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于云端,还是融于洪潮:马晓丽《云端》的女性两难困境
2012-08-15赵淑华淄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山东淄博255100
⊙赵淑华[淄博师范高等专科学校, 山东 淄博 255100]
马晓丽惯于被称做军旅作家,这个名号的获得和她的军人身份以及小说的军事题材涉猎有关。但是我认为2006年的《云端》这部中篇小说已经远远超越军事题材、军事小说这样一个题材界定范围。它从本体上探索了女性的生存方式,并且在这个探索的过程中,发现了女性生存方式选择的困境,以及冲突。
中国比较优秀的现当代小说,大多数都是写出了精彩的中国“文化性格”的小说,比如老舍的京味文化小说、沈从文的湘西文化性格小说、陈忠实的关中平原儒家文化性格小说等。这些小说都要借助一定的地域性、文化风俗来展示一方水土、一方人的特色,其中的人物性格大多数都有着浓烈的文化味道,我们推崇它们,主要就是因为它们深刻地透露出了中国文化的味道与文化的气息。
可是小说形象的塑造还有一种类型,这种类型可以抽空文化、地域,而把焦点聚焦于纯粹的个人,或者说本体意义上的个人,它抖落掉地域、文化这些元素的包裹,直指人的本体生存方式,如卡夫卡的《城堡》《变形记》等。中国的小说很少有这种类型,大多数都是地域文化小说。而马晓丽的《云端》,在某种意义上接近这种探索本体生存的类型,尽管小说把情境设置在了国共两党最终的大较量中,但是这个情境的设置只具有虚拟一个境遇的意义,与具体性的国共较量并没有什么真正牵涉。换句话说,这个境遇同样可以有其他的虚拟,之所以设置国共的战争境遇,主要还是为了让不同人物的不同本体生存方式更加鲜明。
一、对称的构思
作为中篇小说,这篇小说充分体现了中篇这种体式运用的合理,构思的用心。中篇小说介于长篇与短篇之间,它有自己独特的形态学,不需要如长篇一样的史诗性包容,同时又比短篇更有含量。中国小说在长与短这两个极端之间都能把握得很好,也的确在这两种形态之间不乏优秀之作,可是好的中篇就显得稀缺一些,主要在于这种“不长不短”的难以剪裁。
《云端》篇幅上不及五万字,情节内容没有什么故事性,概括而言,写的就是分属国共两个阵营的两个女人的心理战争。小说大篇幅都是在写两个女人的心理,此起彼伏,繁华万千。可是读完小说后,发现远远不是只有心理战争那么简单。它在构思上极其有心,也极其工巧,它的工巧主要在于对称与对立。无论是正面的两个女人形象还是背后的那些男人形象,无处不存有对称与对立。主要的对称与对立当然就是两个女主人公云端与洪潮,洪潮在没有参加革命之前,她的名字也叫云端,正因为国民党女俘虏云端和过去的自己重名,才引起了洪潮见到云端后难言的心思。过去的云端与现在的云端本身就是对立与对称。这两个女人政治上处于国与共的对立,心性上处于刚与柔的对立,爱情上处于丰盈与枯干的对立等,处处都显示了这两个女性的对立与对称。除此之外,国民党高级将领曾云卿与共产党高级指挥贺辉形成对立,同时洪潮的表哥,某种程度上就是曾云卿的影子,也就是洪潮在参加革命之前也有过一个“曾云卿”。总之小说确实匠心独具,在艺术剪裁与人物设置方面体现了一种形式的独特性。
二、两个自我的对立与两难处境
小说的构思与匠心表面上体现了形式之美,但是这种形式之美最终服务于表意的需要,在小说的处处对立与对称的形式之中,我认为探讨的是:一个完整的个体意义上的女性,她的两个自我的抗争对立,两个自我的绝难共生,以及两个自我的两难尴尬处境。两个女主人共用一个名字,都叫云端。为什么是同一个名字,其实就在于作者要写的是一个人,云端和洪潮整合起来才是一个完整意义上的个体的女人。这个完整的个体的女人可能有作者自己的影子,也可能有大多数女性的影子。云端和洪潮其实就是一个个体女人本质意义上的两个自我的分裂、两种生存方式在内心的并生。两种生存方式的对立并不是好与坏、正与邪的二元对立,而是对照,或者说是对话,表面上两个女人互相绷紧神经,用眼神、心理互相争斗,而实质上是两种女性的生存方式的对话,两个女性自我的互审互看。
首先云端与洪潮这两个名字,在内涵上本身就具有某种象征指向。云端,“天籁降府第,长歌入云端”,飘于云端,闲适自在,风情万种,变化多端。每个女性的心中都有一个“云端”,它是女人天然形成的一种“元素”,和女人这种性别自在地带有勾连,甚至某种意义上就是女人的一个“本我”。而另一个名字洪潮,洪水浪潮,没有了安闲,没有了飘扬,洪潮的节奏是迅猛的、富有力量的,而且洪潮中的浪与水流永远是被裹挟着,个体必须融于浪潮中,个体融于浪潮中时,人没有了闲庭信步,但是却有了无与伦比的力量。小说中的洪潮作为共产党的教官在训斥女俘虏时,声音的有力把自己都吓了一跳,这又是个体女人的另外一种生存方式,融入洪潮,借助洪潮的力量,彰显自己,释放自己,同时也强大自己。
飘于云端,融入洪潮,这两个自我、两种生存方式,只能择其一,无法共存。飘于云端,获得了女人的自然性,使得女人丰盈,像花开一样美好,欣喜滋润。可是这种生存方式会面临着一种危机,只能仰赖男性而存活。男性是她的生命与精神资源,身体与灵魂都为男性而存在,也自然会随男性的逝去而无法存在下去。曾云卿阵亡了,云端一刻也活不下去。这种生存方式是一种寄生性的存在,它无法仰赖女性自我而获得生命源泉。小说中有一个有意味的场面,云端与洪潮搬到一起住,偶然的彼此敞开心扉后,洪潮突然意识到自己的长官身份,重新对云端冷淡如冰,而云端却想通过好好表现,想着洪潮能与自己重修旧好。所以每天都假睡,偷偷审视洪潮。审视中,她发现洪潮是充实的,每天都会看书,尽管那些书都是些“横眉瞪眼”的文字,可是却使得洪潮精神饱满,很有干劲,相反自己在曾云卿在的时候,一切都饱满,但是一旦不在身边,整个人空虚得无法言说。云端的充盈固然美好滋润,但是有她的危机所在。
融入洪潮,个体获得了力量,避免了女人的空虚,洪潮的生命之路非常明确,沿着集体给定的方向,义无反顾地向前走,不断磨炼自己,不断提升自己。从小兵到女长官,从手无缚鸡之力到可以打枪射击,从说话绵软、哭哭啼啼到喊一声就可以把俘虏吓得猥琐不堪。这种成长与生存方式不可简单的否定,同样是一种吸引女性的人生选择。在近现代中国,代表着激进与革命的“左翼”旗下,应者云集,很多知识分子甘愿放弃自我,投入革命洪流,不仅仅是爱国情怀所驱使,在这个过程中,知识分子通过实在的革命避免了虚无、人生无所依的精神危机,给人的生命注入了实在的力量,一切变得很明确。作为女性,投入革命,某种程度上也获得了这个层面的充实与含义。但是,不得不说,云端的出现,不断地唤起了洪潮过去的“小资产阶级感情”,尽管她理性上排斥着,讨厌着云端,可是心灵深处却一点点复苏“云端”意义上的自我。洪潮的生存方式,获得了力量,却压抑了女性自然性的“本我”,在情爱上被封闭,只是获得了情爱的那些必然的程序与形式而已。洪潮所嫁的老贺是共产党的高级指挥员,战功卓著,身体被战争摧残得伤痕累累,他的声名使敌人闻风丧胆。他拥有男性最强大的外在力量,但是给予洪潮的却也只是个粗枝大叶的情感。他和洪潮没有话语的交流,只是“嗯”这样的口头语,唯一的游戏是装解枪械。老贺和洪潮有着夫妻的名分,却没有真正意义的夫妻情怀。洪潮内心始终有一朵女性之花藏在某个角落含苞待放,老贺却始终无视甚至根本就不知道女人的内心还会有这样一朵花。云端的出现让洪潮看到,内心的女性之花开放后,那么令人动心,那么令人向往。融于洪潮,这种女性的生存方式使人获得了力量,同时清楚地看到人是在前行的路上,但是它同样有危机,它的危机在于获得力量要以失去女性本我、压抑女性本然的元素为代价。
所以,这两种女性生存方式都有诱惑人之处,但是同样也都有潜在的危机。飘于“云端”,获得了树的浓绿的枝枝叶叶与生命的光泽,却失去了树的躯干与向上生长的力量。而融于洪潮,正相反,拥有了生命的躯干与力量,可是却没有了点点滴滴与细细密密,徒有一副躯干。
这两种生存方式很难并存于同一个女性个体,而当这两种生存方式互相达成了谅解,当云端最后与洪潮彻底冰释前嫌时,无论是云端,还是洪潮都无法再生存下去,双双自杀。云端的自杀很容易理解,她的生命之源就是曾云卿,没有了曾云卿,她没有了活下去的理由。而洪潮却也自杀,当然小说最后对这一点描述得很模糊。洪潮难道是为知道了老贺的阵亡而疯狂、自杀。她和老贺的感情徒有形式,并没有到生死与共的层面,而且按照革命话语的导向而言,老贺的阵亡应该是要激发洪潮继续革命下去的。我认为她的自杀其实是源于没有了选择,任何一种女性的生存方式在她这里都只剩下了危机,失去了诱惑性。“洪潮式”生存已经彻底干枯,在和云端倾心长谈的那个晚上走向崩溃,而“云端式”生存已经证明了其软弱性,而且永远再难回归当初的“云端”,所以洪潮的生命走向尽头是精神崩溃与死亡的必然结果。
这部小说的独特之处就在于作者完全站在女性的立场与视角上,通过对称对立的构思,感同身受地把女性生存的两难困境,以及这种困境带给女性自身的困惑痛苦究竟是什么,丝丝缕缕地织给我们看。也许当我们祛除了时代语境,祛除了人物的身份后,这篇小说探讨的正是女性这种性别要面临的两难困境。