醒不来。有时说着说着,她的声音就小下去,到了最后变成一种语焉不详的嘀咕。偶尔她也会勾着头打起盹来,颤颤巍巍的脑袋一沉又把自己吓醒,拼命地用手去揉眼睛。
“怎么就迷糊过去了?”她的语气满含着责备,让人觉得又凄楚又好笑。
“妈,你和晓娜别多想了,好好过,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摸出根烟放进嘴里,又拿掉。我从不在晓娜的房间里抽烟,哪怕这样做对她的健康没有太多的影响。
“找个时间办一下吧,尽快,我想带晓娜回老家去。那儿空气好,她爱吃的东西又多,怎么说呢,毕竟是在那儿长大的嘛。”老太太飞快地抹了一下泪说,“要是她爸在就好了,两个人照顾她一个会方便些,我出去买菜什么的,屋里也有个人照应。”
我还犹豫着,这时脑子里已闪出了朱迪,她脸上现出惯常那种惊喜的表情。她像在提醒我,催促我,天赐良机啊。
“也没事,”我终于接过话茬弱弱地说,“到时请个保姆就好。”
“咱们乡下不兴这个,”老太太说,“我照顾得来,邻居们有时也可以帮帮忙,这个你用不着操心。”
“老公,有空多想着我啊。”
晓娜的口气显得十分镇定,镇定得让我感到压抑。我还不知道是什么原因让这对母女萌生去意,可无论如何,对于晓娜来说,无法呆在自己喜爱的城市,和她爱着的人在一起,实在是一种巨大的悲哀。几天之后,我一想起晓娜那平静的眼神,脸上仍火辣辣地烧着,觉得答应她就跟背叛自己最亲的人一样卑鄙无耻。我原以为自己是个强者,可现在却发现,晓娜才是,我不过是个自私的可怜虫。
6
与晓娜分开,虽然没做错什么,我依然感到很难过。我打电话问爸,是不是他跟晓娜母女说了什么。他说他是有这种打算,只是想拖到中秋过来看看她们,当着面好说些。
“到底怎么回事?”我觉得挺奇怪的。爸叹了口气,叫我别想太多,一切顺其自然,既然离婚是晓娜自己提出来的,那比他去说要好得多了。
办完离婚手续,我把晓娜她们送回都江堰乡下,安顿好一切,临走前一天,岳母喊来村里的两个厨师,在家里做了好几桌红艳艳麻辣辣的川菜,把左邻右舍和附近的亲戚全请来。她戚戚然地说,今后孤儿寡母,难免要去烦劳人家。我很想说妈,你就当我是你的儿子吧。可是很明显,她已经把我从这个“家”排除出去了。和晓娜结婚时我们没能回来摆酒,可如今离了婚,反倒以这样的方式招待了她的亲朋。之后我以公司有事为由,匆匆地离开那个小村庄。
坐在双流候机室,隔着巨大的落地玻璃,我看见飞机在繁忙地装运货物,机翼折射出朝阳那一道道新鲜的红光,一碧如洗的天空呈现出天高任鸟飞的开阔与辽远。我开始有了振翅欲飞的感觉。三十好几岁了,给我的感觉却像度过了更为漫长的时光,现在,我终于甩掉了一个巨大的包袱,复活般地从过去的阴影里走出来。
“从今天起,”我对自己说,“我要像个守财奴一样把剩下的日子紧紧地攥在手里,精打细算地过好每一天。”
登机了,我最后一次给朱迪打电话,手机通了,却还是没有人接。我只好给她发了个短信:“我把晓娜送回四川,在回来的飞机上。”想想太平淡了,又加上一句:“娶你来了,我的新娘!”
我关掉手机,等待着旅客登机的喧嚣逐渐平静下来,昨晚离别的一幕又在眼前:我把一本存折交到她母亲手上,里面的钱足以让她们母女俩花个十年八年的。老太太说了声这么多,就痛快地收下。我又坐到晓娜床边,只是没再去抚摸她的脸,或者别的地方,离婚证书好像一下子把我和她隔离开来。她不再是我的妻子,她至多是我的一位亲人。隔着薄薄的被单,我轻拍着她。她好像也怀有我同样的想法,手一点一点地、怯怯地挪向我,直到碰触到我的手背。它渴望着被我抓住,像往常那样放在唇边亲着。
“我还能叫你老公吗?”她不敢看我的眼睛,仿佛这个问题会让我为难。我说当然了。就像得到了许可,她的手终于覆盖在我的手上,轻轻地抚摸着,像个孩子舍不得离开她的宝贝。我能理解她的感受,和一个共同生活了那么多年的男人突然离别,不知何时才能重逢,那种恐惧和脆弱肯定会借着惯性在她心里持续很长的一段时间。尽管我答应她,会经常给她电话,争取不久后回来看她,可她像她的母亲一样,对我的承诺表现出了不信任。她的目光就像外面黑糊糊的夜色,有着一种无从说起的虚幻与空洞。
从晓娜的房间出来,站在她家的院子里,夜色渐渐笼罩一切,墙的界线虚无了,四周显得空旷无比,虫儿的鸣叫从各个角落传来,像隔着寺院的高墙听着里面低低的诵经声,庄严肃穆。风凉起来,点点滴滴渗透肌肤,一阵无边的惆怅和孤寂从我身边擦逝而过。其实,我也已经习惯了晓娜母女呆在身边的生活了,只是与她们相比,我更像一头积攒了气力的动物,随时准备奋力跃出那个死气沉沉的泥潭。
当我再度回到晓娜床前,她双眼紧闭,嘴唇默默地蠕动着,胸脯一起一伏,脸已湿成一片。我想她会不会改变主意,要我重新将她带回朋城。我慌里慌张地退了出来,把门关上,不留一丝缝隙。
飞机开始脱离跑道,轰鸣着离开地面,我的心情也随之一起升腾。飞机倾斜着转了个弯,我朝窗口往下望,薄纱般的白云随着气流急速飘移,下面的山丘河流、房屋道路只有积木那么大。在这片丰厚广袤的大地上,我的前妻苏晓娜,还有她的一切终将埋葬于此。你不得不感叹人生之渺小与无奈,还有大地之永久博大。
那个地方我还会来,还不知道要来多少次,可是那儿除了亲情,应该没有别的什么了。
两个小时后,飞机着陆。我迫不及待地打开手机,里面跳出一条短信,是朱迪发来的,上面写着:“对不起杜亮,我不能嫁给你。”我马上拨了个电话过去,这下她接了。
“为什么?朱迪,现在我有的是时间,有的是自由,我是真心实意地向你求婚的,嫁给我,好吗?”我的声音近乎哀求,“你不是一直盼着为我披上婚纱吗?”
“对不起啊杜亮,我真搞不懂,苏晓娜她们怎么又突然同意和你离婚了?”
“离婚不好吗?你是在替她难过对吧?”我急切地打断她,“没事的,一切都安排好了。”
“不是的,你听我说,”她嘤嘤地哭,“你出差后我去过你家,我告诉她们母女我怀上了你的孩子,哭着跪着求她们成全咱俩。”
“难怪!”我轻轻地叫了一声。
“你不知道,你丈母娘拿着扫把将我赶了出来。”她夹着哭腔继续说。
“可最终她们还是改变了主意。”
“是啊,可是,可是我怎么想得到啊?那会儿我连死的心都有。”
我发现自己停止了呼吸,脖子硬邦邦的像要承受什么重重的一击。
“对不起啊杜亮,咱们的孩子我已经、已经做掉了,”她终于憋不住嚎啕大哭,“对不起啊杜亮,你在听我说吗?喂,杜亮、杜亮……”
我像根木桩戳在那儿,心中涌起了无限的悲哀,真的,没有比这个更悲哀的了,倒不仅仅因为失去了孩子。我不想再见到她,不想再和她有任何瓜葛。不顾朱迪的呼唤,我决绝地关掉了手机,心中的什么东西也随着死去。
几天之后,朱迪给我发了个短信,说她已经回吉林老家了。我没有搭理她,全身心地扑在人造火山的工程上,在烈日下奔跑指挥,嗓子都喊哑了,人也晒得黑咕隆咚的。饿了就胡乱扒几口饭,困了就在工地临时板房里迷糊一会儿。有一天王总过来看进度,竟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头发蓬乱、胡子拉碴的家伙就是我。
“兄弟,差不多就行了,小心把身体搞垮了。”他还充满敬意地给我递了支烟,帮我点上。
待到工程接近尾声,我的精神才放松下来。有一阵子,我脑子里转过跟朱迪联络的念头,我有点想知道她现在过得好不好。我甚至很想告诉她,我不恨她。可最终我还是没给她电话。有天深夜,她倒是给我打了过来,那沙哑的声音犹如钝刀,一拉一扯地锯进我黑糊糊的意识里。她说她已经嫁人了,很快就要跟着那个男人去新西兰。
“恭喜啊。”我苦笑着。
“杜亮,你还恨我吗?”她的声音孤独、伤感、疲惫。我说不了。她像是挣脱了什么纠缠,骤然拔高了嗓音:“可是,我恨我自己!”
半个月后,由我们公司一手设计、承建的火山终于竣工了。验收那天,华商集团的几位老总都来了。我一声令下,雄伟的火山在昏暗的夜幕中突然苏醒,一时山崩地裂火光迸射,热浪冲天浓烟弥漫,火山熔岩急遽地奔泻而下流入水中。在一片喝彩声中,我举着手机把这个大气磅礴、惊天动地的神奇场面录了下来。好久没有给晓娜电话了,我打算给自己好好放个假,回四川去探望她,再把录像放给她看。
吃完庆功宴,时间尚早,我往晓娜家打了个电话。
“你还有脸打电话来?”她母亲劈头盖脸地冲着我骂。我愕然地问:“妈,怎么啦?”
“晓娜就是被你害死的,就是被你害死的……”
她的嘶叫如刀子猝不及防地捅进我的心脏。我还没明白过来,她的声音又转为呜呜的啼哭,“你要是多给她打打电话,开导开导她,或许她就不会想不开了……”
原来三天前,晓娜趁着她母亲外出买东西拿着水果刀割腕自杀了。
我的脑子轰轰地响着,眼前尽是猩红的影子,她的鲜血就好像那火山的岩浆骇人地喷发出来,灼热地流动着熔蚀着自己的生命……
“我当时怎么就没看出来,我连那两个字读做什么都不晓得,她不停地在纸上写啊写,我真的不知道它与她有什么关系。”电话的那一头传来了压抑不住的喘息声。“就在她走之前,还蘸着血在床边的墙上写着这两个鬼字!”
“你问过没有,她到底写了什么?”我颤抖着问。
“契阔”两字刚一脱口,哭声又一次席卷而来。
(原载《钟山》2011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