存在主义的传播及对新时期文学的影响
2012-08-15万海洋菏泽学院中文系山东菏泽274015
⊙万海洋[菏泽学院中文系, 山东 菏泽 274015]
从20世纪80年代开始,伴随着中国进入改革开放时期,思想理论界和文艺界也逐步走向复苏、繁荣。建国以来一直遭到批判和排斥的欧美“资本主义”文化即现代主义的各种思想、流派,开始在中国大量译介。1980年至1989年,几乎所有西方“现代派”文化思潮流派都在中国登台亮相,兴起西方文化热潮。以萨特为核心的“存在主义热”是其中之一,它对中国新时期文学的创作方法和创作观念产生了深刻影响,促进了新时期文学中“人”的观念的发现、深化与重构,开创了一种新的人文精神。本文着重分析存在主义在中国的传播及其对中国新时期文学的影响。
一、存在主义在中国的传播
从长期以来被视为腐朽没落的资产阶级意识形态,到深刻改变当代文学面貌的文艺思潮,存在主义文学在新时期初经历了一个耐人寻味的知识合法化进程。值得注意的是,在这一历史过程中,一些致力于传播存在主义文学的中国知识分子,为实现思想启蒙的传播目的,以种种迂回曲折的传播策略,巧妙绕开了意识形态的权力规避,并在不违背意识形态对垒原则的前提下,完成了存在主义文学的知识合法化。
对于许多中国知识分子而言,传播存在主义文学的有利条件应包含以下两方面:一是存在主义作家必须政治正确;二是这些作家在处理重大政治题材时没有立场问题。唯有符合这两点,才能为存在主义文学的传播打开意识形态壁垒。因此,强调西方存在主义作家政治立场的正确性,就成为中国知识分子传播存在主义文学的首选策略。在介绍萨特及其存在主义文学时,柳鸣九充分肯定了萨特的政治立场。他认为,尽管萨特作为一个资产阶级思想家试图用存在主义“修正”马克思主义,但总的说来,萨特对马克思主义的态度还是赞赏的,这就显示了萨特作为一个超脱了狭隘阶级局限性的思想家的风度。将萨特对于马克思主义的态度作为评价其政治立场的思想基础,显然有利于论证萨特的政治正确。而柳鸣九认为萨特“超脱了狭隘阶级局限性”的观点则语带双关:一面固然是以超越阶级分野的标准淡化萨特的资产阶级思想家身份;另一面实则借此暗讽“文革”阶级决定论的思想流毒。
由柳鸣九对萨特及其存在主义文学的分析中,不仅可见某种过度阐释的思维逻辑,亦可折射出中国知识分子渴望引进萨特及其存在主义文学的良苦用心。尽管柳鸣九在介绍萨特的政治活动时尚不失客观态度,但在解释其政治表现的历史原因时却有失偏颇。因为在柳鸣九的政治阐释下,萨特所有反抗强暴的政治活动均来自其进步的政治立场。萨特曾经被誉为“20世纪人类的良心”,他所具有的道德良知和正义感才是引发作家所有抗争行为的精神动力。这份源自公共知识分子品性的反抗冲动,其实远比作家的政治立场更能说明问题。但为论证存在主义作家政治立场的进步性,中国知识分子往往采用了“取其一点,不及其余”的实用主义策略,将西方现代主义作家的人性良知等个人话语转化为一种政治性的集体话语。这种阐释方式在确认存在主义作家政治正确的同时,也为其文学作品的广泛传播获取了意识形态的合法性。
然而,在刘放桐看来,存在主义文学却是一种反启蒙—理性传统的“新人道主义”。他将20世纪以来的存在主义的人道主义和实用主义的人道主义、西方马克思主义的人道主义等均称为“新人道主义”。这些新人道主义批判和否定了自文艺复兴以来的启蒙—理性的人道主义思想,“要求恢复被理性主义所压抑和沉沦(也就是‘异化’)了的人性”。他认为新人道主义集中反映了20世纪的非理性主义潮流,要剥去压抑和歪曲人的本质的物质和精神(理性)以及社会等“虚伪的”外壳,恢复人的原始的、独特的、内在的本性。值得注意的是,如果剥离了人的社会属性,那么新人道主义就有可能被贴上唯心主义的标签。存在主义文学本身就是新人道主义的集大成者,它对于启蒙—理性人道主义传统的批判,正暗合了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维护自身权威、批判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的需要。在这个意义上,刘放桐认为存在主义作为新人道主义的重要流派,具有一种间接维护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的思想功能。因此,存在主义文学也相应地具备了意识形态合法性。
由上述观点可以看到,尽管柳鸣九和刘放桐等人在认识存在主义文学的人道主义属性方面存有分歧,但他们为存在主义文学争取意识形态合法性的努力却不言自明:柳鸣九将存在主义文学整合到启蒙—理性人道主义传统中去的目的,是想在反封建角度为传播存在主义文学获取意识形态合法性;而刘放桐对存在主义文学“新人道主义”性质的界定,则是利用新人道主义对资产阶级人道主义的批判功能,赋予存在主义文学一种维护意识形态权威的话语功能。
二、存在主义对中国新时期文学的影响
萨特存在哲学的不断启迪和深化着70年代末以来文学表现人生和自我的发展情状。20世纪70年代末,“文化大革命”结束,作为对“文革”的反思,卢新华、刘心武等作家创作的“伤痕小说”“反思小说”纷纷问世,中国文坛从此涌动起一股股“人学”思潮。“人道主义”“大写的人”“文学是人学”以及“文学的主体性”问题成为文学创作和文艺批评关注的热点。这个时期的人道主义文学是对刚刚过去的那个浩劫时代的叛逆,后来逐渐演化为对中国过去几千年封建文化的反思和批判,因此当时文学作品所展示的人生历程和自我意识无不饱含沉重的社会、历史和伦理内容。“伤痕”“反思”文学的流行和80年代初思想理论界开展的人道主义问题的热烈讨论有着直接关系,同时它显然也受到了当时广受关注的萨特的“介入”文学观的影响。
谌容是20世纪80年代较早受到萨特影响的作家之一,她是第一位,也是唯一一位,在小说中直接讨论萨特思想的作家。她于1984年发表的一部中篇小说《杨月月与萨特之研究》讲述了一名普通却极不平凡的妇女杨月月饱经挫折的婚姻经历。该小说的引人注目之处是作家在叙事过程中,借小说人物之口,使用大段篇幅,讨论了她对萨特的思想观念和社会影响的看法。她认为:1.萨特是当今世界独一无二的怪杰,是享有盛誉的政治活动家和斗士,他对中国和中国革命抱着友好态度。2.萨特主张“存在先于本质”“自由选择”和“责任承担”,认为不是上帝按照自己的意志创造了人,而是人按照自己的意志造就了自己。谌容认为不能用一种简单、粗暴的方法对待萨特。可以说,谌容对萨特的总体评价是肯定的,采取了较为客观公正的态度,在1984年的历史语境下,能做出这样中肯的评述,是需要具有相当大的勇气的。
从20世纪80年代初期开始,中国文坛上有一批青年作家崭露头角,刘索拉、张辛欣、徐星、马原、残雪、陈染等是他们当中的佼佼者,他们因其所处时代的特殊性,成为接受萨特存在主义思想的主流力量。这批出生于五六十年代的作家,他们成长的青春期,正是中国的“反右”“上山下乡”和“文化大革命”等政治运动如火如荼的时期,也是中国文化所经历的一个较长的断裂期。这批在文化真空中长大的文学青年,在文化革命这场造神运动结束后很快陷入迷惘之中,当他们步入生活、饱尝生活的沉重和艰辛之后,感受到了世界的荒谬和人世的苍凉与痛苦。正当此时,伴随着改革开放,西方现代非理性文化思潮大量涌入,迅速对它们产生了认同感,他们发现,一些西方文化思潮所表现的内容,和他们在现实生活中所体验的、内心所思考的和思想行动上所要宣泄的,竟然如此合拍,于是他们发自内心地选择和接受了这些思潮,萨特的存在哲学就是受到当时青年知识分子普遍关注的西方当代文化思想之一。
80年代中期,中国思想理论界,特别是文艺界,曾经兴起阅读、学习和研究萨特的热潮,而研读者主要是知识阶层的青年人。“萨特热”的原因并不复杂。首先,萨特存在哲学思想的核心是“自由”,它从纯粹无神论的观念出发,主张个人摆脱传统价值观的束缚,通过自由选择,实现自我的价值。这一观点,容易和青年人特别是青年知识分子产生共鸣;其次,萨特对孤独、荒谬和自我意识的描述符合青年作家对现实和人生的体验。既然这个世界已然没有上帝,已然是荒谬的,那么只有自己是真正可以信赖和依靠的。于是,探询自我、认识自我、表现自我、实现自我也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他们与现实世界发生关系的行为纽带。可以说,通过自由选择,重新塑造一个缺失的自我,是当时文学青年创作的普遍主题,而这一主题显然是他们从萨特那里获得启示后得来的。
从80年代中后期至80年代末,文学中对“自我”的表现发生转型,主要体现在个人对“自我”存在的怀疑、困惑和否定,对人的“生存异化”的表现,以及对世界的荒谬感体验等。自我成为失去了本质的虚无,不再具有任何历史的、理性的和伦理的内容,在张辛欣、刘索拉、徐星、宗璞、张承志、陈村、邓刚、韩少功、王安忆、郑义、莫言小说中,人的自我迷失感、虚无感、荒谬感和多余感尤为突出。这次文学“自我”的转型,是萨特“人学”观的影响在新时期文学中进一步增强的表现,萨特的哲学和文学尤其引发了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作家对于“自我”更为深入的思考与探询。首先打破原有自我范式的是刘索拉等先锋派作家们。刘索拉的小说《你别无选择》《蓝天绿海》《寻找歌王》《跑道》等,曾被视为中国新时期“现代派起点的代表作”和“中国文坛存在主义影响的显示”的作品,刘索拉也因此成为80年代中期先锋派作家的重要代表人物之一。其存在主义先锋意识的重要表征之一,是作品所表达的虚无状态。这种状态具体表现为价值观与经典、自我本质与身份的缺失。虚无,既是刘索拉小说的人物特征,也是它的美学特性。刘索拉小说的这一特征,体现了萨特“存在先于本质”的哲学观在她小说中的美学转换。
80年代末至90年代,标榜“新写实”“新生代”甚至“晚生代”的一批作家先后登上文坛。这个时期,虽然当代西方文化思潮依然不断舶来,但它们已不再具有80年代的那股冲击势头,而此时流行于80年代的西方文化思潮更是已经尘埃落定。“萨特热”已经过去,萨特的影响已嬗变为新时期文学中的一种文化精神,即萨特存在主义哲学意旨已走向本土化。最明显的印记是,“存在”与“虚无”、“自我”与“选择”等,业已成为 80年代中后期以来中国文学创作与批评最常用的话语之一。从总体上说,“新写实”“新生代”同“先锋派”相比,他们对存在主义的接受是有所不同的。80年后期和90年代出现的“新写实”“新生代”乃至“晚生代”作家,虽然脱胎于西方存在主义的影响,但他们更注重于直接以民族话语的方式对个人的“存在”问题进行言说,这使得其作品对人生存本质的把握更加透彻,更加贴近个人生活的本真需求。在表现内容上,先锋派作家主要以悲剧的目光审视存在,而“新写实”“新生代”包括“晚生代”作家自觉地割断与历史、逻辑、文化的任何一点最后的联结,在这种极端的“反社会、反角色、反规范、反道德、反……”的背后意图,恰恰是“极端的自我表现”。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种“极端的自我表现”,反映了作家对后现代、后工业时代人的“自我”存在问题的深刻反思与忧虑。
萨特对新时期文学的影响,主要体现在文学作品内容所承载的意识形态方面。这种意识形态和马克思主义关于人的创作指导思想并不矛盾。马克思主义把人看做社会关系的总和,萨特认为人的存在是他的一系列行动,而“对于我的存在,别人是少不了的”。这就是说,萨特同样认为,人的存在是在一定社会关系中的存在,事实上,存在主义哲学在很大程度上也是关于人际关系的哲学。仅从这个意义上说,新时期文学对萨特的选择,本身就体现着一种积极、理性和进步的态度。
总之,通过对萨特存在主义在新时期的传播体现出西方理论突破意识形态禁锢的艰难性。而存在主义与新时期文学的结合,促进了新时期人的观念的发现、深化与重构,奠定了新时期文学新的人文精神,表现为现代社会知识分子对固有道德原则的怀疑和否弃,对现代社会中人的存在本质、状态和价值的追寻与超越。而存在主义理论也必将对中国文学产生更加深远的影响。
[1] 萨特.存在主义是一种人道主义[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88.
[2] 朱栋霖等.中国现代文学史(1917-1997·下)[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1999.
[3] 许志英,丁帆.中国新时期小说主潮[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4] 柳鸣九.萨特的永恒价值何在[J].书屋,1998,(02).
[5] 肖鹰.近年非理性主义小说的批判[J].文学评论,1990,(05).
[6] 关莹,葛岚.存在主义对中国当代先锋文学的影响[J].沈阳大学学报,2002,(01).
[7]张清华.从启蒙主义到存在主义——当代中国先锋文学思潮论[J].中国社会科学,1997,(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