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大利文艺复兴早期的自然观与英国湖畔派诗人自然观之比较
2012-08-15湛江师范学院基础教育学院广东湛江524300
⊙管 季[湛江师范学院基础教育学院, 广东 湛江 524300]
当我们说到自然观这个话题,很容易就脱离了文学的范畴,而转向对文化以及哲学思想的探讨中去,尤其是讨论人类历史上两个庞大复杂的文学思潮——文艺复兴与浪漫主义时,更加难以概括两者各有的丰富而独特的内涵。关于文艺复兴时期的研究著作颇丰,然而却少有提到作为文艺复兴代表的意大利文学对之后浪漫主义湖畔派诗人的影响。单就文学层面来说,断言一种观念对某个作品的影响似乎太过武断,要更多地考虑作家本人所处的时代背景以及社会文化带来的全方位的影响,而自然观是这种影响的直接体现,不仅仅包含了作家本人与自然的关系,更折射出作家内心对于人性的定义。在这里的自然观,主要是指文学作品中人物与自然的关系。
一、梦想的旅行者
雅各布·布克哈特曾这样定义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人:意大利人是现代世界中最早看到和感受外部世界有美丽之处的。①在自然科学的发展之外,人们见识到了生动如画的自然景观,这不仅仅是一种现象,更成为了意大利人掀开自然的神秘头罩而直达人内心的第一步。在中世纪文学中,关于自然的描写是微乎其微的,其目的也无外乎是为了映衬人与人或者人与神之间的关系,属于从属的地位。从没有古代人像那时候的意大利人一样完全地领略过大自然的魅力,难怪彼特拉克这位桂冠诗人会为了乐趣而爬山。现在的人们可以轻易地理解登上山顶那一刻的喜悦,但在那时,尽管游历了各个国家,彼特拉克却不敢轻易为了登山而登山,这是明确被禁止的行为。这位诗人心中经历了万千纠结,最终决定挑战自己,挑战权威。值得注意的是,那时的彼特拉克经历了多年的流亡生活和隐居生活,他既不是一个政治狂热分子也不是禁欲主义者,内心的孤独、空虚和怀疑让他时常低下头来思考人生的意义到底是什么。登山与其说是一种反叛的行为,不如说是寻找自我的一条朝圣道路。当他在山顶看到了自然的壮美,感叹自身的渺小,可能他的心中终于出现了一个答案,那就是自由。我们难以去形容几百年以前一个伟人的心路历程,但是他探索自我的过程本身,就形成了一个强大有力的符号,代表了文艺复兴之始的对人性的探索。在彼特拉克的诗歌中,我们也能轻易窥见他对自然的情感和对自由的向往:
只有在高山和幽林中我才能
得到少许歇息,凡是我所住过的地方
我的眼睛都再也不想有所期盼。
在这里,诗人表达出了他隐遁自然的愿望,他因为看不见爱人而感慨神伤,从而将大自然当做了他的庇护所。将自身的情感融入大自然,或者不如说将大自然灌注进了情感,赋予自然全新的意义,包括爱情,这是彼特拉克的诗歌魅力所在。
而彼特拉克并不是唯一一个为了攀登而攀登的人。在但丁的《神曲》中,已表现出了对自然的歌颂。但丁处于一个承前启后的时代,难免在作品中有大量的神学残留,对自然的歌颂只体现在片段性的描写中,如《炼狱》篇中令人赞叹的险异:
这平地层的外边是下临无极的深渊,里边是卓立千仞的绝壁;从里到外的阔度是人体身长的三倍;无论向左向右,尽我的目力望去,这里突出的部分像同样阔度的一条带子。我们还未移动一步,我看见那不可攀登的绝壁下都是白色的大理石,上面有精妙的雕刻,不要说被吕克勒托斯的艺术,就是自然本身也要退避三舍。
还有花谷里的美丽:
我们走在一条曲折的小径上,既不崎岖,也不平坦,直到那山谷的进口,那里围绕山谷外的高岗减低了一半。黄金和白银,丹砂和铅粉,光亮的靛青,新破的碧玉,假使把这些物品放在那山谷里,也要被那里花草的颜色所淹没,变为黯淡,好比渺小遇见了伟大。那里自然界不仅散布着种种的颜色,而且有一千样的香气混合着,叫人分不开来。
但丁从感官的各个方面描写了自然的景色,最后从自己内心总结出景物的渺小、伟大和退避三舍。我们可以将这看做是惯用的象征及隐喻,然而,让自然本身都退避三舍的,是那种发自内心的、由自然景色而引申出的崇高感受。这无异于彼特拉克的登山,不是为了景色而登山,而是为了精神的某种升华。在登山的途中了解自身的渺小,寻找终极的生命意义。从这点来说,但丁是不自觉的。他虽然将自身的感受与自然结合了起来,但却无意识地将自然看做是一个外部的存在,是一种超脱出生命的东西,以及一种象征物。如《地狱篇》中那些险恶的动物、阴暗的森林,让我们轻易联想到自然只是神的创造物,而不是诗人眼中那个真实的自然界。
尽管如此,但丁对于美好的向往都体现在他对自然的热爱上了,在经历了重重阻挠之后攀登上了伊甸园时,他眼中的景色变得无比开阔,如梦似幻。这样的神圣不只是出于对神的虔诚和对爱人、导师的尊敬,而是真正到达峰巅而产生的成就感。我们不禁产生了一种感觉,但丁也是为了攀登而攀登的,正如同时期那些所有伟大的人一样,更愿意去相信人自身的爱情与力量。尽管但丁臆想出了天堂,但炼狱中的探索与一层层的上升无疑比天堂的意义更加伟大。由此来说,《净界》的宗教成分中掺和了个人成分(来自《新生》)及政治成分(为放逐时代所受痛苦的反应);因此,略显笨重的诗篇(以近代人眼光看来,其中有几段教义上的叙述和象征,难于领会),有了感情,有了生命。总之,《净界》中充满着一种忍耐的忧郁情绪和喜悦的希望(当然这是忏悔者的心理状态),这个和《地狱》中昏暗暴厉的景象形成一个对照。②
再看看其他的人文主义者,我们可以轻易发现,自然在它的象征意义之外都具有一种人赋予的生动气质,这种气质可以总结为即景生情,也可以总结为融情入景。中世纪意大利的各种游记,既丰富了人们的视野,也衍生出一种灵感与想象,这是在此之前任何文学都不曾有过的。人的想象力,借助于自然,已经开始突破神学的限制了,从这个意义上说,意大利文学中的自然观就是一种隐含在深处的自由主义,通过对景物的歌颂及想象,通过人不断地沉思及探索,达到了心灵的自由境界,彰显了人的力量。
二、遁世的诗人
湖畔派作为浪漫主义文学思潮中一个最具特色的代表,其标志就是借助自然来逃避工业社会。这种逃避并不是中国古人所说的隐遁到大自然里,或者不仅仅是隐遁到自然中,而是隐遁到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去了。在理性主义的浪潮中,自然早就成了一种机械化的工具,是充满着可以被认识与操控的秩序、规律和目的。笛卡尔说过:“所谓实体,我们只能看做是自己存在,而其存在并不依赖别的事物的一种事物。”③自然作为一种实体的存在,在工业社会被抹杀了其精神成分。这种物质与心灵对立的二元论,成了浪漫主义运动中反驳的对象,正如人文主义者反驳神学,其目的都是为了强调精神世界的独立作用。因此,看似两个绝不相关的理念,在某种程度上达到了一致:浪漫主义者的口号返回中世纪,与人文主义者的反对中世纪,都有着强调个性、反对权威的特征。
华兹华斯的散步早已闻名。在湖边的漫步促成了他的不朽之作《水仙花》,而他是单纯为了散步而散步的人,正如前人为了攀登而攀登。他对于自然的热爱,就像爱一个未被污染的孩子,他终其一生都在寻找一种神性的力量:“显然,对于华兹华斯而言,不仅大自然中蕴藏着这种神性,同时,这种神性还存在于田园的简朴生活中,存在于乡村人们的身上。”④从自然到人内心的转变,对华兹华斯来说并不是什么难事。在《水仙花》中,他笔锋赫然一转,从水仙花转到了自己的内心世界,抒发了强烈的情感。他对意象的提炼总不仅仅限于自然对象,也包括了人,这就意味着华兹华斯歌颂自然,是建立在突破了自然限制的基础上,将个人的情感与体验融入到了景物中。在他看来,自然每一处都充满了感情,正如人身上无时无刻不在体现着的感情,这种唯情主义即所谓的神性,是可以改造、升华人精神世界的力量。
相比华兹华斯那活泼、平易的风格,柯勒律治眼中的自然总是带有点超自然的成分。梦境、鸦片将他带离到一个凡人不能轻易接近的世界,在那里,自然的属性扭曲了,成了带有宗教成分的救赎。《古舟子吟》中,自然的真实已经上升到了感觉的真实,那是一片幻想中的大海,充满了怪诞和扭曲:
过了一天,又是一天,
我们停滞在海上无法动弹;
就像一幅画中的航船,
停在一幅画中的海面。
水呵水,到处都是水,
船上的甲板却在干涸;
水呵水,到处都是水,
却没有一滴能解我焦渴。
大海本身在腐烂,呵上帝!
这景象实在令人心悸!
一些长着腿的粘滑的东西,
在粘滑的海面上爬来爬去。
柯勒律治认为诗有两种,一种是幻觉中的真实,题材取自神奇的事物,一种是自然中的真实,题材取自身边的事物。然而他是无法将自然景象与幻觉割裂的,这就造成了一种诗中的失重感。画中的海、腐烂的海面、干涸的甲板,这些意象仿佛让人置身于一个被倒置的空间中,分不清自然与超自然的界限。因此,他的自然观已经被超自然化:感觉即真实。自然不仅仅是充满神性的存在,更是人脑中超越了神性的存在。诗中最后的自然回归了平静,象征着主人公通过精神的救赎获得了新生。这就可以理解为什么遁世的诗人要通过自然来获得心理的平衡,因为只有在自然中他们才可以找到与自己感觉相通、却又受制于自己感觉的东西,通过对自然景物的表现、想象甚至是扭曲来表达逃避现世的愿望。
湖畔派诗人个体之间的迥异,取代不了他们拥有的共同特质。与后来激烈反对他们的恶魔派诗人不同,他们的诗都充满了强烈的画面感,比之直接的抒情,他们更会利用想象来创造一个诗意的世界。人与自然的关系,比之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包括法国大革命,对他们来说重要得多。这样的观念一直被理解为消极的,后人对于骚赛后期攀附权贵的行为嗤之以鼻,湖畔派也被描绘成了消极的浪漫主义。然而,如果站在这些遁世诗人的角度,就会发现这是一种正常的规律,因为习惯性的逃避并不能真正解决现世的问题,他们对于人的理解,就是人必须从内省与救赎中去寻找改变世界的力量,回归世俗和田园生活正是对现实的一种折衷,他们晚期看重的并不是革命的成败和自身的所为,而是深深陷入到自己想象中的乌托邦里去了。
尽管如此,湖畔派诗人对自然的描写为后世的文学开辟了一个清新的领域,自然、宗教、人性的融合产生了一种神奇的力量,打破了古典主义统治文坛的局面。湖畔派诗人们对于精神领域的概括,同样也可以用一个词来形容,那就是自由主义。表面是返回中世纪的宗法制田园生活,返回无拘无束的美好自然,实质上却是对精神自由的无限渴望。“正如英国国教是柯勒律治心目中的瑰宝一样,对他们来说,最为珍贵的东西则是个人探索和个人自由的权力。”⑤为了保留这种权力,诗人们固执地遁世,从偏激到保守,一直遵循着顽强的倔强。他们仿佛成了那些水仙花的种子,漂流了许久终于在岸上生根发芽,与周围的大自然融为一体。
三、自由的传承
毫无疑问,无论是浪漫主义的作家,还是后世任何一个现代文学的作家,都成为了但丁的信徒。这种信仰不一定要体现在他的文学作品中,而是体现在精神自由的一脉传承上。意大利的人文主义者留给后世这样一种财富:对宗教的虔诚和对人性的眷恋。
谈到西方的文学,就不得不谈到宗教,尽管但丁这些先驱们反对教会统治,但却不反对宗教本身,而宗教对于自然的解释也贯穿在了他们的作品之中。当但丁把上帝和这些自然景色融合,就产生了一种崇高感和宿命感。这比起单纯的说教,更容易打动信徒——乃至非信徒们。而湖畔派诗人们眼中的宗教更在于一种虔诚,一种抛弃世俗教会权力之后对上帝产生的自发的、完全的虔诚。即使是在法国大革命之后,这种虔诚仍然未曾改变,甚至转变为对旧势力的同情:那些被迫害的教士们,只是对自己信仰的东西虔诚,这有什么错呢?像初生的孩子一般的意大利人,对于还无法解释的自然世界抱有诸多热情的梦想,他们时常感到人生的渺小,祈求造物主的恩赐。同时他们也意识到人的能力可以达到改变世界的程度——他们诚惶诚恐,既向往将拳脚伸展到更广阔的世界中去,又受到了不可控制的自然之力的打击,还有那漂泊旅途中的孤单寂寞。相比之下,到了19世纪的英国,地球已经不是中心,蒸汽机开始将人的梦想打碎,在所有人都相信理性可以决定一切的时候,仍有些多愁善感的诗人相信世界上还有一个上帝。这两种不同程度的信仰,造成了但丁的疑惑、徘徊和华兹华斯的逃避、保守。如果说意大利人文主义者的情感是外向的,那么湖畔派诗人就是内倾的,这种宗教的情感造就了不同的对自然的理解方式——是上帝创造了自然之灵,还是自然之灵创造了上帝?
无论如何我们不能将两者对立,这种由自然而产生的疑惑与探索古已有之。人以自然为对象理解自身,包含了两个方面的意义:“一是说在这个历史文化时代里,大自然是人生存主要的依靠对象。大自然既是人生存的家园,也是人知识的来源。二是人的一切活动都是以人的本能欲望(自然本能)为出发点的,所谓自然人就是按自然本能行事的人,他们认识世界,包括认识自身的过程,都体现出了强烈的本能欲望特征。”⑥如果结合这点,就不难理解为什么彼特拉克如此强烈地赞颂大自然,却甘愿过着苦行僧的生活,为什么但丁笔下神圣的天堂中也隐藏着炽烈的爱情与欲望。自然对于人类是不可控制的,欲望也同样存在于每个人身上。对上帝的崇拜、对自然的敬畏,与人身上那种不可遏制的探索需求造成了早期人文主义者的困境,当他们在现实中看惯了教会的嘴脸,受尽了打击与飘零,欲望得不到满足的他们只好试图把“快乐”与天堂结合起来。当他们登上高峰或者幻想着登上高峰,俯瞰他们曾经敬畏的、不可侵犯的大自然,此时的欲望似乎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这是一种真正的解放,不单纯为了欲望而强调欲望,是一种真正的升华与超越。
可惜,晚期的人文主义者走得太远了。对个性和欲望的过度放大让他们走向了末路。人类又一次对自己进行了一次大反拨,理性、秩序成了文学作品的口号。华兹华斯却厌倦了这样的现实,带着敏感、孤独的心重新走进宗教里去寻找庇护。这时诗人们所谓的虔诚,早已不是服从教会,而是对宗教中那种大善与大爱的信仰。这点体现在文学作品中,就是朴素、恬淡、平实、深情。他对于每个普通人、普通的景色,都能提炼出当中的某种美德,这种美德是获得快乐的一种强有力的手段。上帝就是存在于这样美丽的大自然中,存在于每个人的心里,这成了诗人们心中乌托邦的信念。不仅仅是湖畔派诗人,整个浪漫主义时期的文学都继承了这样一种单纯的、对美德的信念,这也是对早期人文主义者的深刻继承。如司各特就游历过意大利并为之深深着迷,意大利人身上似乎有种说不清的活力:乐于探索和接受一切新鲜的东西。这构成了浪漫主义者身上一种最基本的特质,这种年轻的热情与虔诚,形成了一种价值观,即不接受条理化的自然,不接受条理化的上帝,也不接受条理化的人性。但是比起随心所欲地改变自然,湖畔派诗人们更乐意与自然融为一体,从中发现自己心灵所需,从这点来看,湖畔派诗人与早期人文主义者走得已经相当接近。
以赛亚·柏林曾经认为在康德那里,“人部分地是自然性物体;明摆着,他的身体存在于自然之中;他的情感存在于自然之中;所有能够使他受外在规律支配的那些东西,或取决于他真实自我之外的那些东西是自然的;然而,当他处于最自由的状态时,当人性在他身上得到最大程度的张扬时,当他登峰造极时,他就能统治自然。”⑦这段总结不仅可以适用于但丁、彼特拉克,也适用于华兹华斯、柯勒律治,更适用于大多数不希望受自然统治的、并且能够从自然中去寻找自身情感的人。某种程度上说,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人眼中的自然必定是人性与自然性的结合,人性的自由状态,也是自然界最真实的一种状态,从这点来说,任何用理性的权威来统治的思想都是非自由的。从但丁开始发现自然、关注自然、歌颂自然,其实是开启了人通往自由的一条途径,自由这个概念在后人这里慢慢演变,不断被赋予新的定义,但其本质却始终与自然相关。脱离了自然的人,不可能是真实的人,更不可以获得自由,而能够赋予自然某种个性和情感的方式,一直是人们所追寻的自由之道,毕竟,再没有什么比征服自然更让人激动人心的了。
① [意]雅各布·布克哈特.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的文化[M].何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79:292.
② [意]但丁.神曲[M].黄文捷译.广州:花城出版社,2000:526.
③ [法]笛卡尔.哲学原理[M].北京:商务印书馆.1988:20.
④ 王春.关于华兹华斯诗歌中自然主题的研究[J].西安外国语学院学报.2003(6):46.
⑤ [丹麦]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四)[M].徐式谷等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89.
⑥ 刘建军.基督教与文艺复兴时期的欧洲文学[J].外国文学研究.2007(5):144.
⑦ [英]以赛亚·柏林.浪漫主义的根源[M].吕梁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8:8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