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悟与渐悟——论宋诗话中的“以禅论诗”
2012-08-15杨华容暨南大学广州510632
⊙杨华容[暨南大学, 广州 510632]
作 者:杨华容,暨南大学2010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古代文学。
禅宗给诗歌最重要的启示无过一个“悟”字。通禅家真谛与诗家妙谛的种种诗论,大多是围绕着“悟”这一核心展开的。禅之悟与诗之悟不仅仅是比附、比拟或比喻的关系,在思维方式上也有深刻的契合。“悟”是普遍存在于宗教活动(参禅)和艺术活动(作诗)之中的一种独特的精神现象,用禅悟来解释诗歌创作,与其说是以禅喻诗,不如说是以悟论诗。
一、横行诗坛的“渐悟”。据《坛经》记载,慧能二十四岁往靳州黄梅(今属湖北省)双峰东山寺参拜弘忍。弘忍先让慧能在寺内随众做劳役。弘忍将传法衣,上座弟子神秀先写了一个得法偈书于廊壁上,其偈说:
身是菩提树,心如明镜台。时时勤拂拭,莫使有尘埃。
然而这一偈未得弘忍心许。慧能虽不识字,也请人于壁上代书一偈,其偈说:
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佛性常清净,何处有尘埃。
慧能这一偈,把菩提树、明镜台都看成是虚无的,自然要比神秀对“空”的理解要彻底得多,因而得到弘忍的赏识,密授以法衣。慧能提倡顿悟自性,开创禅宗之南宗。神秀倡渐修之说,称为禅宗之北宗。于是禅宗有所谓“南顿北渐”之分。禅门南宗主张顿悟,认为人心本有佛性,可顿然破除妄念,悟得佛果;北宗主张渐悟,认为佛性虽本有,但障碍甚多,必须渐次修行,方能领悟。纵观宋诗话中以禅论诗者,亦大致可分为“顿”“渐”两派,“顿”派重天机鸣发,即杨万里所说,如“子列子之御风”,“无待者神于诗”;“渐”派重功夫学力,如“灵均之乘桂舟,驾玉车”,“有待而未尝有待圣于诗”①。有趣的是,禅门是顿悟的天下,而诗坛却主要是渐悟的地盘。
在宋代,诗学理论大盛,受禅宗的影响也十分明显。然而宋代的诗学理论却往往以学力相标榜。宋代,北宗禅早已消亡,禅门各派均出南宗禅一系,可是宋代诗坛却是“渐悟”横行。宋诗话中关于“饱参”的说法,指的就是渐次修行,通过严格的训练(如句法研摩)而逐渐达到不烦绳削而自合的境界。《吕氏童蒙训》明确地提出“诗词高深要从学问中来”。北宋诗坛受韩愈、李商隐的影响较深。江西诗派学杜甫,也主要是学他“读书破万卷”、“无一字无来历”,以及“苦吟”的方法。因而,诗论中,强调精心构思,字句锻炼,讲法度,讲学问,形成了苏黄一派“以才学为诗,以议论为诗,以文字为诗”②的诗风,主要强调的是后天的学力。
吴可的《学诗诗》写得最为形象:
学诗浑似学参禅,竹榻蒲团不计年。直待自家都了得,等闲拈出便超然。
没有“竹榻蒲团”的渐修,哪来“自家了得”的顿悟。实际上,强调的就是一个长期的、渐悟的过程。
陆游《赠王伯长主簿》说:“学诗大略似参禅,且下功夫二十年。”方回在《清渭滨上人诗集序》说得更明白:“诗则一字不可不工。悟而工,以渐不以顿。”又在《唐师善月心诗集序》说:“诗视文尤难,愈参则愈悟,愈变则愈进。”以渐悟说诗因与儒家心性修养功夫相通、且有诗人成功经验的支持而成为诗论的主流。
也有公开倡言“顿悟”的,如林希逸:
然后山尝曰:“学诗如学仙,时至骨自换。”余则曰:“学诗如学禅,小悟必小得。仙要积功,禅有顿教。譬之卷帘见道,灭教明心,是所谓一超直入者。固有八十行脚如赵州,白发再来如五祖,而善财童子,临济少年,阁楼一见,虎须一捋,直与诸祖齐肩,是岂可以齿论哉!”③
不过,即使主张“顿悟”的人,也还是承认做诗要有学力修养做后盾。如严羽虽认为孟浩然学力远在韩愈之下,而诗在韩愈之上,就因“一味妙悟”的缘故,但他指示的“妙悟”门径却是“熟参”,似也离不开学力。所以,严羽尽管声称他的诗学方法“谓之顿门,谓之单刀直入”,但实际上,他开的一长串须熟参的诗人的名单,以及“朝夕讽咏”的熟读方法,何尝不是“时时勤拂拭”的渐修过程。他所提出的“妙悟”其实就是一个由渐修到顿悟的过程。从这个意义上,诗人的妙悟是一种渐悟,在长期艺术实践的基础上,掌握写诗的精微规律。这一规律如禅家的正法眼藏,必须在熟读前人大量作品的基础上,通过直觉、经验领悟到它,这就需要渐修的功夫。当然,诗论中,渐修与顿悟也只是一个相对的概念,但是禅门重顿悟,诗坛重渐悟的现象却也值得注意。
宋代,北宗禅早已消亡,禅门各派均出南宗禅一系,为什么宋代的诗学理论不提倡慧能南宗禅的天分、自然,却往往以学力相标榜呢?
二、禅门重顿悟,诗坛重渐悟的原因。首先,“悟”在禅门与诗家的这种差异,显然来自禅与诗属性的不同。一个不识字的和尚,可能不暇修持,灵心一动,即可悟道。然而,一个没有丝毫艺术修养的人,是不可能灵心一动而写出优美的诗来。因为禅不需要用语言,而诗却离不开语言。禅宗可以回避语言,来个“教外别传”,拈花指月,拳脚棒喝,都可用上;诗歌却必须靠语言表达,无言不成诗。诗歌的这种特性决定诗人的“悟”必须以深厚的语言艺术修养为前提,而且“悟”后还必须得靠文字去表现。钱钟书先生说得很透彻:“禅家讲关捩子,故一悟尽悟,快人一言,快马一鞭(《传灯录》卷六载道明语)。一指头禅可以终身受用不尽(见《传灯录》卷十一)。诗家有篇什,故于理会法则以外,触景生情,即事漫兴,有所作必随时有所感,发大判断外,尚须有小结裹。”又说:“了悟以后,禅可不著言说,诗必托诸文字。”④因而,杰出的诗人必须是杰出的语言大师。
其次,是因为两宋期间,禅僧已经完全士大夫化了。禅宗自中唐社会历史文化大转型时期后,禅门各宗均在努力将禅学向士大夫思想、情感、精神需求方面靠拢。禅宗在两宋时期,思想已无重大发展,在社会文化思想和禅宗思想自身演化双重作用下,宋代禅宗出现了文字禅、公案禅。而“文字禅”在宋代的盛行除了宋代文化高涨,普遍强调对前代文化典籍的广泛学习、重视传统资源外,也是禅宗内部思想定型化,走向守成,其早期“不立文字”的积极意义逐渐消解而其弊端反而越来越显现出来的情况下,作为对这种禅宗思想弊端的纠正而产生的,正如惠洪所说:“禅宗学者自元丰以来师法大坏,诸方以拨去文字为禅,以口耳受授为妙,耆年凋丧,晚辈猬手而起,服纨绮,饭精妙,施施然以处华屋为荣,高尻罄折王臣为能,以狙诈羁縻学者之貌而腹非之。”⑤
不立文字的禅变为不离文字的禅,自证自悟的禅变为傍依门户的禅,这就是禅宗走向文字禅、禅宗诗化的过程中所付出的代价。而这种文字禅的发展趋势又是与两宋时期文化思想中的崇古精神与文人士大夫的书卷气相一致的。
再次,是由于政治因素。宋代诗人一来受到的是完全士大夫化了的不离文字的文字禅的影响,还有就是两宋时期,君主专制、中央集权得到了进一步强化,同时宋代文化高涨,普遍强调对前代文化典籍的学习、重视传统资源的社会背景对身处社会之中的文人的影响自然比处于世外的禅僧要大得多。因而,受禅宗影响的宋代诗学往往以学力相标榜。
深受禅宗影响的黄庭坚即为典型,黄庭坚推崇学力、苦吟的诗学理论如“点铁成金”“、夺胎”“、换骨”等著名观点都深受禅宗诗学的影响。其成因则如前所说,同时也可以看出禅宗在这一时期,其风气变化的信息。与苏轼、黄庭坚同一时代的著名禅僧雪窦重显“以辩博之才,美意变弄,求新琢巧,继汾阳为颂古,笼络当世学者,宗风由此一变矣”⑥。可见禅宗与士大夫的相互渗透和影响。
三、结语。虽然,诗论中,渐修与顿悟也只是一个相对的概念,但是在宋代,禅门是顿悟的天下,而诗坛却主要是渐悟的地盘,这一现象是值得注意的。以禅论诗涉及到很多重要的诗歌理论问题,在千余年来的诗坛上产生了极其广泛的影响。其中主要涉及的天分与学力的问题,成为中国古代诗歌一对重要的概念,并被不断争鸣、补充和发展。
① 杨万里:《诚斋集》卷七十九《江西宗派诗序》,载《文津阁四库全书》第三八八册,商务印书馆2005年版。
② 严羽:《沧浪诗话·诗辩》,载严羽著,郭绍虞校释:《沧浪诗话校释》,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版。
④ 钱钟书:《谈艺录》,中华书局1984年版。
⑤ 惠洪:《石门文字禅》卷二十六《题宝隆道人僧宝传》,上海商务印书馆1922年版。
⑥ 《禅林宝训》,大众文艺出版社2005年版。
[1]周裕锴.中国禅宗与诗歌[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2.
[2]刘方.中国禅宗美学的思想发生与历史演进[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0.
[3]郭绍虞.宋诗话辑佚[M].北京:中华书局,1980.
[4]张晶.禅与唐宋诗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3.
[5]周裕锴.文字禅与宋代诗学[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
[6]孙昌武.禅思与诗情[M].北京:中华书局,2006.
[7]郭绍虞校释.沧浪诗话校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