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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归大道的幽深体验——《独坐敬亭山》的另一种读法

2012-08-15杨胜刚广东金融学院广州510521

名作欣赏 2012年32期
关键词:敬亭山感官庄子

⊙杨胜刚[广东金融学院, 广州 510521]

有人认为,李白的《独坐敬亭山》这首诗作于“长期漂泊”而“饱尝了人间辛酸滋味,看透了世态炎凉,从而加深了对现实的不满,增添了孤寂之感”之时,表达的是李白“带着怀才不遇而产生的孤独与寂寞的感情,到大自然怀抱中寻求安慰的生活写照”①;也有人认为这首诗“寄托了诗人横遭冷遇,愤愤不平,寂寞凄凉的心情”②。这两种读法都是把这首诗放在李白当时正在遭遇的人生逆境中去品味,从诗中感触到的都是诗人一时的苦闷心情。这样来理解这首诗没有大的不妥,只是有些拘泥于在具体的现实情境中去领会诗歌,有把现实的不如意当做李白沉潜于自然的前提条件的嫌疑,这种解读就显得有些机械,未注意到到这首诗超越于具体时空和个人现实遭际的深厚意蕴。因为一个人对自然的沉浸随时随地都可能发生,并不一定要在孤独和人生不如意的情况下才会进行。而且仅在诗人一时的人生遭际或一时的现实情境中做文章,很有可能会忽视诗歌更深刻的内在蕴含。李白深受道家影响是早已有定论的了,罗宗强先生甚至考证出,李白曾正式入道,举行过多次入道仪式③,可见,李白进入道家的程度是很深的。当然,李白于道家,也并不是仅仅在身份上曾加入道籍那么简单,更引人注目的是他对道家精神沉浸的深刻方面。有研究者认为,李白与庄子有很深的“心灵默契”④。庄子追求精神彻底自由的“无待”“逍遥游”,李白则经常通过诗歌来表达自己超然物外的“心游”境界。在我看来,《独坐敬亭山》传达的就是与庄子相通的“心游物外”的幽深体验,两人这种心灵的契合在这首诗可以窥见一斑。

这里先来看看庄子是怎样谈“心游物外”而化归大道的精神境界的。在我看来,庄子这方面的思想凝聚在他的两个比较重要的概念“心斋”和“坐忘”中。《庄子·内篇·人间世》说:“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庄子·内篇·大宗师》说:“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从庄子对心斋的阐述可知,心斋意味着一个人摒弃私心杂念、切断来自人世或个人命运遭际的情绪或欲念,凝神静气。所以心斋所做的就是排除纷乱的人世念想、收摄和澄澈自己心魂的工作。从庄子的论述阐述还可以看出,他所说的心斋不仅止于清除私心杂念的层面,这还只是起点,收摄心神是为了再次把心神投射出去,去追蹑存在于幽玄之中的道。那么再次投射而出的还是不是那颗为世尘所沾染的心神呢?不是。庄子认为心斋还必须切断感官和从人世习得的知识、理念、语言等(无听之以耳、无听之以心者)。为什么要这样呢?庄子说“听止于耳”。凭借感官去感觉世界是有限度的,只能在感官所能到达的范围内感知,感官感觉之外的世界就处在无法抵达的黑暗中。例如,人和蝗虫都会看到一棵树,但由于蝗虫和人的眼球生理结构不同,即使他们看到同一棵树,这棵树在他们视觉中会呈现不同的形象。那么到底是人眼中的树还是蝗虫眼中的树是那棵树的真实影像呢?人和蝗虫能否反映树真实的状况呢?如果二者均歪曲了这棵树的真体,那么这棵树本来的样子应该是怎样的呢?这样看来人的感官是否可靠,是否能帮助人感知世界的真实呢,这都是问题。所以庄子在这里认为人应该不用感官来感知世界是有道理的。那么心斋为什么还不能听之以心呢?庄子在这里说是因为“心止于符”。这什么意思呢?人初来人世,是以一颗纤尘不染的心观照世界。后来随着人的成长和社会化,他会习得人世的法则、知识,获得各种思想和观念体系。这时候他去看这个世界,就是透过这些理念、知识、法则等符号化的体系去看世界,此时在他本体和世界之间实际上就为这些中间物阻隔着,他就不是像其初生一样和世界直接相连,由于有中间物的隔开,而不能与世界发生直接无间的接触。那么他透过习得的符号系统去领会世界,所领会到的就不一定是世界本来的样子,有可能是虚假的。这就是佛家所说的“看山不是山”了。所以庄子说心斋还需要放弃“心”(经世尘蒙蔽的心)去与世界接触,是有道理的。正因为终止有限的感官和可能是虚假的知识去感知世界,就有可能回到人本真的“赤子之心”去领会世界,而用“气”(虚无之心、初生的纯朴之心)去与世界相接触,心和世界就抛开了中间物这层隔膜,二者就可以发生无遮、无隔的亲密交流。这也就是庄子所说的“虚而待物者也”的状态。老子也曾用“至虚极,守静笃”来描述这样一个过程。

庄子所说的“坐忘”,其实包含了心斋的某些内容。“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其实讲的就是切断感官和知识,让自己的意念脱离超离肉身和躯体的过程。但“坐忘”有所侧重,更强调在切断感官和知识、回到本来的虚无之心后,在本心与世界直接交流后那种深刻的沉浸状态,忘怀自我的状态。只有回返自我本体和自我真心之后,再不断地往深处沉潜,不断地把自我向无尽的宇宙充分弥散,将自我充分化归到宇宙的迁流大化中,才能实现“与道冥同”,获得精神的彻底自由,作“无待”的逍遥游。在这一时刻,自然万象皆空,一真在抱。大道真在我身中的流行,复本归真,由静而归根。所以庄子追求的是随处而化的无限的内心自在与自由,他追求的是天人合一、与道同化的心灵境界。以此而言,庄子所说的“悟道”,不是要掌握和得到“道”,不是要把隐藏于幽玄的鸿蒙之理用文字固定下来,鸿蒙之理也不是一个确切的结论或道理或规律之类,它不可用理性或逻辑的思辨把他们寻绎出来。悟道的状态也不是妙悟到一种结论,而是在虚无中回归到虚无,回归到无知无识、无欲无求的生命来处,化归到生命本源的一种精神状态。

《独坐敬亭山》很好地演绎了庄子“心斋”和“坐忘”的精神过程。诗的前两句“众鸟高飞尽,孤云独去闲”,一般都把它解读为是在写天上的自然景象,是以“鸟”和“云”的远去表明“世间万物都在厌弃诗人”的孤独和寂寞。但这里也可以把这句理解为是状写李白独坐敬亭山时澄心静虑的一个心理过程,鸟和云就可解读为个人的私心杂念,鸟和云的离去,实际上说的就是清理掉心头的万千思绪,尘世的纷纷扰扰,让自己的心归于宁静和澄澈。如果这样去理解,就可以说这两句诗讲的就是庄子所说的终止视听、知识,求返本心的“心斋”。如果这样去解读这两句诗,也就可以说,这两句写的不仅是自然的实景,也是诗人心灵的“虚境”,而诗人远离尘世的孤独与清净,也不是被动地被世间万物离弃,而是诗人主动清理心头的尘世牵扯的心灵过程,在这一过程中,诗人逐渐摆脱了现实生存中的主客观限制和束缚,清除了“物累”“、情累”和“知累”对心灵的蒙蔽和加诸心灵的担负,让自己的心归于平静,达至清澈空明的境地,心灵在自我净化中向无功利的自由之境敞开。而后两句“相看两不厌,只有敬亭山”则表明的是“坐忘”的心灵状态。在李白“坐对一山青”的时候,他的心慢慢地宁静下来,沉浸到大山的宁静里。尘世的纷扰、私己的欲望、世俗的牵挂都从自己的心田沉淀下去,心变得一片澄澈。在静寂的长坐里,诗人的心变得愈来愈空明,直至心灵像一块明镜,纤尘不染,空灵一片。这时候敬亭山不仅印入到诗人眼帘上,而且进入到的心灵里。而那座在诗人的心灵中灿然生辉的敬亭山,再也不是一座沉滞的山,似乎是一个充满灵性的人在与他对望,相互注目。诗人此时似乎听到了敬亭山的呼吸之声,听到了敬亭山心脏的跳动,感受到了敬亭山深处搏动的脉搏。在深静的沉潜中,诗人感到自己似乎和敬亭山相互吹息,和敬亭山的脉搏一起跳动,在静穆中,他自己的心也慢慢融化到这绝对的宁静中去,直至最后消失,只剩下一座生趣盎然的敬亭山无言地立在天地间。可见,这两句并不是简单地在写诗人对敬亭山的喜爱,而写出了诗人在对敬亭山的深刻沉浸中,彻底忘怀自我,消融了自我,把自我投身到自然之中,向自然彻底敞开了自我的胸怀,与自然的勃勃生命发生着幽微的交换,最终被生生不息的自然摄入,让自己的一点灵思完全化归于自然与大道之中。在这一刻,诗人和庄子一样,在极度的虚静心境中获得了心灵的彻底自由,让自己的心灵能在摆脱所有的束缚的时刻,在无穷的天地间做“无待”的“逍遥游”,此时作为来自于天地的诗人的生命又重新回到了无限的自然之中,体验着无边的自由的快乐,获得了心灵的丰盈和满足,灵魂得到了极度的安宁。

所以,可以说这首诗形象地演绎了李白在独坐敬亭山时自我经过心斋而达至坐忘,以致静而归根,化归大道的精神过程和幽深体验,表现出他在面对敬亭山从“出神”而“入化”以至于化归大道之时无限的内心自在与自由。李白在这首诗里所表达的生命体验正是庄子所追求的天人合一、与道同化的心灵境界,在精神上与庄子有着深度的契合。所不同的是,李白以一颗晶莹的诗心直抵本质,这不像庄子在言说这一幽深体验时的保留着很多的神秘和幽玄的理性思辨,这样李白通过诗歌对化归大道的生命体验就来得更加直接、感性和清明。

以上对这首诗的解说表明,《独坐敬亭山》所表达的并不只是诗人一时的心情,而是一种玄远幽深的精神体验,具有很深的哲学意蕴。在诗中诗人写到了自己的心情和具体的自然之景,但心情和自然的风景并不是诗歌的终点。诗中有诗人孤寂和苦闷心情的状写,有自然风景的描摹,但诗歌最后从孤苦的人生况味和自然景象的描摹中“脱卸”出来,进入到化归大道的幽深体验中。所以这首诗虽然文字简约,但所蕴含的精神境界却是幽深的。品读这首诗,就不能仅拘泥于从李白当时遭遇的具体人生境遇和所面临的现实自然环境本身去领悟,而要联系他深层次的精神和思想,要把它放在更广大的中国古典哲学的精神背景中去考量,这样才可以抵达这首诗更内在的精神秘密,揭示本诗更深层次的意蕴和诗人更幽深的心灵。这也是我们在阅读中国古典诗歌,特别是并不以书写诗人一时之情的诗歌时都应该注意的。

① 萧涤非等:《唐诗鉴赏辞典》,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350页。

② 张秉戍主编:《山水诗歌鉴赏辞典》,中国旅游出版社1989年版,第213页。

③ 罗宗强:《李白的神仙道教信仰》,《中国李白研究》(1991年集),江苏古籍出版社1993年4月第1版。

④ 张瑞君:《庄屈思想与李白性格》,《中国李白研究》(1990年集下),江苏古籍出版社1991年6月第1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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