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探寻郑愁予“窗”诗背后的孤独感

2012-08-15庄淑华温州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温州325000

名作欣赏 2012年14期
关键词:郑愁予窗子内心

⊙庄淑华[温州大学人文学院, 浙江 温州 325000]

作 者:庄淑华,温州大学人文学院2009级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研究生。

“窗”是我们日常生活中常见的一个物体,它伴随着住宅房屋的出现而出现,最初的功能主要是采光与通风,重在实用。作为一个文学意象,它的审美功能大约在六朝时被发现:“六朝时期,中国最早的山水诗人们就已敏感地发现了‘窗’的审美意义并在他们的诗歌中初步描写了‘窗’所独有的空间意味。”①其实不独是山水诗人,当时许多诗人都描写了“窗”之美,比如庾信有“凤凰新管箫史吹,朱鸟春窗玉女窥”(《杨柳歌》),陶渊明也有“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归去来兮辞》),等等。到了唐代,无论是在诗歌的数量上,还是在艺术成就方面,都比六朝时丰富得多。所以如果说六朝是诗人发现“窗”的审美意义的时代,那么“对‘窗’缤纷灿烂的艺术描写,是由唐代诗人全面铺开的”②。

“窗”也是郑愁予诗歌中常见的一个意象。这不止在于数量之多:据统计,在其所出版的各种诗集中,共有三百七十余首作品发表,而出现“窗”之字眼的就有六十多首,占六分之一的比重;更在于诗人的用心经营,尽管将这一意象纳入自己的诗歌创作范畴并不是诗人的首创,但在郑愁予的诗歌背后,我们可以发现,它们似乎早已成了诗人抒发孤独、寂寞情感的一种重要载体或者对象,甚至已构成了一个较完整的体系。在郑愁予与“窗”有关的诗歌中,其孤独感的呈现大致有这样几种类型:一是主人公自我封闭、刻意与外界保持距离;二是由于外界一些客观因素导致人物被动隔离之后的孤独寂寞;三是一些单纯以窗为抒情对象的诗篇,其孤独情感隐隐地包含在其中。

我打江南走过

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

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

你底心如小小的寂寞的城

恰若青石的街道向晚

跫音不响,三月的春闱不揭

你底心是小小的窗扉紧掩

我达达的马蹄是美丽的错误

我不是归人,是个过客……

——《错误》

1954年,一首《错误》让郑愁予在台湾家喻户晓,一时间,整个台湾岛都在传诵“达达的马蹄声”。在这首诗中,诗人为我们塑造了一个孤独寂寞的江南女子形象,把内心比作小小的城,青石铺就的街道有着南方小城镇特有的安静与素雅,然而在这一个向晚的时刻,小城却显得寂静,甚至让人感到了些许的寂寞。阳春三月的江南,本是万物欣欣向荣的时节,所谓“东风不来,三月的柳絮不飞”,以及“跫音不响”,并不是真实的场景,却是因着“春闱不揭”的缘故。女子将窗扉紧掩,实际上是将自己与外界对话、交流的通道切断了。或许是因为等待了太久,女子已忘记了时间,甚至对季节的变换也不再那么敏感,外面会有四时的交替,会有生物界的枯荣,可那些变化跟她并没有太多的关系,她的生活一天天并没有太大的不同。每天只是在自己封闭的世界里生活,那紧掩的窗扉就是她孤独的内心。当有一天过客的马蹄突然途经此处,达达的声音足以穿透厚厚的窗帘、传到女子的耳边时,或许她会喜出望外,心中会有瞬间的骚动,久已尘封的情感会被瞬时唤起;但很快,当她意识到对方只是一个过客,终究不是能够停下来陪伴自己的人的时候,我们感觉到的是那“窗扉紧掩”背后女子内心转喜为悲的无比落寞。又一次,女子将心中的热情掩住,退回到了自己的世界里面,此时的她与外面的距离更远了。

很多人将这首诗解读为情诗,认为这种等待是恋人的等待,郑愁予则澄清这是战争年代母亲的等待③。不管怎么样,我们依然为诗中那淡淡的忧伤、那凄美的情境所感动。一扇窗,就可以透露出女子的整个内心世界,或者欢喜,或者悲伤,或者落寞。可以说,在这首诗中,女子的内心情感变化是跟窗子紧紧连在一起的,而她内心的孤独与寂寞也是通过窗子传达出来的。

这样的窗子在郑愁予的诗歌中是一个类型。《想望》中,主人公“推开窗子”,眼前海上的热闹之景并未让他融入进去。相反,心灵的另一扇窗户一打开,记忆中天外陆地上截然不同的生活却让他倍感熟悉和亲切。本来想推开窗子寻找快乐,来缓解他内心的孤苦,而眼前的一切却愈发引起他对另一种生活的无限思念,寂寞的情感愈加沉重。窗子的通孔性质决定了它可以轻易地打破时间与空间的界限,让人在过去与现在、眼前之景与记忆之景中来回穿梭,孤独的情愁可以在记忆中暂时得以排解,而一旦回到现实,记忆终究是记忆,内心只会更加寂寞。《贵族》将抒情主人公心底的矛盾表现得更为清晰,对人物心理的刻画非常深刻。诗人把“忧郁”比作“灰色的贵族”,对于阳光与夕照,是一种排拒的态度。相反,在一个春雨为帘、拒绝阳光做窗花的城池里,“我”住着,“且安于施虐白昼的罪名”。这种拒绝光明、把白昼牢牢挡在外面的行为,与其说是施虐白昼,不如说是对自己内心的封闭、施虐和折磨。“我不欲离去,我怎舍得,这美丽的临刑的家居”,主人公内心很清楚,这是一种牢笼似的、临刑般的生活,然而,只有在这样的环境里,她的内心才可以多一些自由。

秋天的疆土,分界在同一个夕阳下

接壤处,默立些黄菊花

而他打远道来,清醒着喝酒

窗外是异国

多想跨出去,一步即成乡愁

那美丽的乡愁,伸手可触及

或者,就饮醉了也好

(他是热心的纳税人)

或者,将歌声吐出

便不只是立着像那雏菊

只凭边界立着

——《边界酒店》

1965年,郑愁予写下了这首乡愁色彩非常浓厚的《边界酒店》。诗歌一开始,诗人便用秋天、疆土、夕阳,以及默立的黄菊花这些意象为我们营造了一个广阔、苍茫又带着悼亡、感伤色彩的背景氛围。这一种苍凉不禁让我们想到“打远道来”的他应该同样也是一位迟暮之人。诗人没有说因为“窗外是异国”,所以他会“清醒着喝酒”,而是先用非常自然、普通的话语交代了“他打远道来,清醒着喝酒”,当我们还在疑惑喝酒还有“清醒”与“糊涂”之分的时候,“窗外是异国”简单却包含着深厚意味的五个字便一下子让我们清醒了,这是他喝酒的原因,而此时酒中的苦涩也只有他自己能品味。一扇窗,把游子与故土分割在了两个国度,让那一步之遥的距离成了他永远无法跨越的鸿沟。有家却不能回的他,最终只得通过喝酒麻醉自己来暂时排解心中的孤苦与寂寞。而事实上,借酒浇愁愁更愁,醉酒的时候恰恰是心底的愁苦最重的时候。在这里,“窗”的分隔性质是非常明显的,它可以在空间上隔断游子与故土的联系,咫尺变天涯,更是在内心深处将游子的慰藉切断,一种无根的状态必定会带来无尽的孤独与寂寞。

与之非常相似的,是《纤手》中的那个浪子,面对人家临江的那列北窗,他何尝不想念自己的家乡、自己的亲人?而他最终也只能通过醉酒来暂时缓解心中的孤独。《情妇》中的女子,过着牢笼一般的生活;情人留给她的,只是一个高高的窗口,能透进来的也只有“长空的寂寥”。季节变换,候鸟来去,她却只得守着一份寂寞苦苦等待。

与上述表达“生离”题材的诗篇不同,另一种表达“死别”的诗歌的苦涩滋味更加浓郁。在生与死的距离面前,人物内心深处的孤独与寂寞情感更加深厚。《陨石》中,“窗”既是“我”与在天国的母亲交流的通道,通过它,“我”可以听到母亲的呼唤,可也是它让“我”感受到了“那太空的黑与冷以及回声的清晰与辽阔”,意识到了自己与母亲那难以跨越的生死界限。没有什么比一个人独自在夜晚思念自己离去的亲人更痛苦,况且,这其中还伴随着对童年时光流逝的伤感,还有自己与故乡遥远的距离所造成的乡愁。多种因素的交织,使得这种孤独感愈发强烈。

这样的诗歌可以让我们感受到其中浓浓的苦涩滋味。一扇窗子,是一堵攻不破的墙,它将游子与故土、亲人、童年隔在了两边,貌似不远,却永远无法真正靠近。这些源于外力、源于外界的客观束缚所造成的距离和孤独感,让我们所感受到的是抒情主人公在强大的自然以及社会现实面前的软弱和无力。

每夜,星子们都来我的屋瓦上汲水

我在井底仰卧着,好深的井啊。

自从有了天窗

就像亲手揭开覆身的冰雪

——我是北地忍不住的春天

星子们都美丽,分占了循环着的七个夜,

而那南方的蓝色的小星呢?

源自春泉的水已在四壁间荡着

那叮叮有声的陶瓶还未垂下来。

啊,星子们都美丽

而在梦中也响着的,只有一个名字

那名字,自在得如流水……

——《天窗》

郑愁予的这首《天窗》是其诗歌中引起比较多关注的一首④,也是诗人在多个场合拿出来与观众一起分享的一首。应该说,他自身对这首诗也是比较认可的。诗中,诗人把天比作了小小的窗户,“我”的住所则比喻成井底,那些居住在天边的星星瞬间成了“我”的邻居,成了屋顶的汲水者。因为一扇窗,“我”与星星遥远的距离一下子被拉近。每夜,“我”所做的事情即是等待,等着汲水者的到来,等着那颗“南方的蓝色的小星”的出现,以及汲水时陶瓶与春水碰撞的清脆与欢快的声音。即使是睡着了,那个名字仍然会像流水一样在梦里自在地响着。不管是仰卧在井底浮想联翩的男子的多情与调皮,还是那个千呼万唤不出来(但通过她那些美丽的同伴我们却可以得知)的少女的美丽与羞涩,以及这种爱情的纯真,都让人印象深刻。在这里,窗即是一个通道,让“我”在想象中与自己钟爱的人可以无限靠近。然而,在这样美的幻想之下,我们却可以感受到背后另一种淡淡的失落。“我”一直在等待,而她知道吗?或许正是诗歌氛围的幽美,让我们更多看到的是这种爱情的美好,而很难注意隐藏在其背后的孤独。

至于《窗外的女奴》“,可说是想象最极致的表现。”⑤整个的“夜空”在诗人的想象世界里,只不过是形状各异的“窗”罢了。无论《方窗》《圆窗》还是《字窗》,我们所看到的,都是诗人为自己所建造的一个“自由王国”。作为最高统治者,在那里,他享受着奢华的生活,任意施展着他的霸权。他可以为所欲为,可以凭着自身兴趣做一切他想做的事情,有对女奴的役使、嘲笑,更有捉弄。在这种荒淫无度的生活想象背后,我们却感觉到这样的想象又是那样的真实。不管在天上还是在人间、霸权面前,这些“女奴”的命运不就是那些受蹂躏者、受践踏者的命运吗?而作为“王国”中的主宰,那个“盼望着夜晚来”、喜欢在夜晚喝酒的君王,他可以轻易地、毫无悬念地主宰一切之后,内心的孤独与寂寞又有谁知道?

郑愁予的这些关于“窗”的诗歌,其孤独的情感并不是通过窗子所造成的这种距离感所抒发的。这些诗篇,作者大都以“窗”为其命名,在诗中,抒情主人公完全沉浸在了自己的世界里。尽管数量不多,但却显露出诗人独特的想象力。

同很多诗人的作品相比,郑愁予诗歌中的孤独感是比较强烈的,窗子因其自身所具有的通孔与分割的特点,成了诗人表达孤独寂寞情感的一个重要载体。而这种孤独情感的来源,与诗人自身的性格气质有关,更与他自身的经历密不可分。郑愁予1933年出生在山东济南,少年时代伴随着抗日战争的进行,诗人随同家人辗转过很多地方,见过了太多的人生苦难,即便是他自认为对他创作影响比较大的阅读经验,也是《古诗十九首》这样以游子与思妇为主题,充满了孤独、思念、悲苦情感的诗篇。二十几岁到了台湾,后来再到美国求学、工作,并且一去就是很多年。但事实上,无论是中国内地、台湾,还是美国,似乎哪里都不是他真正的归所,就像诗中很多的浪子、旅人一样,他也是那其中的一部分。那些孤独的身影,或多或少都有他自身的投射。正如有学者所分析的那样:“在众多杰出诗人中郑愁予的‘时空错失感’是最严重的一位,也是第一位由台湾二度流放出去的杰出诗人,其所产生的‘双重放逐’、‘双向投射’,深深影响他两度流放前后的语言风格。童年到少年在大陆随家人及学校游走、少年到青年在台湾随诗人群和文友流荡、青年到壮年到老年在美国孤默而居……其借助文字书写凝聚出的‘孤独感’和‘时空知觉’必然迥异于其他诗人。”⑥

①赵松元:《六朝窗诗与窗审美意义的发现》,《韩山师范学院学报》1998年第1期。

②肖细白、赵松元:《卷帘开窗看唐诗》,《中国文学研究》1998年第3期。

③郑愁予:《郑愁予诗的自选》,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0年版。

④⑤张梅芳:《郑愁予诗的想象世界》,台北万卷楼图书有限公司2001年版,第26页,第54页。

⑥白灵:《游与侠——郑愁予诗中的游侠精神与时空转折》,《明道通识论丛》2007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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