禅理诗趣总关情——以无名氏一首悟道诗为例
2012-08-15施丽琼云南省曲靖医学高等专科学校云南曲靖655000
⊙施丽琼[云南省曲靖医学高等专科学校, 云南 曲靖 655000]
作 者:施丽琼,文学硕士,云南省曲靖医学高等专科学校副教授,研究方向:汉语言文学。
禅诗是中国古典诗歌中的一个组成部分,它是随着佛教在中国的流传而逐渐发展起来的。自从两千多年前的东汉佛教从印度传入中国以后,为宣扬佛法、传播佛理,大德高僧们纷纷以禅入诗,即所谓偈,但这些诗“只有道意而没有诗意”①,或者说“只有诗的躯壳而没有诗的审美价值”②。虽说诸法妙理,非关文字,但一首诗若形容枯槁,意趣全无,实在令人不忍卒读,也得不到美的享受。另一种是以诗入禅,特别是唐宋诗人,如王维、韦应物、柳宗元、苏轼等人,后人多以其诗中尽得禅语而崇之,而顾随则持不同观点:“唐宋诗人接近禅学者甚多,惟其接近禅学,故诗中常作禅语,但诗中禅语则必不能佳……至于王摩诘、柳子厚尽有好诗,于佛经亦熟,但其好诗皆不是佛家语也……由此可知,好诗未必通禅;而禅语亦多非好诗也。”③难道禅与诗真的不能相容吗?据统计中国禅诗近万首,能称得上禅理与诗趣兼具的寥寥可数,但在这里有一首七言绝句,却为后人所称道。顾随在《禅与诗》中自述自己学禅的缘起之一便是偶然在笔记中读到这首诗,“颇觉韵味悠长……”④这首诗就是宋代某尼的一首悟道诗,收录于《鹤林玉露》丙编卷之六⑤。诗曰:
尽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陇头云。
归来笑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
作者生卒年及生平均不详。据钟惺的《名媛诗归》称“不知姓名,但有咏梅花诗,时皆称善,为梅花尼”⑥。就是这样一首出自无名氏的小诗,却为后人赞叹不已,袁枚在《随园诗话》中为补严东《宋人万首绝句》推荐了数十首绝句,首推者就是这首悟道诗,洪丕谟也在《尼僧的生活世界》一文中以此诗作结。
第一,此诗是一首谈禅说道之诗。上联写寻道、求道之事,下联写悟道、得道之事。“尽日寻春不见春”,从时间的角度书写“寻春”的艰难“;芒鞋踏遍陇头云”,则从空间的角度抒写寻春的辛劳“;归来笑梅花嗅”则是不经意的“寻春”之举“;春在枝头已十分”则是得到“春天”消息的欢悦。上联以“尽”“、遍”两字,历经时空的苦修,可谓“山穷水尽”,而下联“笑”“、已”两字,表现顿悟之乐,可谓“柳暗花明”,正因为有寻道之难,才有悟道之乐。你可以想象某尼竹杖芒鞋,终日苦寻,万里行走,云游探觅,历尽艰辛,劳于远道之后,才发现春天就在身边就在眼前,正所谓“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鹤林玉露》引“:子曰‘:道不远人。’孟子曰‘:道在近而求诸远。’”⑦这即是圣人与凡人最大的差别,我们的双眼总是被尘埃遮蔽,苦苦寻觅却看不到眼前的“春天”,禅宗所说的“心以身囚”是也。南宗宗旨不外“净心自悟”四字。净即心绝妄念,不染尘劳;自悟即一切皆空,无有烦恼,能净能悟,顿时成佛,而且佛不在外,在我心中,我即是佛,关键在于人们能不能悟到这一本来就存在于自身的真如佛性。慧能称“:不悟即佛是众生,念悟时众生是佛。”由于佛性存在于人心本身,因此求悟自然要向内心深处寻觅,故而禅宗反对人们向外求解脱,无论什么西方净土,什么拜佛念经都是徒劳,关键在于直悟本心,从这一立场上讲,凡是向外寻求解脱的,都无异于骑驴找驴。这首悟道诗反映的正是这一思想,由于不悟,一心外求,骑驴找驴遍天下,也未能找到驴,一旦反躬自求(“归来”),马上发现原来驴就在自己胯下,不禁大喜。人心本清净,因受尘世无明熏染而生染心,故禅宗力主顿悟,明心见性,不假外力,万物皆备于我也,我心即佛,佛并不在遥远的未来,而是存在于我心之中,因而勿须“道在近而求诸远”。此尼既已悟道,参破禅机,所以微笑。拈花微笑,这是佛释所津津乐道的“悟道”典故,讲的是当年佛祖释迦牟尼于灵山之上聚众说法,曾拈花示众,听众虽见其拈花之举,却不能领会其中的奥秘,唯有迦叶尊者能够默默无语,心领神会,微微一笑,佛祖见此情形,心知他已悟道,于是宣布把佛法传与迦叶。这首诗写某尼花微笑也就表明她富于悟性,并用于讲述禅宗“顿悟”法门。正如《历朝名媛诗词》所评“诗有悠然自得之趣,此尼直已悟道,不特诗句之佳也”⑧。
第二,谈禅说理之诗最容易落入理障而流于枯涩,作为一首理趣诗,能将禅理与诗趣结合得如此严密而情趣盎然,实为不易。这首“悟道诗”将“道”表现得清新活泼,形象生动,寓妙理于寻常生活中,以花喻道,妙趣横生。梅花,常被人们用做春天的象征,这是因为南朝陆凯曾寄梅花给友人范晔,并赠诗曰“:折花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这首诗巧妙化用了陆凯诗“梅花“”陇头人“”春”等词,不落俗套,尽得精髓。此尼心诚笃实,娇憨可亲,历经千险,乐此不疲,当她寻春不见,悻悻归来之际,眼前出现俏立枝头的梅花,手一枝梅花,用鼻子一嗅,果然清香扑鼻,沁人心脾,心中豁然开怀,便会心一笑,归——笑————嗅,四个动作,一气呵成,流转自然,把个小尼写得亲切可人,生动传神,特别是一个“笑”字尽得风流,使整首诗摇曳生动,喜气洋洋,这也是此诗最大的成功之处。罗大经在《鹤林玉露》中称其“亦脱洒可喜”⑨,即赞此,而《名媛诗归》钟惺直指其“大似情语”⑩,一语道破玄机。所以说“道”也好“,禅”也好,它并不是高高在上、远离人间烟火、虚无缥缈、玄而又玄的东西,也不专属大德高僧,它就在我们每个人的心里,只要你诚心求道,直悟本心,就能“顿悟”其中。
第三,由于此诗作者不详,流传中不免穿凿有误,在不同典籍中所选字词均有出入。如《随园诗话》第三句为“归来偶过梅花下”⑪;洪丕谟引为“归来偶把梅花嗅”⑫;而《鹤林玉露》为“归来笑梅花嗅”⑬;《名媛诗归》则为“归来笑拈梅花嗅”⑭;《中国禅诗鉴赏辞典》及《禅诗鉴赏辞典》均引为“归来笑拈梅花嗅”⑮。袁枚和洪丕谟的引句以“偶”代“笑”,情趣顿失,流于呆板,实为不妥。这里要辩的是“拈”与“”。《古今汉语词典》(商务印书馆2002年版)中对“”(niǎn)的第一项解释是“执,拿着”;《康熙字典》(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8年版)的解释是:“(说文)执也,【广韵】以手物也”;《词源》(修订本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的解释则是“执,以手指持物”。意思和读音皆相同,都念第三声,都是“执,拿”的意思。而对“拈”(niān)的解释稍有不同,《古今汉语词典》解释为“用手指头捏取”;《康熙字典》说是“指取物也”;《词源》(修订本)直接释为“用手指取物”。看来两个词的区别就在于是“执,拿”还是“用手指取”。回到诗中语境,笔者以为以“拈”为上,一来有前释迦牟尼“拈花微笑”之典故,二来“执”有“拿,握”之意,接触面大,不免执意用力之嫌,而“拈”读平声,与“笑”构成联合词组,重音应放在“笑”上,“拈”读轻声,更能表现某尼心领神会的悟道心理,音律和谐,错落有致,同时暗含此尼看到梅花喜不自禁,以指头轻捏花枝凑近细闻,轻柔细致,格外小心,生怕惊落花瓣。梅花清净雅致,立于枝头,欣然盛放,不与群芳争春,某尼与花不期而遇,身临其境,化物为意,浑然忘我,以手触之,遂自悟道,较符合诗中情境。
此诗理趣相容,浑然天成。能将禅宗佛理之艰奥与诗格妙语之文雅完美地融合,人物形象栩栩如生,用词构景生动活泼,意境深远,自然朴素,有清新脱俗之味,无雕琢附会之气,有诗情画意之妙,无学理辩论之枯。正所谓梅花尼诗吟不停,禅理诗趣总关情。
① 张中行:《禅意诗与禅意画》,选自《名家佛性散文选·艺术卷》,海天出版社2007年版,第203页。
② 袁行霈:《诗与禅》,载《中国诗歌艺术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07页。
③④ 顾随:《禅与诗》,选自《名家佛性散文选·艺术卷》,海天出版社2007年版,第196页,第191页。
⑤⑦⑨⑬ (南宋)罗大经:《鹤林玉露》丙编卷之六,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346页。
⑥⑩⑭ (明)钟惺《:名媛诗归》卷二十三,载《四库全书存目丛书·集部》,齐鲁书社1997年版,第339页。
⑧ (清)陆昶:《历朝名媛诗词》卷十,愚集1799号,清代刻本,第2—3页。
⑪ (清)袁枚:《随园诗话》,哈尔滨出版社2004年版,第152页。
⑫ 洪丕谟:《尼僧的生活世界》,选自《名家佛性散文选·感悟卷》,海天出版社2007年版,第138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