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析清康、乾二帝与明史学“好奇”之讥之关系
2012-08-15王传奇商丘师范学院历史与社会学院河南商丘476000
⊙王传奇[商丘师范学院历史与社会学院, 河南 商丘 476000]
受清代学者影响,明朝史学长期以来一直被冠以“好奇”之名,认为喜欢搜集奇闻异事、议论好与前人不同,却没有任何现实价值。但是,明朝史学是否真的如此,却值得商榷。而在中国学术史上,历代都不乏“好奇”者,如汉文景时“好奇之士”之《短长》、北魏关朗之《关氏易传》、宋冯椅之《厚斋易学》,清朝亦有黄宗炎《周易象辞》、金《读易自识》、朱鹤龄《诗经通义》、李重华《三经附义》,都喜欢注意细节之处。对于这些人,清代学者非常宽容,认为虽然文雅不足,但亦有可取之处,“学问淹洽,往往嗜博好奇,爱不能割,故引据繁富而伤于芜杂者有之,亦所谓武库之兵,利钝互陈者也,要其大致,则彬彬矣”。但在评价明人的同类著作时,却表现出截然不同的苛刻态度,认为皆是“务欲出奇胜人而不知适所以自败”之举。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与清朝普遍贬低明朝学术的背景,康熙、乾隆两任帝王的相关行为有着密切关系。
一、“皇极”之辨 君师合一:康熙的首建之功
在清代君主中,康熙首先树立了君主的学术宗师地位,要求天下文人以帝王见解为见解的最高原则。为实现这个原则,康熙在其六十年的统治生涯中,围绕“皇极”二字,与天下文人展开激烈斗争。
“皇极”最早见于《尚书·洪范》:
武王胜殷,杀受,立武庚,以箕子归,作《洪范》……王访于箕子……箕子乃言曰:“……天乃赐禹‘洪范’九畴,彝伦攸叙。初一曰……次五曰建用皇极……皇极,皇建其有极……曰:皇,极之敷言,是彝是训,于帝其训,凡厥庶民,极之敷言,是训是行,以近天子之光……”
两汉以后,虽然对“皇极”含义的具体解释出现分歧,但其作为形容帝王政治、学术至高无上的专有名词的地位却一直没有改变。而从两汉至明朝的千余年中,因为国家权力的“正统”地位在大多数情况下一直把持在汉族地主手中,故很少再进行两汉式的君主主持的学术会议以争夺学术正统地位的做法,帝王只保持名义上的儒学宗师地位,由此导致学术下移的情况,出现了众多借发挥新说以成为天下宗师者,如二程、朱熹、王阳明等。
这种重名轻实的做法到清初遇到严峻挑战。清朝以“异族”身份入主中原,一方面敏感于因汉、满之间巨大的文化差距造成的“潜在的精神焦虑”,以及因这种焦虑导致的“急于全盘认识或吞噬整体异种的文化,释放潜在的心理威胁”需求,另一方面鉴于明朝中后期学术无序以致人人师心自用、最终败坏统治的事实,故主张重新树立帝王君师合一的新形象,而其端则始于康熙。
在其文字中,康熙称:“皇,君也;极,至极之义,标准之名……盖大君一身为天下表率,凡纲常伦理事物言动之间,必由乎大中至正,极尽其当然之道,立臣民之标准,使天下可法之则,此所谓‘建其有极’也。”表明他希望通过自身行为,为天下臣民树立模仿的榜样,从而自觉接受其统治的愿望。为实现这个目的,康熙宣布以程朱理学治天下,称:“朕自冲龄笃好读书,读书无所不览诵……惟宋儒朱子,注释群经,阐发道理,凡所著作及编纂之书,皆明白精确,归于大中正……朕以为孔、孟以后,有裨斯文者,朱子之功,最为弘巨。”认为自秦汉以来,注疏儒家经典的著作和学者虽多,但大都荒诞不经,唯有朱熹最为“明白精确,归于大中正”,是儒家思想正统所在,并自认经过数十年学习,已经掌握了朱子思想的精华所在。在此思想指导下,在其统治初期就明确提出对自身身份“君师合一”的要求,其《日讲四书解义·序》道:“朕惟天生圣贤,作君作师,万世道统之传,即万世治统之所系也。”将道统与治统、学术与政治完美结合起来。
为推行其“君师合一”的主张,康熙统治期间贯穿着大量日常君臣讨论,甚至严厉上谕批评等行为。在这些言行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即是他对熊赐履《学统》的批判。
熊赐履身为帝师,亦是康熙年间颇具影响的文人之一,但其《学统》主张却与康熙的“君师合一”愿望相悖,其《自序》道:
……学有偏全,有得失,而道之显晦屈伸,遂从而出于其间,有志者是乌可不为之致辨乎?辨其学,所以晰其理,而道以明,而统以尊。呜乎!此固吾儒事功之绝不容己者。三代以前尚矣,邹鲁而降,历乎洛闽,以逮近今,二千余年,其间道术正邪与学脉绝续之故,众议纷,讫无定论,以致标揭门户,灭裂宗传,波靡沉沦,莫知所底。予不揣猥,起而任之,占毕钻研,罔间宵昼,务期要归于一……
首先讨论了学统于道统之重要性,指出以学明道进而尊统,乃“吾儒事功之绝不容己者”,乃天下文人之共责,然后指出三代以后至明末学术没有统一标准的状况及其危害,“标揭门户,灭裂宗传,波靡沉沦,莫知所底”,最后慨然以道统继承人自居,“予不揣猥,起而任之,占毕钻研,罔间宵昼,务期要归于一”,而《学统》各《序》亦对熊赐履不吝溢美之词,如李振裕称其“与考亭之学先后一揆”,《学统》“视朱子之《杂学辨》尤精且详”,行其说于天下人心“不大有裨乎”;高裔则称熊氏之学“自足以维持道统于不坠”。
《学统》各序的相关言论,引起康熙对自身“道统”所在的危机感,故对熊氏以道学正统继承人的做法展开严厉批评:
……又如理学之书,为立身根本,不可不学,不可不行……宋、明季世,人好讲理学,有流入刑名者,有流入佛老者。若熊赐履,自谓得道统之传,其没未久,即有人从而议其后矣。今又有自谓得道统之传者,彼此纷争,与市井之人何异!凡人读书,宜身体力行,空言无益也。
严厉批评了熊赐履类的以道统自居的文人,他以“宋、明季世”文人各自师心自用、自认得道统之传,遂任意解释儒家经典以致“流入刑名”、“流入佛老”最终败坏人心为例,指出主导学术绝非个别文人可以轻易议论、篡改,当有统一标准,而能规定这个标准的人只能是同时兼具君、师身份的帝王;而他所说的“今又有自谓得道统之传者”,则是指当时亦颇具影响的李光地、张伯行等人,故在此前后,康熙又对前两人及其著作进行了批评,如批评李光地教算法却不读《易》,称其“看正书者少”,批评张伯行《近思录集解》乃无聊之作,“注书一事,所系匪轻……若学问未到,妄自注辑,则意义反晦矣……至于《近思录》,乃朱子之书,义甚明晰,何必更注”。其《困学录》“全为汤斌一人”“,其他书亦有为明时数人者,皆伊同乡人也”。认为文人著述,出于私心者多而公心者少,故严厉批评其随便注释儒家经典的做法。
康熙建立其“君师合一”身份的努力,在其统治期间就已经取得明显成效,多数文人非常清楚地意识到康熙的心理,在其文字中也承认其“君师”地位,如王新命为熊赐履《学统》作《序》道:“圣天子重道崇儒……明体达用,内圣外王……不亦学统而兼治统也哉!”另如时人许三礼即以“圣人”称康熙,黄宗羲《与徐乾学书》亦称之为“圣主”,是朱熹五百年以来学术第一人。这种通过学术巩固统治的做法为其后来两位帝王雍正、乾隆所继承,虽然其具体做法不同,但本质完全一样。
通过康、雍、乾三朝百余年的努力,至乾隆时期,帝王“君师合一”的地位已经非常巩固。君主言论,无论是政治的还是学术的,都成为天下人的共同认识,这也为明朝史学“好奇”印象的最终形成准备了充足条件。
二、醉心史学“好奇”讥刺:乾隆朝君臣对明朝史学的最终定性
康熙力求帝王“君师合一”的做法,为隔代的乾隆皇帝再次强调。即位之初,乾隆即重申康熙“作君作师”的愿望,称“圣祖仁皇帝《四经》之纂,实综自汉迄明二千余年群儒之说而折其中”,将康熙的学术地位提高到综合古今的至高无上的程度。此后,乾隆又通过一系列措施,继续加强这种意识,如设“三礼馆”重修《礼经》,称“《礼经》更切于人伦日用”;重新对“皇极”二字的含义进行解释,等等。虽然具体手段不同,但乾隆的行为确实在相当程度上加强了康熙树立的“君师合一”标准,故整个乾隆朝,帝王的学术好尚取舍基本成为天下文人的好尚取舍,“乾隆攻驳朱子,于是朝野士人向风披靡,以攻朱子为能事,像《四库全书》动辄揶揄理学、戴震申斥理之杀人、凌廷堪‘以礼代理’等,攻朱子一时成为时尚。”①
这种学术背景,进一步为帝王学术思维操控天下文人思维状况的出现提供了充分的条件和可能性,而乾隆好史学,好以“好奇”二字评论历代史书的做法,则直接决定了清朝中后期文人以此二字概括明代史学的做法。
高宗好读史,且于读史之遐,喜欢以诗的形式对史书内容、历史认识加以批注。其一生,撰写了大量史评、试论类文字,其中重要的有《全韵诗》《御批通鉴辑览》《评鉴阐要》等,如其《全韵诗》以评价历代帝王功过为主,其《序》曰:“上下平声,书我朝发祥东土,及列圣创业垂统、继志述事之宏规;上、去、入三声则举唐虞以迄历代帝王之得失炯鉴。”全面阐释了其政治历史观、遵循儒学名教以及法祖观念下的民族戒备思想等;《御批通鉴辑览》和《评鉴阐要》则重点对三代以下至清以前的历史进行评价,其内容包括史书体裁、历史经验、学术观点,等等。
在这些史评类文字中,乾隆开始大量使用“好奇”二字去评价那些他认为存在缺陷甚至根本不足为训的人物和著作,被批评者不乏史学地位甚高者。如:
《御制读苏武传》评班固记苏武吃羊毛充饥,曰:“成仁不辱自堪表,吃雪餐,恐未然,迁史好奇班亦尔,子舆早及武成篇……”
《御制读龚遂传》评班固记龚遂“卖刀令买牛,卖剑令买犊”之举,曰“:卖剑令买牛,卖刀令买犊,千古传名谈,此义欠三复……马迁已好奇,孟坚继其躅,不如斯者多,史诚难读。”
《御制读严光传》评范晔记载严光所以对光武以足加帝腹、太史奏客星犯帝座等事,曰“:……究以范煜(笔者案:煜为晔之误,当为避康熙讳)好奇诞妄记为是。”
因为经过前期影响“,君师合一”的观念已经基本成为天下文人的共识,而此时又正值纂修《四库全书》期间(乾隆诗作成集最终完成于乾隆四十三年前后),因此清廷以纪昀为代表的文官主动将乾隆的历史认识变成自己的历史认识“:皇上综括古今,折衷众论,钦定《评鉴阐要》及《全韵诗》,昭示来兹。日月著明,爝火可息。百家谰语,原可无存。”意思即是说乾隆《全韵诗》和《评鉴阐要》之观点,已经可以作为天下文人共同的认识,故有全面学习和模仿的必要。
在以帝王思想为己之思想,以及整个社会范围内普遍贬低明代学术的大环境下,清代文人开始在《四库全书总目》中大量使用“好奇”二字评价前人著作,而在评价明人学术尤其是史学时,这种做法更集中,如王《大事记续编》记唐中宗朝事“以武后纪年”,记载后梁、后晋之事违反《通鉴纲目》先晋后梁的做法,改为按照时间先梁后晋乃“好奇之过”,又如评价明人著作称唐顺之《两汉解疑》“是编摘两汉人物,论其行事,设为问难而以己意解之,大抵好为异论,务与前人相左。如以纪信之代死为不足训,以汉高之斩丁公为悖恩欺世之。皆乖平允,不足为训也”。《两晋解疑》“:持论与所作两汉解疑相而乖舛尤多。如‘贾充’一条称秦桧有息民之功,故得善终;冯道和霭温柔,故有长乐老之荣。悖理殊甚。顺之学问文章具有根柢,而论史之纰缪如此,盖务欲出奇胜人而不知适所以自败。前明学者之通病也。”洪垣《觉山史说》:“他如论管叔蔡叔合于义而不知天命,诋纪信代死为吕禄辨之,则不免文士好奇务为新论。”
① 采取这种说法的学者和文章很多,如邓国光《康熙与乾隆的“皇极”汉、宋义的抉择及其实践》(彭林《清代经学与文化》,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年版)、张寿安《以礼代理——凌廷堪与清中叶儒学思想之转变》(河北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林庆彰张寿安合编《乾嘉学者的义理学》(中央研究院2003年版)。
[2](南朝宋)范晔.后汉书[M].北京:线装书局,2010.
[3]邓国光.康熙与乾隆的“皇极”汉、宋义的抉择及其实践.载彭林.清代经学与文化[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4](清)康熙.日讲书经解义[M].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影印文渊阁四库全书本,2005.
[5]清圣祖实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5.
[7]清史稿[M].北京:中华书局,1977.
[8](清)黄宗羲.与徐乾学书.载《黄宗羲全集》[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
[9]清高宗实录[M].北京:中华书局,1985.
[10](清)文渊阁四库全书[M].福州:鹭江出版社,2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