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人为文的“隐身衣”:浅谈杨绛散文的两座高峰
2012-08-15金莉莉中国政法大学人文学院北京102249
⊙金莉莉[中国政法大学人文学院, 北京 102249]
杨绛先生1997、1998年相继失去独生女儿钱瑗和丈夫钱钟书先生,60年相依相守的“我们仨”就只剩下87岁的她一个人了,“一生坎坷,暮年才有一个可以安顿的居所”的“我们家”也“只是旅途上的客栈”了。失去亲人的剧痛与知识分子的孤独叫她怎能承受得了?可是,她一个人挺身走到101岁。单是这,就令人惊叹与敬佩不已!不仅如此,她还以90余岁的一己之身整理钱钟书先生的7万多张手稿,光做目录就长达100多页,还包括英、法、德、意、希腊、西班牙和拉丁文笔记本178册。而且她还翻译柏拉图被誉为仅次于《圣经》的《裴多篇》,更不断写出散文新作。2003年,92岁的她写出了“一个人思念我们仨”①的《我们仨》。2007年,她又继续走出阴霾,“向后看看,也向前看看”,勇敢地《走到人生边上》②,这时她96岁。《我们仨》和《走到人生边上》受到了海内外读者的广泛赞誉与喜爱,成了杨绛先生散文创作的两座高峰,也成了她“最美不过夕阳红”的人生双璧。
杨绛先生在这样的境遇中、这样的高龄下,为什么能够写出两本惊世之作?这使人自然想起她曾经写过的《隐身衣》。
《隐身衣》是杨先生在上世纪80年代初为她的散文集《将饮茶》③写的一篇代后记。她还给这本书写了一篇代前言《孟婆茶》。“孟婆茶”喝了会把人生忘得一干二净;她不愿喝,拼命逃走,一心“夹带着私货”,把它们写出来。“隐身衣”则是摆脱世俗的“羁束”,以便还自身以自由。其实无须仙家法宝,凡间也有隐身衣,这就是“卑微”。“身处卑微,人家就视而不见,见而无睹。”世上之人无不都想出人头地,可是“万具枯骨,才造得起一员名将”,那么就只能“是什么料,充什么用”了。所以不能看不起卑微;而且,“唯有身处卑微的人,最有机缘看到世态人情的真相”。于是,杨先生乐得穿上这凡间卑微的“隐身衣”,“保其天真,成其自然,潜心一志完成自己能做的事”。
“隐身衣”的隐喻道出了杨先生的写作姿态。余光中说,“在一切文学的类别之中,最难作假、最逃不过读者明眼的,该是散文”。“散文所穿的是泳装”,说的是“亮话”。因而“散文家必须目中有人,他和读者往往保持对话的关系,可以无拘无束,随时向读者发言”④。这种和读者保持平等“对话”的关系,就是杨先生写散文,特别是她晚年两部杰作的写作姿态。杨先生创作、翻译双绝,《杨绛文集》四卷作品早已脍炙人口。在世人眼里,她已是大名人了。可是,她绝不摆出名人的架子恣意指点,或以见过的名人伟人借以夸耀。《我们仨》写的是平凡的一家三口的悲欢离合。即使写他们出国、留学,是被一般人羡慕得不得了的“洋荤”,在她的笔下,开始就是写钟书下公共汽车“吻了牛津的地,磕掉大半个门牙”。然后尽是怎样节省,怎样搭伙,搬家,做饭,以及生孩子等。但是读者读来并不嫌琐碎,而是看到了如实的国外生活,所以读来亲切。她写钟书调到毛选翻译委员会工作时,有一旧友特雇黄包车赶来祝贺,钟书却“惶恐地对我说:‘他以为我要做南书房行走了。这件事不是好做的,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不求有功,但求无过”也是一种从内心甘居凡人的姿态。
即使是“与世无争,还不免遭人忌恨”,在背后砸来“一刀子”。所以她慨叹“我们仍是最可欺负的人”,一度只有逃到女儿毕业的北师大学生宿舍,宁愿去住上下铺的双层床。
杨先生说:“好在我是一个平平常常的人,无党无派,也不是教徒,没什么条条框框干碍我思想的自由。而我所想的,只是浅显的事,不是专门之学,普通人都明白。”她的《我们仨》和《走到人生边上》,就是这样,以“平平常常的人”,写给“普通人”看。于是也就如同穿上了卑微的“隐身衣”,很自由,没有框框,可以什么都谈。写她信鬼,别人也跟她谈鬼,写她非常开明的爸爸妈妈,也讲爷爷奶奶两人如何同时看见太公的“鬼”,随即两人都大病,爷爷赶紧辞官回乡,“未及到家就咽了气”这样的家常事。《走到人生边上》几乎没有写过达官贵人,14篇注释有3篇都是写的保姆的故事。有两篇写到孔子,一篇写他的学生:孔子喜欢这个,不喜欢那个,谁最会赚钱,谁最是无聊的弟子等等。于是,“孔门弟子一人一个样儿,而孔子对待他们也各不相同”。孔子喜欢唱歌,如果哪天吊丧伤心哭了,就不唱歌了。另一篇写《孔夫子的夫人》:孔子“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他的家一定是和洽的。所以我对孔夫子家的女人,很有兴趣,尤其想见见孔夫子的夫人”。于是写那位亓官夫人“一定很能干,对丈夫很体贴,夫妇之间很和洽”,“感情很好”,并且“白头到老的吧”;“孔子的女儿、儿媳、孙女,以及伺候的女佣,一大群呢,孔子想必‘养’得很好”……杨先生笔下的孔子、亓官夫人、孔门弟子一个个都人性化了,孔子也不再是圣人,而成了凡人!
有了这样的写作姿态,杨先生就可以毫无“干碍”地把心交给读者,而不需要隐瞒,不需要顾虑,甚至一切心底的困惑、最深的情感和隐私,都愿向读者倾诉。对于他们夫妇当年为什么要留在大陆而不选择逃跑这个历次政治运动都交代不完的敏感问题,杨先生也不回避,且在两书里都写了。她坦言:既“不是不得已”,也“从来不唱爱国调;非但不唱,还不爱听”。她如实地回忆1949年前夕,人心惶惶,他们如要逃跑,有着种种方便,而且两人都安排了很好的工作。但他们不愿离开父母之邦,撇不开自家人。再说“我国是国耻重重的弱国,跑出去仰人鼻息,做二等公民,我们不愿意”。当时有几个朋友劝他们留下来,说共产党是重视知识分子的。杨先生又如实写:“但我们自知不是有用的知识分子,我们不是科学家,也不是能以马列主义为准则的文人。我们这种自由思想的文人是没用的”,而“料想安安分分,坐冷板凳,粗茶淡饭过日子,做驯服的良民,终归是可以的”。这样的文字,没有高调,她也不做事后诸葛。杨先生是相信读者,才倾诉这样的肺腑之言。
在《温德先生爬树》里,作者对温德先生“虽没有捉住猫,却对自己的表演(指爬树)十分得意”,和温先生“对我的发抖莫名其妙”,感慨地说:“感情一定得发泄。感情可以压抑多时,但一定要发泄了才罢休。”这里说“发泄”,弗洛伊德也认为人的心理有很重的压抑,而文学就是以能够为社会所容纳的方式使压抑得以舒泄,从而得到“替代性满足”。于是,他把文学看做压抑的“升华”⑤。发泄、舒泄、倾诉、倾吐,都是这种压抑的“升华”,也就是“一吐为快”。杨绛先生在散文里谈鬼神,灵魂,“人生有命”,“命由天定”,以及督军和“无恶不作的猪仔议员”晚年信佛,良心发现;甚至写“我认为命运最不讲理。傻蛋、笨蛋、浑蛋安享富贵尊荣,不学无术的可以一辈子欺世盗名,有才华、有品德的人多灾多难,恶人当权得势,好人吃苦受害”……愤愤不平溢于言表,可以说也是一吐为快。
杨先生承受不了“我们仨”的失散,她就写《我们仨》,这也是发泄,是压抑的“升华”。她还“胡思乱想”:当父母最需要我的时候,我却到国外去了,苦苦想家就是报答父母吗?我让女儿由误诊得了绝症,她去世之后才由她的朋友的记述中得知她的痛楚,我怎么补偿我的亏欠呀?假如我喊爸爸妈妈求宽恕,他们一定早已宽恕了;若向钱钟书、圆圆求宽恕,他们也一定宽恕了。“可是我不信亲人宽恕,我就能无罪”……如饮清茶的杨先生的散文,我们也读出了她心底的重压,她不倾吐、不发泄、不“升华”能行吗?于是她的这两本散文就成了她的思念、她的生命的“替代性满足”。
把心底的情感和思想倾吐出来,发泄出来,一吐为快,也就写出了杨先生的自我和灵魂。弗洛伊德把人格最内层的无意识部分叫“本我”。杨先生愈是无顾虑、无隐瞒地倾吐,她的人格本我愈是本真地暴露无遗。她的两篇《胡思乱想》很明显近于无意识。“我不是大凶大恶,不至于打入十八层地狱。可是一辈子的过错一大堆……我的灵魂怎么也不配上天堂的。忏悔不能消灭罪孽,只会叫我服服帖帖地投入地狱,把灵魂洗炼干净。然后,我就能会见过去的亲人吗?”这里“地狱”、“天堂”反反复复,“把灵魂洗炼干净”去见亲人而又疑惑,反映了她深层心理的混乱,不就是无意识么?而她之所以如此计较地狱天堂,说明在她的灵魂里装着亲人,这是她最后的愿望,也是最核心的本我。而且,无意识的反复和疑惑还反映了她灵魂的激烈搏斗。灵魂的搏斗更使她的人格本我展现得淋漓尽致。“我愚蠢,我自私,我虚荣,不知不觉间会犯下不少罪。到我死,我的灵魂是怎么也不配上天堂的”,她剖析灵魂几近于残酷!“我还得熬过一场病苦,熬过一场死亡的苦,再熬过一场炼狱里烧炼的苦。老天爷是慈悲的。但是我没有洗炼干净之前,带着一身尘浊世界的垢污,不好‘回家’。”对自己最后的三道“苦”都想全了,可是她仍坚定地要把自己“洗炼干净”,才好“回家”。杨先生的灵魂良心,自我完善,表现得多么彻底!一个人最后的心愿,是他人格的最真实表现,这是带不了任何虚假的。
钱钟书生前以“最才的女,最贤的妻”赞誉杨先生,从《我们仨》和《走到人生边上》两部散文中得到了最好的体现。联想到她在清华走夜路,怕鬼而半途折回,是这样胆小!可是,在“文革”的大字报面前,她敢于冲出去为钱钟书辩护,又是这样大胆!她在28岁时受母校校长之托做中学校长,千顺万顺,可是她却要逆水行舟,坚决辞职,去当个代课的小学教员;而她在家庭火灾时,挺身“站在火柱旁边,非常平静”,还能命令全家“你们一个都不许动!”并指挥救火。再联想到她在失去亲人后毅然留下来“打扫现场”,自任“钱办主任”。因此,读杨先生的散文,她又成了“最弱的女,最强的人”。
杨绛先生无情地解剖自己的灵魂,把最深的情感做了最真实的发泄。要说,她的这些解剖与发泄应该非常强烈,对她是极大的刺激,对读者也免不了刺激。然而,《我们仨》却是那样如泣如诉,《走到人生边上》又是那样如诉家常。《我们仨》构思为三个部分。第一部分“我们俩老了”,第二部分“我们仨失散了”,涉及老、病、死,应该是最沉重和沉痛的。杨先生却以梦的形式做了处理,写得很虚,而避免过实。弗洛伊德把梦看做是“没有实现的愿望的满足”,因而梦有时很美。杨先生以梦写哀,这就使哀伤的情感审美化了。《走到人生边上》涉及命、死、鬼、灵,又是最敏感、最可怕的情感体验,事实上杨先生还多次承认和写到她怕鬼,写到她为父母丈夫女儿的死的痛苦。然而,她又是如何处理的呢?她以一半的篇幅做“注释”,而且这些“注释”是14篇散文文学,这又变得超功利的审美化了。杨先生不是沉迷于怀念亲人的原始情感,而是在事过五年十年之后,以曾经沧海的心态,使原始情感得到沉淀、冷却,而发泄出来给予读者,这就没有了刺激,已然转化成了没有利害的情绪,这就是审美情感。
曾经沧海的杨先生穿上“隐身衣”,写她的超功利的散文,《我们仨》和《走到人生边上》就成了人生的绝唱,她的散文的两座高峰。
① 杨绛:《我们仨》,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版。
② 杨绛:《写在人生边上》,商务印书馆2008年版。
③ 杨绛:《将饮茶》,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87年版。
④ 余光中:《余光中散文·自序》,吉林文史出版社2008年版,第4页。
⑤ [奥]弗洛伊德:《精神分析引论》,高觉敷译,商务印书馆1997年版,第167—17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