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理”的悲剧——重读萧也牧《我们夫妇之间》
2012-08-15周建华武汉大学文学院武汉430072
⊙周建华[武汉大学文学院, 武汉 430072]
作 者:周建华,武汉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现当代文学。
《我们夫妇之间》为萧也牧带来声誉,也带来不幸。今天,重读这部作品时,我们仍然强烈地感受到这部作品的敏锐与前卫:小说中跃动的个人化、生活化伦理与当时弥漫社会的革命化伦理构成了潜在的不和谐。正是这“不和谐”,成为后来批判它的重要“依据”,因为它在人物设置、人物塑造及生活描绘方面确实是那么的新锐,已经逸出了主流意识形态所构建的革命伦理边界。
一、李克——“越规”的知识分子形象
将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李克作为作品主人公与当时主流文艺思想是相抵牾的。早在《讲话》中,毛泽东就明确指出,为什么人的问题,是一个根本的问题,原则的问题,并批评许多同志“因为他们自己是从小资产阶级出身,自己是知识分子,于是就只在知识分子的队伍中找朋友,把自己的注意力放在研究和描写知识分子上面”,“他们的灵魂深处还是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王国”①。第一次文代会不久,文学创作中能不能描写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能不能表现小资产阶级的市民生活在上海引发争论。1949年8月22日,《文汇报》发表陈白尘参加上海文代会代表欢迎会所作报告要点:文艺“应以工农兵为主角,所谓‘也可以写小资产阶级’,是指以工农兵为主角的作品中可以有小资产阶级的人物出现”②。27日,《文汇报》又发表冼群的《关于“可不可以写小资产阶级”的问题》,该文认为站在无产阶级的立场上,也可以写小资产阶级为主角的作品。陈白尘的讲话与冼群的文章,是对毛泽东讲话的引申与发展,将毛泽东讲话中批评的文艺创作中忽视工农兵的现象转化提升为“可不可以写小资产阶级”的问题。两个月之后,何其芳发表《一个文艺创作问题的争论》,丁玲则发表《跨到新的时代来——谈知识分子的旧兴趣与工农兵文艺》,阐明看法。尽管两人并未明确反对写小资产阶级,但倾向还是非常明确,尤其是丁玲“知识分子在动荡时代中的一些摇摆,一些斗争,比起工农兵的战斗来,的确是显得单薄无力得多。知识分子在这样庞大的作为人民主体的工农兵队伍里面就不觉得有什么值得表扬了”③。这场文艺创作中“写什么人”的争论,看似简单,实际却隐含着一个政治立场问题。恰恰是对此的不甚敏感,造成了萧也牧《我们夫妇之间》主人公设置的“错位”,李克成为与工农兵出身的张同志并驾齐驱甚至存在某种优越感的人物设计,显然逸出了规范的界限。
李克身上,体现了浓郁的生活个人化欲求,而这,与革命组织性要求之间存在难以调和的矛盾。进城之后,李克抱着欣悦的心情迎接新生活:“但那些高楼大厦,那些丝织的窗帘,有花的地毯,那些沙发,那些洁净的街道,霓虹灯,那些从跳舞厅里传出来的爵士乐……对我是那样的熟悉,调和……好像回到了故乡一样。这一切对我发出了强烈的诱惑,连走路也觉得分外轻松。”而且,他越来越“贪图享受”:吃饭要在饭铺,烟要抽纸烟,穿的则是皮鞋。更为重要的是,随着生活的变化,李克慢慢看不上“土豹子”的妻子了,他看妻子穿灰布“列宁装”走路是“一播一摆,土气十足”,她看问题与做事是“狭隘、保守、固执”,并期望她“慢慢总会改变过来”。正如李克自身所意识到的,这些感觉“是小资产阶级的”。站到张同志的立场来看,问题更为严重,是“李克同志:你的心大大的变了!”
如果说李克仅仅是追求生活上的享受,问题可能还不至于那么严重,关键在于他思想的变化,他与工农出身的妻子思想的渐行渐远,这既是对过去的遗忘,也是革命意识在其身上的弱化甚至丧失。这一点也被一些批评者敏锐地捕捉到:“那位叫李克的,经过长时间锻炼的知识分子干部,怎么一进了城,见了有花的地毯、沙发、爵士音乐便发生动摇,便感到‘新的生活开始了’呢?我们的干部又何其脆弱!”④这才是问题的实质,即思想问题,李克改善自身生活的意愿已经逾越了作为革命者所应允的限度,有“沦陷”的危险。因此,某种意义上说,李克与妻子张同志的冲突,就不仅仅是夫妻日常生活观念的冲突,而是小资产阶级思想与工农兵思想的交锋,李克文化上、思想上的优越感与“卑贱者最聪明,高贵者最愚蠢”的无产阶级思想观念,是格格不入的,更遑论其对后者的改造!
二、张同志——“扭曲”的工农兵英雄
作者抱着良好愿望来塑造张同志这一人物形象。“通过一些日常生活琐事,来表现一个新的人物。这个人物有着坚定的无产阶级的立场,憎爱分明,和旧的生活习惯不可调和;这个人物的性格是倔强的、直爽的……”⑤某种程度上说,作者达到了其创作之原初目的。但在某些方面又存在不够明晰或者模糊的地方,尤其是作者对作为新人的张同志在与旧习惯的冲突中所作的角色定位,以及张同志身上的一些缺点的处理与描绘使得作品产生了巨大的张力,带来了张同志的负面解读印象。
萧也牧将张同志作为新人来刻画,其身上却存在“旧”印记。革命成功了,她与丈夫李克一起以胜利者的身份进入北京,开始了新的生活。然而,掌握了“先进”思想的张同志在“落后”的城市生活面前处处显得不适应:面对城里人着装打扮,她看不惯;别人坐三轮车,她说有脚不走路;和丈夫在饭铺吃饭,却开口先问价钱。在多彩的城市生活面前,张同志是那么的不合时宜,十足的一个时代落伍者。作者本意是想写作为新人物的张同志与旧习惯之间的不可调和的冲突,事实上却写成了农村生活观念与城市生活习性之间的冲突。农村出身、代表无产阶级“先进”思想的张同志要改造“思想落后”的以资产阶级和小资产阶级为主体的城市,关键是:农村与城市,孰新孰旧?这可能是萧也牧并未意料到的,因而也就出现了“思想先进”、生活习惯“落后”的张同志与“思想落后”、生活习惯“文明”的城市生活之间的尖锐矛盾。更为微妙的是,小说中,不仅仅张同志个人的生活习惯“落伍”,而且的她的思想与行为即使是正义的,也附和者鲜,有点“不合时宜”。如果说生活习惯上的“旧”还只是使得张同志在生活中显得有点可笑的话,那么,小说显现出来的其思想意识“落后”的倾向性认识,在当时的社会主导思想看来就是一种非常危险的苗头了。
小说对张同志“缺点”的处理与描绘,“扭曲”了工农兵英雄形象。这一点也是小说最受批判的主要方面:李定中批评《我们夫妻之间》的作者,对于女主人公张同志,“从头到尾都是玩弄她”;丁玲则认为小说把张同志写成了“母老虎似的泼妇”;康濯也认为张同志的许多形象,“往往是令人难堪的”。萧也牧对张同志的描写,犯了“众怒”!张同志究竟是怎样一个人呢?我们从小说对她语言、行为以及外貌等方面的描写作简要还原:
语言上:“鸡巴!你没看见?……”“放你妈的臭屁!你别讽刺人啦!”“去鸡巴的吧!不吃你这一套!”“你是什么思想,光他妈的会说漂亮话!”……
行为上:李克要抽纸烟,张同志却为此不满,并在同事面前抖搂他曾经吸人家扔在地上的烟屁股;李克在得到稿费以后打算买皮鞋、香烟和冰淇淋,张同志却在丈夫实现计划之前,暗地从他枕头下把钱拿走,寄给了她的母亲。周六晚上,李克在机关舞厅跳舞,张同志却抱着小孩来搅场。……
外貌上:怕帽子被风吹掉似的,戴得毕恭毕正,帽檐直挨眉边,走在柏油马路上,还是像她早先爬山下坡的样子,两腿向里微弯,迈着八字步,一播一摆,土气十足……
加上在其他不同场合言行体现出来的一些“不合时宜”的思想观念,如看不惯城市人的穿着打扮等,张同志整体上确实给人以比较负面的印象:粗俗、落伍、狭隘、固执及缺乏文化等。这种工农兵形象在以前的解放区作品中是从来没有出现过的,这是作者在新的环境中为适应新的读者群所做调整的结果,颇富“创新”意义。然而,它却破坏了规范所建立的文艺创作的基本规范,小说中张同志是一个被“扭曲”了的工农兵英雄。
文艺应该为谁服务,如何描写工农兵?毛泽东曾明确指出,文艺首先应该为工农兵服务,因为他们是占全国人口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民的主体。至于文艺如何来描写生活、塑造人物,他认为可以写工作中的缺点,也可以塑造反面人物,但只能作为光明的陪衬。毛泽东的这一文艺思想在第一次文代会之后得到进一步的阐发。周恩来在《在中华全国文学艺术工作者代表大会上的政治报告》、周扬在《新的人民的文艺》中先后表达了文艺要将主要精力放在塑造工农兵英雄形象上的观点。1951年,政务院关于戏曲改革工作的指示也明确指出戏曲应以发扬人民新的爱国主义精神、鼓舞人民在革命斗争与生产劳动中的英雄主义为首要任务。张同志身上缺点之多且又如此醒目,与主流所要求之英雄形象距离恐怕还是比较遥远,即使是一个有缺点的英雄!
三、“个体人性伦理”与“革命组织伦理”的冲突
不少论者在评论《我们夫妇之间》时,将李克与张同志的冲突看做是小资产阶级思想与工农兵思想之间的冲突,或城市与农村之间在价值观念、生活态度等方面的冲突。这些都对,但又不完全正确。李克与张同志代表的是两种不同性质的伦理观念,他们之间的冲突是个体人性伦理与革命组织伦理之间的冲突。李克与张同志接受党的教育多年,夫妻俩之间“知识分子与工农相结合”也已三年,在世界观、革命目标以及政策执行等诸多方面,两人并无什么不同。他们之间的根本差异在于,作为知识分子的李克由于个人所处环境、所受教育形成的个体的自我意识潜隐多年后在熟悉的环境中萌发,自我意识增强,想象与追求美好的生活,其言行体现的是个体人性化的伦理。张同志则是党一手培养出来的,组织意识根深蒂固,她的一言一行都体现着组织的意志,是组织的“化身”,体现的是组织性伦理。他们伦理观的差异性为城市这一“新”的环境所诱发与凸显。
李克与张同志不同生活理念的冲突典型地体现了两人之间个体性伦理与组织性伦理生活观的差异与不和谐。进城之后,熟悉的城市生活又回到眼前,随着生活条件的改善,李克有能力、更有意愿来调整他的生活。因而,我们看到李克打打牙祭、抽抽纸烟、买双皮鞋等生活欲求。然而,这一切,都被张同志当成了“忘本”的享受!理由很简单:“我们是来改造城市的,还是让城市来改造我们的?”“我们是不是应该保持艰苦奋斗、简单朴素的作风?”……并好几次很严肃地劝李克“需要好好的反省一下!”生活的争吵变成了张同志对李克的政治课,使得李克无言以对,因为他实在不知妻子所说错在哪里!然而,问题正在这里。李克以一个丈夫、一个活生生的人来生活,妻子却以一个工作人员的身份来进行训导,这就形成个人生活与组织要求的奇妙对立,这种错位的对立正是两人无法达成生活共识的根源之一。
这种错位的对立在他们结婚甚至恋爱时就已经注定。他们的婚姻是“知识分子和工农的结合”,与当时组织的工作路线、思想教育一致,这就决定了他们私密的个人生活掺杂了本不应有的组织化的东西。这从他们的婚姻生活可以看出端倪。对于婚后生活,李克评价为:“很难说好还是坏。”张同志给李克织毛衣,明明是夫妻情感,偏偏捎上信说,希望他穿上这件毛衣后,不再发胃病,好好为人民服务。李克只得为“不再发胃病,好好的为人民服务……”的叮嘱所感动。他没有选择,只能“用理智和忍耐,甚至迁就,来帮助她克服某些缺点!”
李克爱上张同志颇富“传奇”色彩:1944年,张同志当选为“劳动英雄”,并在晋察冀边区英模大会上发言,李克担任收集和整理材料的工作,后又被组织分配给她写传记,两人谈了三个晚上,就在这个时候,“我爱上了她”。李克爱上她什么?相好?以前从不认识;相貌?张同志矮小、八字腿;都不是!是她良好的出身、坚强的革命意志激发了知识分子李克的“爱意”!领袖曾经反复强调,知识分子要向工农兵学习,与工农兵结合,认为未曾改造的知识分子与工农兵相比,是不干净的,即使工人手是黑的,农民脚上有牛屎。⑥面对这么一个“英雄”,要求进步的李克爱上她,就不算一件什么奇怪的事了。
被压抑的自我与张扬的组织之间的潜在冲突,形诸于日常生活争端,前者往往陷于被动。李克是一个革命者,也是一个富有浓郁生活气息的幸福追求者,在生活中,他很想保有自己的一块独立天空,然而非常难。有一次他曾经想用稿费改善生活:买一双皮鞋,一条纸烟,甚至看一次电影,吃一次冰激凌。他瞒着张同志将钱放在枕芯里。结果钱“不翼而飞”,被张同志偷偷地寄给了她娘家,李克终于忍耐不住,高声抗议:“这钱是我的!你不应该不哼一声就没收了!”张同志却是:“反正比浪费强!钱我是寄走了!你看着办吧!”张同志的回答强势又耐人寻味,它至少包含这么几层意味:第一,你的生活思想与政府倡导的节约政策相违背;第二,钱我用了,你没辙;第三,你想咋地,随你!反观李克,即使愤怒,也是柔弱无力!李克为张同志所压制,对方力量又过于强大,以致中国传统家庭中的男权力量在他们家中完全不见踪影。这当然不是因为李克缺乏雄性气质,而是张同志的身份及其体现出来的组织威力。因此,与其说李克娶了一个妻子,不如说嫁了一个组织更为合适。李克与张同志的生活矛盾,从表层看,是家庭内部问题,从深层看,就是个体人性化生活欲求与组织伦理的规范化要求之间的对立与冲突,这是一出结局早就注定的人生悲喜剧。
中国文学历来就有“香草美人,男女君臣”的隐喻传统。《我们夫妇之间》不是一篇单纯的描绘家庭生活琐事的小说,李克与张同志夫妻日常生活的背后交织着浓厚的社会政治因素。作为革命时期“知识分子和工农结合的典型”,李克与张同志的婚姻获得了政治的合法性,这也意味着他们只有在革命的道路上才有可能获得幸福。问题是,革命取得胜利之后,最终将会怎样?小说结尾,李克为张同志诚恳、真挚的态度所感动,言归于好。唯独没有爱情!没有爱情的政治化婚姻也许可以存活,可以肯定的是,只要环境适宜,冲突一定还会发生。
①⑥《毛泽东选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856页,第851页。
②於可训:《中国当代文学手册》,湖北教育出版社1988年版,第139页。
③洪子诚:《二十世纪中国小说理论资料》第5卷,北京大学出版社1997年版,第43页。
④陈涌:《萧也牧创作的一些倾向》,《人民日报》1951年6月10日,第5版。
⑤萧也牧:《我一定要切实地改正错误》,《文艺报》1951年10月25日,第5卷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