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谢灵运山水诗的生态之美
2012-08-15顿德华丽水学院幼儿师范学院浙江松阳323400
⊙顿德华[丽水学院幼儿师范学院, 浙江 松阳 323400]
一、多元共生的生态和谐美
生态和谐美来源于生命物种之间多元共生、协同进化的基本规律,这种和谐是生命之间相互支持、互惠共生以及与环境融为一体所展现出来的美的特性。多元共生最主要的标志就是它们之间的和谐。“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是和谐,“渔樵于江渚之上,侣鱼虾而友麋鹿,驾一叶之扁舟,举匏樽以相属。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也是和谐。和谐之美被古今中外普遍认为是美的理想形态,古希腊毕达哥拉斯在谈到美的和谐问题时就说“音乐是对立因素的和谐,把杂多导致统一,把不协调导致协调”。《尚书》中的“八音克谐,无相夺伦,神人以和”表达了中国对音乐追求和谐的思想。这些表明生态和谐美是生命之间的互惠共生以及与周围环境互相融合而展现出的一种美。
从生态学的角度来看,在自然生态环境中,生物品种是不可忽视的因素,生物品种同生态优劣成正比关系,也就是说,一定面积生物品种的多少标志着生态好坏的程度。由于地球上不同的地理分布和各种生态物种作用的差异,因而也造就了生态景观的多样性。谢灵运笔下的自然景物都有着各自的“生态位”,它们之间不是对立排斥的关系,而是互为依存,都充分利用周围环境而存在的自然景观。
对多元共生的生态和谐美追求,在谢灵运的《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中体现得尤为明显,他在这首诗中不仅列出了很多自然景观,如阳崖、阴峰、侧径、环洲、乔木、大壑淙、林密、初篁、新蒲、海鸥、天鸡,而且这一切都处在和谐的状态中,近处的傍山小路狭窄深长,远处碧波荡漾的湖环绕着陆洲,俯身可见枝叶纷披的高大乔木,仰首可听到从远处传来的大壑水声。还有密竹换上了春天的绿装,水中的嫩蒲绽出了毛茸茸的紫花,海鸥在春天的湖岸边嬉戏,天鸡在和风中起舞。海鸥因为有了湖泊而能快乐生存,湖泊也因为有了海鸥而显得有生机、有灵气。它们都“处在生态系统有规则地自发地产生着秩序的状态,在丰富、美丽、完整和动态平衡方面,这种秩序要比该系统任一组成部分的秩序高出一筹,它维持着(也得益于)这些组成部分的丰富、美丽和完整”①。这描画了生态环境中各种生物互相依赖而组成的生态和谐美景,可以说,正是谢灵运笔下众多的生命物种和生态环境之间的相互合作及协调,才造就了蓬勃旺盛的生态景观,形成了其诗多元共生的生态和谐美。
谢灵运山水诗多元共生的和谐美不仅体现在所举生物种类繁多,而且它们和谐共生于诗歌作品构成的一个系统中。纵观谢灵运现存的44首山水诗,我们可以发现他所写的自然生物的范围之广,其中写到的植物有春兰、茅草(葺宇)、绿筱、清莲、荒林、白芷、新苕、绿 、桑树、草莓、山椒、泽兰、荷叶、幽篁等等;描写的动物有猿猴、黄鹂、鸣猿、飞鸟、羁鸟、水鸥、游鱼、惊鸟等;此外,谢灵运山水诗中还描写的有明月、积雪、岩峭、白云、云雾、夕阳、流水、丛林、飞泉、余清、长林、木落、露珠等。日本学者小西异在《谢灵运诗考——自然素材的选择与审美意识》一书中对谢灵运诗中选用的自然素材的数量做过统计,发现“水”意象出现17次,“江”意象出现24次,“海”意象出现18次,“林”意象出现23次,“兰”意象出现18次;此外,还出现了其他一些表现山和植物的素材,如树、枝、松、桃、柳、草、叶、蒲、苔、萍、蓬等。
以上统计表明,谢灵运不但对普通的自然景物给予关注,而且还常常表现其他人很少留意的景象,如泉、渚、洲、萍、苔、蒲等,他描绘这么多的自然景物,可谓是对《诗经》多言“鸟兽草木”风范的发扬,这些意象共同组成了充满清新淳朴的生态景观,它们共生于一个和谐系统中,体现着多元共生的生态和谐美。
二、永不衰竭的生态生命美
生态从字面上来理解就是生存状态或曰生命状态,所以生命性就是生态美显示的第一特性。可以说,生命活动的持续流动是生态美存在的基础。席勒说过:“美是形式,我们可以观照它,同时美又是生命,因为我们可以感知它。总之,美既是我们的状态也是我们的作为。”我们赞叹大自然的美,主要是因为大自然为我们带来了连绵不尽的生态生命美。这些生态生命美是充沛的生命与自然环境协调而展现的一种美,因而,它具有独特的魅力。
谢灵运对自然山水的关注,不仅仅是对山水景物作逼真描绘,也不仅仅是一种客观、感性的体验,而是一种对自然生命的心灵感悟。他笔下的花草树木、虫鱼鸟兽不再是情感陪衬的对象和感怀物象的喻体,而是具有可亲可爱特质的审美对象。诗人以自己的灵性生动细致描绘这些生动活泼的山姿水态,给人一种深长悠远的生命味道,展现出了生机勃勃的自然生态生命美。诗人还将生命体融入山水中而组成一幅动态的生态图,我们似乎可以将这些诗句称之为生态诗。比如,“鸟鸣识夜栖,木落知风发”(《石门岩上宿》),借鸟鸣、叶落暗示自然界的生趣;又如“援萝聆青崖,春心自相属。交交止栩黄,呦呦食苹鹿”(《过白岸亭》),这黄鸟和野鹿的啼鸣使作者想起《秦风·黄鸟》和《小雅·鹿鸣》中的诗句,让人觉得荣华和憔悴不值深恋,这从另一方面显示了自然界的生机。更有代表性的有:“海鸥戏春岸,天鸡弄和风。抚化心无厌,览物眷弥重”(《于南山往北山经湖中瞻眺》),在这里,作者以生动的语言活生生地绘制出了一幅天然的生态生机图。作者在诗中用“戏”字和“弄”字表达出了鸟兽和自然世界的相亲相悦,也十分生动地表达了大自然春的讯息,显示了细腻描写自然后的欣赏喜悦之情。我们知道,在以往的山水诗中,人们往往用“生意”来表达生机勃勃之意,用“适性”来表示适合自然本性的意思。从谢灵运的这首山水诗,我们可以看见动物“海鸥”“天鸡”都莫不在自适,“春岸”“和风”莫不在生意,这里,大自然显示出的生态意趣,充满着没有污染的和谐宁静的生态生命美。
节律贯穿于一切生命活动的全过程,生态生命美作为对生命过程的展示和体验,它呈现一种动态的过程,时刻跳跃着生命的搏击和律动,因而生命物呈现出生态节律美的特征,这在谢灵运山水诗中也有表现,如在描写季节变化时,他从不同的角度描写了四季节律的不同:春天,草木葱绿,阳光温暖,一切都那么生机勃勃,如“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登池上楼》);夏天的天空格外澄净明丽,斜阳染红云霞,景色十分迷人,如“石浅水潺 ,日落山照曜”(《七里濑》);秋天的傍晚妩媚迷人,落日余晖照着山林,山林显得更茂密,如“晓霜枫叶丹,夕曛岚气阴”(《晚出西射堂》);南方冬天的山色笼罩在白茫茫的大雪中,如“明月照积雪,朔风劲且哀”(《岁暮》)。一年四季的风景不同,因而,山水诗也呈现出生态节律美的特征,这也是一种生态生命美。
谢灵运对自然生态的关注,体现了他对大自然的生命关注,这在《登江中孤屿》表现很明显,这首诗写于景平元年(公元423年)夏,诗的前半部分首先交代诗人乘船横渡,发现道路遥远,突然,在江水分流、浪花飞溅处,一座孤屿山以独特的魅力闯入诗人的视野。山挺立在江中,不时向蓝天白云展现其妩媚之姿。诗人弄一“媚”字,活化出孤屿的妍美魅力以及诗人的喜悦之情。此时,白云沐浴着金色的阳光,碧绿的江水倒映着湛蓝的天空,这真是明媚秀丽、生命力极强的画卷。山虽然是无生命力的自然物,但在作者眼中,山也既可以像有生命力的人一样站立在江中,又可以像人一样招展妩媚之姿,这难道不是赞美自然界生命力的生机勃勃吗?他在诗中多次用“媚”字,《登江中孤屿》:“乱流趋正绝,孤屿媚中川。”《初往新安桐庐口》:“江山共开旷,云日相照媚。”《过始宁墅》:“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登池上楼》:“潜虬媚幽姿,飞鸿响远音。”诗句中的“媚”字很形象地展现出了大自然的情韵灵气,就像一个美丽的少女在向人类摆弄媚态。诗中多次用这个词,不但没有重复之感,反而将自然界的生命活力传达得惟妙惟肖。《石壁精舍还湖中作》:“清晖能娱人,游子 忘归。”“林壑敛暝色,云霞收夕菲。”诗人用“娱”“敛”“收”等动词,不仅展示了一幅从石壁精舍归来,在湖中泛舟的绮丽晚景图,而且赋予自然景物主观色彩,就像大自然主动迎合人类,给人一种亲和的生机感。
还有他的名作《登池上楼》中有“池塘生春草,园柳变鸣禽”,这句诗历来受评论家赞美。金人元好问《论诗绝句》说“池塘春草谢家春,万古千秋五字新”。宋人吴可在《学诗诗》中称此二句“惊天动地”。他说:“春草池塘一句子,惊天动地至今传。”李白也说:“妙得池塘生春草,使我长价登楼诗。”谢灵运本人说“此语有神助,非我语也”。这句诗不仅生动活泼,再现了自然的勃勃生机,而且诗句本身就典雅华美。
大自然作为一个整体而且有生命力的系统,要求生物本身具有充盈的生命力,因为只有生命力才能保证生物生存、成长。也只有有生命力,当我们进入优美的自然园林中时,我们才会有一种令人振奋的生命活力充溢整个身心,这种自由的精神享受正如黑格尔所说:“客观事物的某些特殊情境可以在心灵中唤起一种情调,而这种情调与自然的情调是对应的。人可以体会自然的生命以及自然对灵魂和心情所发出的声音,所以人也可以在自然里感到很亲切。”②
三、物我合一的生态存在美
人是自然的一部分,人与自然万物共同构成了世界。自然界的每一点声息、每一缕光线、每一种色彩和形态,都能让每一个具有生态本性的诗人作出积极的感发,从而产生生理上的交流和共鸣。叶维廉说:“最出色的山水诗达到了人与自然之间的一种天然的相互包容,在知觉行为中,诗人和风景同一化了。”③说的就是这种人与山水在物我合一状态中的交流与共鸣。
能以物我合一的情怀并以平等的姿态与其他物种进行交流对话,这在中国古代艺术中已有所体现,如陶渊明说“东园之树,枝条再荣。竟用新好,以怡余情。人亦有言,日月于征”;杜甫说“一重一掩吾肺腑,山鸟山花吾友于”,意思是说起伏的山峰就好像我起伏的肺腑一样,山鸟山花就是我的好兄弟。这体现了人与自然相交融的自足与自得。谢灵运的山水诗可贵的一点就是能以爱物之心与山水动植物平等对话,并在其中追求人与境谐的境界,这表现出物我合一的生态存在美。他将自我的情感融入到自然景物当中,无论是风中的落叶,初绽的红桃,还是枝条上的猿猴,草丛中的鹿鸣,这都体现山水诗中物我合一的生态存在美。
生态存在美的体验需要主体与生命整体打成一片,只有在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时,主体情志才能深入到生物多样性的和谐情景中,才能感受人与自然同在的美妙胜境。谢灵运山水诗透示着生命的宁静和安逸,昭示着诗人物我合一的情怀。我们从谢灵运山水诗中可以看见这样一种天人交感、天人亲和的良性生态:“诗人自放于自然,无可而无不可,或者啸歌行吟的超逸,或者倚风支颐的幽闲,或者临风解带的浪漫……人成为自然的人,自然成为人的自然,万物归怀,生命无论安顿于何处而无有不适意。”④如“岩峭岭稠叠,洲萦渚连绵。白云抱幽石,绿筱媚清涟”(《过始宁墅》),作者用一“媚”字,展现了作者发现激流、飞泉、白云、绿草、清涟中的大自然的妩媚,既合自然的目的与规律,有着自然物本身的物种自由,又与诗人的主体的情趣品格相契合,形成了物我相互生发的生态运动。
诗人关爱山水,山水也接纳着诗人,彼此相互交流,相互感应,这就形成了物我合一的生态存在美。“情用赏为美,事昧竟谁辨”(《从斤竹涧越岭溪行》),常常表现出一种人融入自然中的忘情和惬意;“弄波不辍手,玩景岂停目。虽未登云峰,且以欢水宿”(《初发入南城》),反映出万物自由、各得其所的生态意趣;又如“妙物莫为赏,芳醑谁与伐?”(《石门岩上宿》)“心契九秋千,日玩三春荑”(《登石门最高顶》)如此等等,在这些山水诗句中,自然与人高度融洽,人与自然达成情感融通的交流,达到意性善解的默契,形成了物我合一的生态存在美。
诗人将精神气韵贯注于景物,使景物现出的生命更为活跃,在这人与自然高度融合,互相辉映的物我交流中形成物我合一的生态美境。在这样的山水诗境中,没有愁苦,没有奢望,完全是摆脱社会羁绊后回到自然的状态,这是一种放松、自由的感觉。“在这种物我交融的诗意性的韵律中,一切生命皆尽其天性自由发展,带给人的是悠远深长的生命体味。人用自己的心灵去体验那弥漫于整个宇宙之间的生命力,把握最幽深最远阔的生命精神,体验万物的生命节奏与韵律,人的情感与万物发生奇妙的融合。”⑤可以说,他的山水诗透露出的自然生命在整体生态关系中的相互协调和顺,表现了一种物我合一的最佳状态。从这种意义上说,谢灵运山水诗具有物我合一的生态存在美。
① [美]霍尔姆斯·罗尔斯顿.环境伦理学[M].杨通进译.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0:235.
② [德]黑格尔.美学[M].朱光潜译.北京:商务印书馆,1996:186.
③ 叶维廉.中国古典诗和英美诗中山水美感意识的演变[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190.
④ 王志清.盛唐生态诗学[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11.
⑤ 盖光.生态文艺与中国文艺思想的现代转换[M].济南:齐鲁书社,2007:24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