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泊桑《项链》情节处理和形象写法新认识
2012-08-15谢增伟徐州医药高等职业学校江苏徐州221116
⊙谢增伟[徐州医药高等职业学校, 江苏 徐州 221116]
被美称为“短篇小说巨匠”的19世纪后期法国著名批判现实主义作家莫泊桑,其短篇小说的一个突出艺术特点——一般的认识是——以“构思精巧,布局出奇”取胜。如代表作之一的《项链》就是。我教这篇小说已数遍,对它的情节处理相当熟悉了,但认识也与大量的书刊分析结果相同,注重其结局和“借链——失链——购链——还链”线索的安排。近来再次备课研读,对该小说的情节处理有新的认识,就是“借链——失链——购链—一还链”的线索安排确实很清晰,但应该说只是事件发展的必然环节,如果将它看做是“情节处理”,未免太过普通;单凭这一点,《项链》不会成为名作。在不脱离小说原旨的前提下深入一层品味,能发现莫泊桑在这个线索背后有一个精心的“情节组合”安排。这个精心的“情节组合”才使得作品突兀跌宕,动人心弦,自身成为“艺苑发奇光”之文学艺术的珍稀“项链”。同时,对于该小说人物形象的写法也有新的认识,感到莫泊桑刻画玛蒂尔德形象存在“成组映衬”一类的写法,这种写法才使得小说虽篇幅短小,但女主角的鲜明生动、令人难忘丝毫不输于长篇名著。
一
所谓“借链——失链——购链——还链”线索背后的“情节组合”安排,具体来说,是用“一铺垫、二层递、三对比、四悬念”的手法来组织小说情节,使其整体“发力”。
小说的开头到“由于伤心、悔恨、失望、困苦,她常常整天地哭好几天”是小说情节展开的前奏,它们介绍了玛蒂尔德的家庭出身、社会地位、婚姻状况和对上流社会的痴迷向往。其中,尤以对她神往上流社会奢华生活的心理描写最多。作者为什么要在小说开头这样安排和这样写呢?显然,作者是在为后面展开故事情节精心“铺垫”。因为如果没有这个铺垫,就会缺乏展开情节的充分的历史内因,或简言之,玛蒂尔德身上固有这些思想意识和性格性情,才可能发生下面的故事。
值得注意的是,这个必需的“铺垫”全是由作者单方面从玛蒂尔德的心理层面交代(描述)的,没有具体形成情节。深究起来恐怕一是因为要写成短篇,文字数量有限制而不能制造过多具体情节;二是因为作者认为这样集中写女主人公的心理状况,对于后面具体情节和人物形象的处理会更为有利、更易出彩。
既然这个“铺垫”没有具体形成情节,怎么能进入“情节组合”呢?因为从整篇来看,它处于“源头”地位,没有它,后面的情节皆成“无源之水”,失去依靠。还可以说,它是作家对“玛蒂尔德从少女到少妇很长时期”进行艺术压缩而形成的一个独特情节样式,一个不可或缺的逻辑上的“虚情节”。这个“铺垫”肯定要进入莫泊桑情节处理的整体考虑,因此它应该算做“情节组合”的“成员”。
从“然而,有一天傍晚,她丈夫得意洋洋地回家来,手里拿着一个大信封”到“她照他说的写了封信”包含着第一至第三个情节。小说在做了厚实的“铺垫”以后,以一个矛盾非常自然地引发了情节的展开。这个矛盾就是路瓦栽任职的教育部部长的夜会请柬给生活并不宽裕的路瓦栽家带来的难题。矛盾提出后,作者即以第一至第三个情节连续地将玛蒂尔德推向矛盾的发展。在第一个情节里,作者写玛蒂尔德为能参加这样一个接近上流社会人物的夜会而动脑筋、耍手腕,迫使路瓦栽拿出仅有的四百法郎积蓄为她做新衣。这样就将她推向矛盾发展的第一步。第二个情节里,作者写玛蒂尔德因怕带“穷酸气”而陷入新的不满意,幸好路瓦栽出了个主意,即向佛来思节夫人借首饰。首饰(一串项链)是借到了,而玛蒂尔德的不幸也因此埋下了种子。这样又将她推向矛盾发展的第二步。在第三个情节里,作者则集中笔墨写玛蒂尔德在夜会上大出风头,忘乎所以,“狂热”“沉迷”“陶醉”。这样就将她推向矛盾发展的第三步。玛蒂尔德走的这三步,是她长期自恋自怜、爱慕虚荣、一心跻身上流社会的“梦想”恶性膨胀的三步,因此很像连续登上一座险于一座的山峰。这种手法就是“层递”。“层递为下面的“对比”打好了基础。
这里的“层递”是非常出彩的。首先表现在,所设计的三个情节像泉源中涌出的瀑布,即从前面“铺垫”这一“暗泉”中自然涌出。玛蒂尔德性情的“瀑布”异常生动,活力非常,作者从女主人公的面容表情到肢体全身,再到其内心世界,作出一系列的非常饱满的叙述和描写,将她的特定人性“这一个”,在不长的篇幅里,大容量地深度挖掘和展示。
这里的“层递”非常出彩,还表现在,作者在“铺垫”以后,进一步刻画玛蒂尔德可以有多个素材选择,但是莫泊桑偏偏选择了参加一场舞会——还是一个规格很高的舞会——来“层递”玛蒂尔德的命运变幻。想来应该是因为,只有这种性质的社交形式,才会最大限度地“激发”并“表现”出玛蒂尔德自恋自怜、爱慕虚荣、一心跻身上流社会的性格。这也印证了莫泊桑“短篇小说之王”的功力和实至名归。事实确实是这样,正是采用了“高等舞会”的素材,把玛蒂尔德“投进去”,她的“灵魂之光”终于再一次强烈闪射了——“她狂热地兴奋地跳舞,沉迷在欢乐里,什么都不想了。她陶醉于自己的美貌胜过一切女宾,陶醉于成功的光荣,陶醉在人们对她的赞美和羡妒所形成的幸福的云雾里,陶醉在妇女们所认为最美满最甜蜜的胜利里”。
从“过了一个星期,他们所有的希望都断绝了”到“人生是多么奇怪,多么变幻无常啊,极细小的一件事可以败坏你,也可以成全你”包含了第四、第五个情节(分别是“借钱赔项链”和“十年苦还债”)。它们写玛蒂尔德从“幸福”的顶峰一夜之间摔到苦难的深渊。这些情节便与前面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从而造成了强烈的“对比”。莫泊桑很善于运用这种人物命运前后的大起大落之对比手法来表现人物(如短篇小说《我的叔叔于勒》等)。值得注意的是,《项链》在这里的“对比”有“显”和“隐”之分。“显”的是玛蒂尔德及其家庭的命运之变化;“隐”的是玛蒂尔德在吃尽苦头之后思想性格之基本不变。变化的描写用意就不说了,基本不变的描写用意应该强调:1.它是莫泊桑对于玛蒂尔德灵魂深度的解剖,隐含着某种强烈的警示;2.有可能是莫泊桑宿命论思想(或者说对于人性、命运的不解和恐惧)在这篇小说中的艺术表现与真情流露。
该小说的其余自然段则为最后一个情节,即第六个情节。这一情节写玛蒂尔德得知丢失的项链是假的。该情节构思的妙处是仅限于写女主人公得知丢失的项链是假的,而不再往下多写一个字,是为“悬念”的手法。
一般的分析都只指出这一个“悬念”,而未指出它与小说主题有何内在的联系。实际上,这一“悬念”同笔者前面提到的“铺垫”“层递”“对比”一样,共同为小说的主题服务,这种服务以巨大的“虚”而胜过“实”。因为完全可以想见,当玛蒂尔德得知丢失的项链是假的以后,精神上将不可能不受到强烈刺激。这同样是爱慕虚荣、追求享乐的思想带给她的精神苦果,而且可能是苦味更重、更长久的精神苦果。所以,我认为应该这样深入一层地认识这一“悬念”手法的运用,才能较全面地评价它的成功。这个“悬念”正像是深谙“轻重缓急”利用之道的击鼓高手在曲终的最后猛烈一击,重重地打在玛蒂尔德误入歧途的悲苦命运上,更是为了警醒读者要慎重对待人生而擂下的沉重一槌!
其他艺术门类里常常也有虚与实的应用,例如绘画、书法、音乐等。对于绘画、书法、音乐等虚与实的应用范例,人们津津乐道,甚至传为美谈。而小说写作中虚与实的应用似乎范例不多。《项链》结尾之虚,用得自然而恰切,应该推为小说美学的范例。
我在备课中对《项链》的情节处理还有一个不成熟的新认识,附带说出来仅供讨论。即在艺术评论中,有的批评家常以绘画中的“黄金分割”推及其他艺术门类。如推及戏剧,有人用0.618与莎士比亚剧本《威尼斯商人》的场数20相乘,得数12.36,差不多就是全剧剧情转折处(该剧剧情转折从“商船遇难”开始,在第十三场的开头处)。
受此启发,我们看《项链》的情节结构安排。该小说除开头部分的“前奏”外,共有6个情节。若用0.618与6相乘,则得数3.708,即约为第4个情节的开头(丢项链之后、赔项链之始),这恰巧是小说情节的大转折之处,也是玛蒂尔德不幸命运的发端。
当然,艺术创作一般不能轻易做此推论,但“黄金分割律”这一艺术美的观念,在西方是有悠久历史和深入人心的。作为带有普遍意义的艺术结构规律不能说只在绘画艺术中存在,其他艺术(如文学艺术)也很有运用的可能。
二
所谓莫泊桑刻画玛蒂尔德形象存在“成组映衬”一类的写法,具体来说,是作家注意在女主人公命运变迁的不同时期都突出地给出形象特写,使这些形象特写自然又凸显地形成互相的映照与衬托。
所指的“成组映衬”主要是以下四个:
——玛蒂尔德“高兴地心也跳起来了。她双手拿着那项链发抖。她把项链绕着脖子挂在她那长长的高领上,站在镜前对着自己的影子出神好半天。”(自我欣赏的本性所使?)
——“她狂热地兴奋地跳舞,沉迷在欢乐里,什么都不想了。她陶醉于自己的美貌胜过一切女宾,陶醉于成功的光荣,陶醉在人们对她的赞美和羡妒所形成的幸福的云雾里,陶醉在妇女们所认为最美满最甜蜜的胜利里。”(爱慕虚荣之心源于何处?)
——她刷洗杯盘碗碟,在那油腻的盆沿上和锅底上磨粗了她那粉嫩的手指。她用肥皂洗衬衣,洗抹布,晾在绳子上。每天清晨,她把垃圾从楼上提到街上,再把水从楼下提到楼上,走上一层楼,就站住喘气。她穿得像一个穷苦的女人,胳膊上挎着篮子,到水果店里,杂货店里,肉铺里,争价钱,受嘲骂,一个铜子一个铜子地节省她那艰难的钱。(个性如此还是境遇所逼?)
——路瓦栽夫人现在显得老了,她成了一个穷苦人家的粗壮耐劳的妇女了。她胡乱地挽着头发,歪斜地系着裙子,露着一双通红的手,高声大气地说着话,用大桶的水刷洗地板。但是有时候,她丈夫办公去了,她一个人坐在窗前,就回想起当年那个舞会来,那个晚上,她多么美丽,多么使人倾倒啊!(典型环境下的典型人物!)
这四个不同时期的玛蒂尔德形象以其“相联”的内涵而共同产生作用,既充分表现出玛蒂尔德的“这一个”的“本性”,又表现出其“本性”在那个社会腐蚀下的“变形”。这样才使玛蒂尔德具有了真实可信的魅力,也使她性格和行为都异常饱满。由此给了普通读者理解上丰富的多样性,才使有的读者对她心存同情和原谅,有的读者对她指责贬斥,有的读者从她汲取人生教训,有的读者对她同情与厌恶并存……
“成组映衬”一类写法产生的成效应当不止于以上形象的真实可信和引发读者的不同情感。由于映照的、衬托的含义很深,还能够引发人们多方面的人生思考。正因为此,这篇名作给了使用玛蒂尔德形象作为素材的其他类艺术家以广阔的再创作空间。
从整篇小说仔细考察,这种将人物形象“成组映衬”的写法不是无意之举,可以说存在着有意。应该说,这种写法确有独到的艺术魅力和深度效果。
篇幅短小的《项链》正是因为有很好的“情节组合”这位“仙”,和玛蒂尔德形象“成组映衬”这条“龙”,才应了“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从而成就了短篇小说的奇迹,给莫泊桑这位世界短篇小说之王的王冠上加了一颗熠熠生辉的明珠。
[1][法]莫泊桑.项链[M].王振孙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